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被手上的触碰感唤醒的,旁边有人在低声说话, 四周缭绕着一股光是闻见就觉得很贵重的香气, 有点说不出的熟悉之感, 却又想不起来源何处。陆朔迷迷瞪瞪睁开眼, 看见了一张正俯瞰着自己的忧虑面孔。
他涣散的视线逐渐聚焦,脑海里迟钝地搜寻着对方的姓名,紧接着犹如被人一鞭子抽中后脊梁骨, 猛地从床榻上弹起来:“陛下!”
惊慌的动作扯动了伤口,全身上下的骨骼肌肉一齐抗议, 剧烈的疼痛立刻将他打回原型,皇帝眼见着陆朔额角倏地冒出一层细密冷汗, 赶紧将他按回榻上:“慢点慢点,别慌……你躺着就行,不必多礼。”
陆朔的视线越过皇帝肩头, 落在他身后的闻禅和一脸四大皆空的裴如凇身上, 简直恨不得晕过去再重新醒一回:公主之前恐吓他不能进宫, 把面圣渲染得难于登天, 结果一觉起来,皇帝都坐到他床边来了!
他甚至还没有提前对过口供!
闻禅坦然地收下了陆将军“惊恐无助”的眼神,甚至仗着皇帝看不见, 还冲他玩味地笑了笑。陆朔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了微妙的报复意味, 不由得后脑勺一麻, 紧接着听闻禅对皇帝道:“陆将军在平京没有亲朋好友, 又怕贸然进宫打草惊蛇,走投无路之下, 求到了儿臣门前,希望请动圣驾出宫。现在父皇来了,陆将军有什么隐衷,可以向陛下细禀。”
她三言两语把最要紧的一环圆了过去,还顺便给他塑造了一下孤臣形象,不愧是八面玲珑的“深林”头子。陆朔心中稍定,微微撑起身体,哑声朝皇帝谢罪:“微臣御前失仪,恳请陛下恕罪。”
皇帝到底是看着陆朔长大的,对他就像是自己的子侄一般。他犹记得陆朔离京前丰神俊朗的模样,如今再见却是形容憔悴、伤痕累累,全无往日风采,心中不由得万分痛惜:“好好的孩子,出去一趟平白受了多少罪,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百年后朕该如何向你父亲交代!”
皇帝养尊处优,手指只有长年执笔留下的薄茧,跟浴血沙场的陆仲辉当然完全不像,但他此刻紧握着陆朔布满细碎伤口的手,竟然莫名有了几分“父亲”的感觉。陆朔眼前无端一热,迅速低头忍住了:“多谢陛下关怀……微臣没有大碍,都是皮外伤,养两天就好了。”
闻禅在皇帝身后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
陆朔:“……”
见皇帝看了过来,闻禅略一躬身,淡声道:“父皇和陆将军聊吧,儿臣先告退了。”
皇帝略一沉吟,却道:“你和雪臣留下,梁绛,去门外守着。”
梁绛带着侍从宫人们退了下去,闻禅和裴如凇俨然习以为常,陆朔却有些意外。他久不在朝廷,虽然也听过一点风声,说公主颇得圣上器重,没想到这“器重”竟然已经到了连军机要事都不避讳她的地步,甚至与那几个成年封王的皇子相比也毫不逊色。
先前和闻禅聊过一回,他的思路比刚回来时清晰不少,将武原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向皇帝详述一番,眼看着皇帝的脸色如断崖般越来越差,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想抓个手边的东西扔出去,好悬又忍住了:“你说的这些……有没有证据?”
谎报军功虽是大罪,但要是功臣宿将,皇帝往往会允许将功折罪,不至于真的要命;而通敌叛国乃十恶不赦,哪个皇帝也不会容忍眼皮子底下有这样的将领,一经发现,必然是死罪难逃。正因如此,所以皇帝处置起来格外慎重,即便陆朔与他关系更近,皇帝也不敢只听他的一面之词。
“铁矿的位置,还有萧定方手下负责与啜罕交易的将领,臣都可以提供;高龙川之战的胜败,只要问过参战的军士就能知道。”陆朔道,“每一件事都是臣亲眼所见,陛下可以派人去查证,若有半字虚言,臣甘愿领罚。”
皇帝神情阴沉,寒意如刀,拍了拍他的手背:“委屈你了,若萧定方真犯下了滔天重罪,朕绝不会放过他。”
陆朔低声谢道:“陛下明鉴。”
皇帝拧着眉,将目光移向闻禅。
公主很自觉地把话接了起来,响应得又快又熟练,比三省六部那些抽一鞭转三转的大人们可靠多了:“父皇想怎么查?明察暗访两条路,要么直接迎回陆将军,您下旨召萧定方回京,让三法司来审问;要么先按兵不动,派亲信到武原暗中查访,查清了再动手。”
这话看似周全,好像选哪条都一样,但细想就会觉得她圆滑得近乎狡猾。若皇帝心里还有疑虑,想给老臣留条活路,或是顾念萧德妃和她亲生的四皇子,就会选择把问题摆到明面上,给萧定方一次收拾首尾的机会;而如果皇帝满怀愤怒,只想知道真相,就选后发制人,这说明他对萧定方的疑心已经盖过了旧情,一旦查清,萧定方将再无翻身的余地。
果然,皇帝思忖了片刻,断然道:“先不要惊动他,朕倒要看看世受国恩的徐国公,背着朕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所幸皇帝耳根子虽软,在大事上还能拎得清。闻禅继续道:“既然是暗中行动,派出去的人一定要足够可靠。倘若萧定方一党察觉到朝廷在暗中调查,不管是重金贿赂,还是杀人灭口,钦差顶不住的话,一切都是白搭。”
“还有一种最糟的情况,就是萧定方狗急跳墙,不顾家人死活,直接领着武原军反叛,他离啜罕同罗很近,不管与谁联手,朝廷都很难办。”
皇帝“嗯”了一声,觉得她担忧得不无道理,征询道:“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闻禅:“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皇帝:“怎么说?”
“陆将军没有把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宣扬得满京皆知,这步棋走得很妙。”闻禅还不忘顺手捧陆朔一句,“如今武原军中恐怕都以为他已经殉国,正是萧定方警惕心最低的时候。父皇不如以武原大胜为由,召萧定方入朝封赏,先设法把他留在平京,再同时派人到武原调查,这样即便被同党察觉,也不至于有兵变之虞了。”
陆朔的表情微微扭曲,并不是很想接受她的赞许,皇帝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数落道:“你还夸他,朕说过多少次不要以身犯险,我看他一个字也没往心里去!这回死里逃生全靠上天保佑,等养好了伤,北初,你给朕去觉慧寺里好生拜一拜佛祖。”
陆朔闷住胸腔里的咳嗽,忍气吞声地答道:“臣遵旨。”
“公主说的法子好,雪臣记下,回宫替朕拟诏。”皇帝问闻禅,“派往武原的人选,你觉得谁去合适?”
闻禅笑着推辞:“儿臣已经出了主意,要是连人选也插一手,未免太过逾越,陛下选个信得过的人就是了。”
皇帝看向裴如凇。
闻禅:“……”
裴如凇:“臣也赞同公主所言。”
皇帝一时分不清他是真没听懂还是装傻,循循善诱:“内侍不可用,朝中官员不是这个的姻亲就是那个的座师,盘根错节,朕也不放心。”
闻禅提醒道:“父皇,御史才是正经该做此事的人,让驸马前往,恐有越权之嫌。”
“既然是暗中查访,便不论其它,只以‘忠义才干’四字为要。”皇帝揶揄地看了她一眼,“朕知道你担心边境危险,朕派禁军随行保护,保证将驸马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如何?”
能让皇帝这么好声好气商量的人屈指可数,已经是给足了公主面子,换成其他任何一个五品官员,顶多是一句口谕的事,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闻禅抬眼看向裴如凇,见他点了点头,心知事成定局,这趟是非走不可,然而却不能这么轻易地就答应下来:“为君王分忧是臣子本分,父皇信任驸马,儿臣自然不能阻挠。但武原郡毕竟是凶险之地,他们连陆将军都敢暗算,只怕也不会忌惮驸马的身份,儿臣想求父皇一件事。”
皇帝要用她的人,自然不会驳她的话:“你想要什么?”
闻禅清楚郑重地道:“儿臣请赐驸马临机专断之权,若遇急情,许其便宜行事。”
屋内的空气一时冻住了。
皇帝微觉讶异,却不是因为这要求太过大胆,而是闻禅处事一向细致周全,从不邀功求赏,算是最省心的那种孩子。难得她开一次口,居然是为驸马求保命符,让皇帝有种自家小女儿动了尘心的微妙感觉。
他横了裴如凇一眼,头一次觉得俊美的驸马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没好气地说:“知道了。”
无辜被瞪的裴如凇:“……那我,谢陛下隆恩?”
第47章
争斗
皇帝先一步起驾回宫, 顺便带走了裴如凇。既然决定要暗中行动,那么在此案落定之前,陆朔的身份暂时还不能暴露, 他也不适合长住在公主府内, 安置一事便交给了闻禅处理。
深夜, 裴如凇披着一身风露踏进府中, 发现房中的灯还亮着,于是轻车熟路地推门,凑近拥抱撒娇一气呵成:“这么晚了, 殿下还没睡,是在等我吗?”
闻禅任由他把自己当花架, 口气还是淡淡的:“陛下是打算给萧定方加封皇后吗,写个诏书需要写到现在?”
裴如凇立即抱紧她嘤嘤告状:“谁说不是呢。殿下是没见到, 陛下今天看我格外不顺眼,一封诏书来来回回改了四五遍,最后又用回了第一稿。”
闻禅有点心虚地抬手摸了摸他:“不怪你, 估计是我今日向陛下要权, 他心里不大痛快。”
裴如凇贴着她耳边轻声笑道:“不光是陛下, 连我也吃了一惊。殿下何曾对陛下提过什么要求, 今日竟为我破了戒,想来是忧心如焚之下真情流露……”
闻禅面无表情地拍掉他的手。
就像紧闭的贝壳突然张开一条细缝,裴如凇很乐于在各种边边角角寻找闻禅在意他的证据, 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她:“从前又不是没出去过, 武原的情况和固州也差不多, 所以殿下在担心什么呢?”
他的睫毛长得可以在鼻梁一侧投下阴影, 却遮不住眼里闪烁的明亮笑意,亲昵又自然地凑在她身边, 是上辈子从来没有过的场面。
其实那时候说不担忧也不尽然,只是没有如今这样深切。而且那时的裴如凇还没能坦然接受一生都被困于这看似尊贵实则失权的驸马之位,比起在朝中做清贵的闲官,他宁可去偏远凶险的北境一展抱负。在外人看来闻禅专断强横,其实是遂了裴如凇的心愿。
“事情改变得太多,已经超出了你我所能预知的范围。”闻禅沉吟道,“虽说陛下只是派你去微服查验,但在别人的地界上,查的又是要命的买卖,万一遇到突发情况,实在不敢指望禁军能保护好你。陛下不清楚,可我清楚你的本事,所以你必须要拿到指挥权。如果不小心打草惊蛇,该收拾的只管就地收拾,一切以自保为先,陛下若有不满我来解决,不必有顾虑。”
“殿下……”
闻禅:“你那是什么眼神?”
“殿下刚才像在发光,好耀眼。”裴如凇装模作样地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殿下心里有我,我实在太感动了……”
“身后发光是要飞升了吧,”闻禅无奈,“别在那捧心装病西施了,睡觉。”
裴如凇却不肯见好就收,期期艾艾地道:“那个,我走以后,陆朔他……”
闻禅不客气地打断他:“别说得跟交待后事一样行吗?”
“陆朔不能留在府里!”裴如凇严辞要求,“殿下也不要常常去看他!陛下不是说让他去庙里拜佛吗,依我看干脆直接送到禅寺去养伤好了。”
“你不如给他塑个金身……”闻禅皱起眉头,甩手在他小臂上抽了一巴掌,轻声斥道,“少吃那些没影的飞醋,再多一句废话,我明天就搬进扶摇宫去住。”
裴如凇想起近来宫中圣宠日盛、引得许多妃嫔家官员都惶惶不安的许昭仪,顿时不寒而栗,心说真是前有狼后有虎,要了命了,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公主,一边像个被捏住嘴的鸭子,一声不吭地跟着她走了。
翌日朝廷发旨,召萧定方到平京献捷,次日裴如凇动身北上前往武原,皇帝派羽林军精锐二十人随行。
三月十三千秋节,万邦来贺,军民同庆,徐国公萧定方入朝献捷,越王、燕王也从北疆赶回平京为皇帝祝寿。皇帝于犀象宫宴赐群臣,地方及外邦送上的各色珍奇异宝摆满大殿,席间诸皇子逐一向皇帝贺寿献宝。太子因留守兆京不能擅动,遣太子宾客前来献礼。
皇帝看了看那等身的玉树和太子亲笔手抄的《孝经》,略点了点头,夸了声“太子贤孝”,命礼官赐酒食彩缎。紧接着越王起身,说起在固州抚民的功绩,又遣人献上当地产出的梁谷兽皮,各种宝石,甚至还拓下了当地归化之民所立的颂圣碑文。
皇帝见他穿着亲王冠服,意气风发地站在阶下侃侃而谈,外出历练一遭归来,谈吐与先前大不相同,俨然是个风度翩翩的少年英才,再加上源叔夜在旁边吹风烘托,心中万分欣慰,叫他到面前来亲自赐酒,手抚其顶,温声勉励,当庭下诏任越王为固州牧。
本朝各州最高长官称太守,唯有兆京称“尹”,州牧则在太守之上,掌一州军政大权,向来以亲王遥领,但皇帝这回却是实封越王,相当于给了他一块封地。即便固州是边境苦寒之地,要人没人要钱没钱,越王也是这一代里第一个有实封的王爷,地位已然比其他兄弟高出了一截。
今日越王大放光彩,无论是前边的太子,还是后面的燕王和其他皇子,谁也盖不过他的风头,甚至连朝中也隐约分出了不同的风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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