闻景行此生为登基付出的最大努力,就是他下定决心,在那个暴雨夜跨出了王府的门槛。
宫中派来传旨的太监就死在街对面的暗巷里,闻景行在家将护送下穿过滂沱雨夜,来到端华门前,满心惶惶之时,是城阳公主的驸马、羽林卫将军杨弘一路将他护送到久安宫殿前。
所以这些年他对城阳公主一直非常宽容,如果没有她就没有如今的帝王——即便他很清楚她的举动并非出于亲情,纯粹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
她抛弃了其他兄弟,将赌注压在闻景行身上,换来了自己后半生的荣华富贵,闻景行不会觉得她冷血,因为生在天家,注定与温情无缘,可是她到底哪来的底气指责闻禅“大义灭亲”,难道她自己是清清白白毫无过错的吗?
“这事怎么能怪罪到阿檀头上?”皇帝心里有点不乐意,但嘴上还是放缓了语气劝道,“你府中的人行事不谨,打着你的名号在外招摇,这种蠢材处置了也罢,再选些聪明伶俐的上来就是了。”
城阳长公主柳眉倒竖,怒道:“若她心里还顾念着亲缘情分,就该先带人来问我,可她倒是手段利索,直接一竿子把事捅到了京兆府!踩着我的脸面为自己博名声,我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这位祖宗!”
“好了,好了,”皇帝息事宁人地道,“阿檀确实欠考虑,但毕竟是你的家仆有错在先,你是长辈,莫要跟她计较了。”
城阳长公主怒色稍敛,但神情仍是冷冷的:“皇兄,皇嫂去得早,后宫也没人能管得了她,正因我是长辈,才要把这事说明白了:外人终究是外人,各有各的算盘,什么赤胆忠心都是嘴上说着好听,只有宗室才会维护皇兄、维护大齐。天威不容轻犯,必须要让天下人知道这江山姓什么,谁这才是天下的主人。”
“先前持明在松阳立下大功,皇兄看重她,朝臣称赞她,大概是把她捧得飘飘然了,一心追逐世人口中的贤名,却忘了自己的根基在何处。皇兄,今日您放任她打我的脸,明日后日,她就敢去打其他宗室的脸,长此以往,宗室们会如何看待皇兄?万一出了什么事,谁还肯为大齐江山出力卖命?”
图穷匕见,这一刀终于准确地扎中了要害,皇帝心中压抑的恼怒犹如被一盆冷水浇透,只余一缕有气无力的白烟。
小至一村,大至一国,“宗族”二字永远高悬头顶,即便贵为天子,也无法彻底抛开血缘所牵绊的一切。
正因她的支持,才有今日的天子——城阳长公主非常清楚自己的筹码是什么。这些年来她骄纵张扬也好,奢靡无度也罢,在大事上却始终与皇帝保持完全一致,潜移默化地加深皇帝对她的依赖。她要在皇帝心中楔下一道深深印痕,让他相信城阳长公主就是闻氏宗室的代表,违逆她的意见,就是在宗室们的脑袋上动土。
城阳长公主见皇帝似有意动,又趁热打铁,状似无意地道:“皇兄别见怪,我再说句不好听的,持明一个姑娘家,倒处处比着皇子们的做派,这是要效仿哪一位呢?”
梁绛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将这番话一字不漏收入耳中,微不可闻地轻啧了一声。
皇帝沉默良久,终于妥协地吁了口气,低声道:“小妹说得有道理,阿檀还年轻,不知世事,你做姑母的,多担待些。”
城阳长公主这才转嗔为喜,眉头稍解,又道:“皇兄把家仆还给我嘛,到底是我府上的人,拿去让人审问,不是叫京城的人看妹妹的笑话吗?我回去一定严加约束,让他们知道教训,再不犯了。”
皇帝无奈道:“早朝时朕已亲口说了让京兆府审理,哪能朝令夕改?你府中缺人手,朕从宫里拨些奴仆给你如何?”
“皇兄总是这样,宁可自己吃亏,拿梯己补贴别人,也不愿和大臣们相争。”城阳长公主吃吃笑道,“跟阿爹完全是两个模样,他老人家要做什么,谁敢拦他谁就等着掉脑袋吧。也难怪这些年那些御史谏官都爱从宗室身上挑刺,陛下对他们宽纵得太过了。”
皇帝怅然叹道:“是啊,先帝所生诸子之中,朕是最不肖似先帝的一个。”
城阳长公主却笑道:“最终不还是皇兄坐了大位,像不像的,又有什么打紧?”
隔着宽阔厅堂,兄妹二人无言地对视,犹如十二年前那个雨夜,在深殿中擦肩而过时沉默的一眼。
城阳长公主笑盈盈地道:“算啦,我也不偏皇兄的奴婢,皇兄写个手令,我自去京兆府领人便是。等妹妹的倾金园收拾好了,皇兄可一定要赏光驾临啊。”
皇帝被她缠不过,叫梁绛来伺候笔墨,亲自手书敕令交给城阳长公主,又许诺她一定会去倾金园,留她用了午膳,才命人好生送长公主出宫。
梁绛趁着皇帝午睡的工夫,招手叫来个小太监,如此这般地嘱咐了几句,放他去中书省找裴如凇。
裴如凇听完小太监的传话,险些当场炸了,幸好他这些年见多了大风大浪,脸上还勉强能绷得住表情,送走对方后,他回到厢房内沉思片刻,起身去见中书令源叔夜。
论官位他不过是个小小的起居舍人,说的话也就比耳边风声音大点,但源叔夜对他颇为客气,主要还是在乎他驸马的身份,和颜悦色地问:“雪臣有什么事?”
源叔夜为相七载,深得皇帝信重,此人工于心计,城府深沉,治事也颇有手腕,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太子,当年先后拥立晋王、越王,将太子一党打压得几乎无地容身。裴如凇向他行礼,面露忧色,道:“下官有一事不知如何处置,还请源相指点一二。”
源叔夜心中微微纳罕,嘴上却道:“你且说来听听。”
裴如凇道:“今日早朝,御史弹劾城阳长公主治家不严,刚才听说长公主已入宫求见陛下。此事最初由持明公主举发,但长公主于国有大功,又是太子妃之母,若陛下开恩,赦免了长公主家奴,下官是该劝谏陛下,还是该闭口不言?”
源叔夜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作为持明公主的驸马,公主的立场就是裴如凇的立场,可是长公主权势滔天,牢牢地拿捏着两代皇帝,如果和她对着干,又无异于给自己找麻烦。
他思忖片刻,缓声道:“陛下金口玉言,已在朝会上答应过的事不会轻易收回,再说一国之君,岂会因区区几个家仆破例?雪臣且把心放回肚子里。”
裴如凇苦笑道:“但愿如此。只是源相切莫忘了符氏兄弟之事,陛下不信前朝信后宫也不是第一回 了,再者长公主毕竟地位超然,她的话,分量或许比我们所想得还要重。”
源叔夜想起松阳行宫那惊魂一夜,深有同感,点头道:“若真是那样,到时候诏令传到中书,我等少不得要犯言直谏,请陛下收回成命了。”
裴如凇得了他的准信,了然颔首,向他行礼告辞,退出了值房。
他走后源叔夜琢磨了一会儿,猜想裴如凇大概是听到了某些风声,皇帝很有可能会赦免长公主家奴,所以特意过来给他提个醒,希望他能帮着劝谏皇帝,不要太过纵容城阳长公主。
虽是借力打力,也算是出自一片忠心,没什么算计,源叔夜不介意帮他这个小忙。
可是谁都没想到,隔日皇帝传诏,旨意却是迁裴如凇为秘书丞兼知制诰,而赦免城阳长公主家奴的命令,竟然直接绕过了中书门下,以皇帝手令的形式传到了京兆府何攸的堂上。
这下源叔夜彻底坐不住了。
门下侍中苏利贞是太子外祖,与城阳长公主连着亲,自然不会说什么,可中书省职掌草拟诏敕,凡有诏命,皆出于中书,这是他的权力根本。今日皇帝可以为了长公主写手令,焉知明日不会再换个内侍传私旨?政令不由中书省出,他这个中书令跟摆设有什么区别?
这一天,中书省整座厅堂都弥漫着山雨欲来的不祥气氛。
晚间源叔夜回到家中,把自己关在内堂思量许久,召来心腹,吩咐道:“派几个人盯紧了关国公和长公主,看看他们平日里都和什么人来往。”
第27章
父子
“雪臣, 你这是做什么?”
裴如凇站在殿前,萧萧肃肃,气度绝尘, 穿着一身六品官的绿袍, 像一竿挺拔青竹, 不卑不亢地答道:“臣多谢陛下隆恩, 然而此官得来无由,臣不敢领受。”
“你!”皇帝被他噎了一下,恼道, “你这孩子,怎么就转不过弯来呢!”
从六品起居舍人到五品秘书丞, 从衣绿到衣绯,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 真正重要的是兼“知制诰”这一项——有了这个头衔,裴如凇就可以和中书舍人一样起草诰命,时时在皇帝身边以备垂询, 参与机要, 这是无数士人孜孜以求的清要之位, 更是入台拜相的必经之路。
皇帝其实心里清楚宽容城阳长公主是徇私之举, 特别是对闻禅来说有失公允,但他也只能选择安抚和平衡,难不成还要为了这么一点小事闹得宗族反目吗?他提拔裴如凇, 就算是暗地里给了闻禅补偿, 两边都得了利, 维持住表面的和平, 天家这艘大船还能继续平稳地前行。
但裴如凇那么聪明灵巧的一个人,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犯起了轴!
裴如凇行大礼, 恭敬答道:“陛下容禀,臣年岁尚轻,资历浅薄,入仕以来未建寸功,为人臣而德不配位,有愧于社稷;为驸马固应夫妻一体、荣辱与共,臣为公主不平。”
“虽蒙天恩深重,却不敢担当此任,请陛下收回成命。”
皇帝对城阳长公主不敢发脾气,对裴如凇就没那么多顾忌了,拍案怒道:“说来说去,不就是觉得朕偏心长公主,替阿檀叫屈吗!你们一个两个成天就知道给朕找麻烦,可有谁替朕想过?不就是区区几个家奴,是死是活有什么大碍?犯得着这么大动干戈吗?!”
梁绛在柱子后拼命给裴如凇使眼色,裴如凇轻轻叹了口气,低头道:“请陛下息怒。”
“此事朕意已决,谁敢再多说一个字,就替那几个罪人去流放三年!”皇帝厉声道,“滚回去,什么时候想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朕!”
裴如凇:“……臣告退。”
傍晚,公主府。
“哎呀,这不是我们新晋秘书丞裴大人嘛,”闻禅故作诧异,“我还让厨房加两个菜准备庆贺你高升呢,瞧瞧这眉头蹙的,遇见什么烦心事了?”
裴如凇默不作声地坐过去,从背后张开手将她囫囵抱住。闻禅失笑道:“裴雪臣,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裴如凇闷闷地答道:“被霜打了的柔弱无助垂头丧气小白花。”
闻禅:“倒也不用这么熟练……”
裴如凇把额头抵在她肩上:“那是什么?”
“爬山虎。”闻禅揪起他的衣袖,意有所指地道,“从绿色变成红色,再变成紫色……虽然有点缠人,但意头很吉利,最适合我们这种王公贵族了。”
裴如凇:“……”
虽然被拐弯抹角地说缠人,但裴如凇依旧抱着她不松手,好似通过这个动作得到了很多慰藉,心里逐渐平静下来,低声感叹:“殿下的消息真是灵通。”
“好说,”闻禅道,“要是没有裴公子大义凛然当场拒官那一番直言,我也不能这么快就知道。”
裴如凇被她打趣得微恼,赌气抬头,在她颊边亲了一下:“我给殿下添麻烦了。”
“那倒没有,”闻禅熟练地伸手向后,揉了揉他的侧脸:“不如说你铺垫得好,正好让我明日去陛下面前当一回贴心孝女,有各位珠玉在前,父皇肯定觉得我可太懂事了。”
下午皇帝撵走了裴如凇,心里大约还是过不去,就隐晦地暗示了一下梁绛。梁绛小心知意,立刻派人出宫给闻禅传话,请她明日务必进宫,以解皇帝的愁闷。
闻禅哄完家里这个,又要进宫哄皇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犯事的那个。
“殿下就一点也不生气吗?”裴如凇问,“长公主在陛下面前攻讦殿下,陛下明知是她的错,却宁可让殿下受委屈,事后给我升个官就当补偿了……这算什么?”
闻禅啧了一声:“听听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裴大人,你是刚入仕的愣头青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给你什么你接着就是了,怎么还挑三拣四呢?”
裴如凇:“……”
“你在外面待得太久,又跟闻琢关系好,前世他当了皇帝你还敢跟他对着犟,却一直摸不准我父皇的脉。”闻禅道,“我和闻琢,差不多就是城阳长公主和我父皇的关系,你想如果闻琢的女儿和我打起来,他会不会拉偏架?”
裴如凇很浅地一笑,仔细思考片刻,答道:“如果是殿下强抢百姓为奴婢,新帝……燕王也许不会追究殿下,但也不会随便就放了犯人,可能心存芥蒂,会渐渐与殿下疏远吧。”
“不错,但父皇和闻琢不一样,他是个没经历过手足厮杀的君主,所以没有帮理不帮亲这一说,他对宗室的信重远远超过对大臣的信任。”闻禅道,“自古君王多疑,他却是个容易信任别人的皇帝,这一点对君王来讲不算是很好的品格,但也正是因为他的信任,我才能一步一步走上来。”
“与其跟陛下争执赌气,不如主动为君分忧,信任越大权力越大,让陛下‘无为而治’,不正是你们这些大臣的毕生所求吗?”
裴如凇:“‘无为’好像不是这个意思,殿下说得怎么像是要架空……”
闻禅响亮地清了下嗓子,裴如凇乖巧地闭上了嘴。
“总之,他毕竟是我的父皇,这点委屈不算什么,更何况——”她身体微微后仰,靠在了裴如凇肩头,声音倏地变得很轻,“前世我比他走得还要早,一共也没能孝敬他几年,今生好不容易有机会,我、还是想让他多高兴一点……”
不管是闻禅还是裴如凇,重来一次,都已经是在失去母亲之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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