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至兆京,东宫一片颓然。
苏衍君看向捧盘立在门口的侍女:“太子殿下还是不肯用膳吗?”
侍女满面为难之色,低声恳求道:“苏公子,殿下已经把自己关在殿中,一整天不吃不喝了,再这样下去,殿下身体会撑不住的,请您劝劝殿下吧。”
苏衍君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转,盯住了她的脸,意味不明地评点道:“你对太子殿下倒是很忠心。”
宫女一怔,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讷讷应道:“是奴婢的本分……”
苏衍君语气温柔,像是蛊惑一般轻声询问:“有件事情,如果你去做了,殿下就会好起来,你愿意吗?”
“什么事?”
“为太子去死。”
“……”
侍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吓得双唇直哆嗦,说不出话来。苏衍君冷眼瞧着她的模样,转头望向旁边的宦官:“你呢?”
那宦官连连后退,被台阶绊倒,狼狈地滚进院子里,感觉东宫流年不利,接二连三受打击,从上到下有一个算一个已经全都疯了。
苏衍君凉薄地嗤笑,不再理会二人,未经通报便径直推开殿门走进去:“太子殿下。”
“滚出去。”
“殿下,臣有一计……”
“孤叫你滚出去!”
伴随着太子的怒斥声,一件东西从宫殿深处飞出来,正正好好砸在苏衍君额角,兜头淋了他半身酒水,官袍洇透,现出深浅不一的色泽。
“殿下不想着怎么扳倒越王,怎么挽回圣心,却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闷酒吗?”
苏衍君举袖胡乱擦去脸上酒痕,大步跨入殿中,看见衣衫不整委顿在地的太子,有心把他拎起控一控脑子里的水:“就算陛下给了越王实封又如何?既然没把他立为太子,殿下就仍有机会,现在消沉为时过早,还请殿下振作精神,召集东宫僚属,商议该如何应对。”
“他……”
苏衍君:“什么?”
太子拼命蜷缩着身体,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呻/吟:“他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立我做太子……我努力过了,可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他看得见我……”
他当了十几年太子,居然还对皇帝有这样天真的幻想,苏衍君深吸一口气,委婉地规劝道:“殿下,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陛下首先是陛下,其次才是您的父亲。比起奢求父亲的疼爱,您现在最该想的是如何获得陛下的重视,争取朝臣的支持,防范越王势力坐大……”
“好累啊。”
被砸伤的额角正在一跳一跳的疼,疼得苏衍君心里无端暴躁,有种不妙的预感正在悄悄爬上他的脊背。
“我好累啊,子野。”
太子喃喃道:“我不想争了……”
第48章
托病
“那就罢手吧。”
太子恍惚地抬头看他, 虽然醉酒,也知道这不是苏衍君平常会说出来的话:“什么?”
“殿下不想争,就不争了。”苏衍君平静地说, “您什么都不用做, 只要坐在殿中, 亲眼看着贤妃失宠, 苏相倒台,东宫臣属四散,看那些支持过您的人是如何被清洗、排挤出中枢……他们当然会设法拔除殿下一切羽翼, 我们这些蝼蚁的死活无关紧要,不过这其中总有殿下在乎的人。”
太子痛苦地捂住眼睛, 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现实,苏衍君视若无睹地继续说:“当然, 刀子落在别人身上不疼,殿下也许觉得只要自己不争,还可以当个闲散亲王, 安逸富贵地过一生。可越王会容忍有个无过的长子始终站在他前面吗?只要陛下仍有选择, 他的位置就永远不安全。越王的政敌要反对他, 以谁的名义行事才最有利?殿下想明白了这些事, 还觉得自己可以独善其身吗?”
“我知道!”太子再也忍耐不住,厉声打断他,“用不着你来教导我!这些话我已经听够了, 我在意旁人的死活, 你们谁在意我的死活!”
太子是皇帝长子, 母家门第高贵, 年幼时早熟懂事,加之当年局势初定, 皇后迟迟无所出,在苏氏一脉的推动下,皇帝才将长子闻理立为太子,并非是因为他心里有多么喜欢这个孩子,或是格外看重他的才能。
这些年来,皇帝也好,苏家也好,对东宫的一切情绪都基于“太子”这个身份,而非闻理本人,他长久地处在“看重”和“忽视”的交错压抑之下,那根弦已经快要绷断了。
苏衍君的话像长枪一样将他死死地钉在地上,“太子”是一面一旦树起就不能倒下的旗帜,而真实的闻理是一缕幽魂,只能永远徘徊在东宫深处。
朝苏衍君嚷嚷完,太子的酒也醒了七八分,见他额头红肿、半身湿透地站在那里,意兴阑珊地挥挥手:“你出去吧。”
苏衍君却固执地不肯离去:“既然殿下心绪不畅,不如暂且称病,使人传至平京,同时请苏相劝说陛下返回兆京。”
“称病能有什么用?”太子对他这提议不以为然,心冷地自嘲,“这种小事入不了父皇的眼,何必自讨没趣。”
“不需要陛下心疼,但要让他知道太子因操劳公务而受累,这是您的贤名。”苏衍君道,“难道越王在固州安抚流民真有那么显著的功效,连当地人都为之立碑作刻?都是演给陛下看的戏罢了。”
太子动作微微顿住,大概是觉得讽刺,冷笑了一声,未作评价。
见他似有意动,苏衍君放缓了语气,继续劝说:“如今陛下远在平京,隔绝东宫,身边尽是为越王说话的臣子,再这样下去只会对殿下越来越疏远。当务之急是设法让陛下尽快回到兆京,殿下这段时间也做了不少事,论功绩并不输越王,待陛下亲眼看见兆京繁荣景象,殿下便可一举翻身了。”
转天东宫抱病,宣太医入内诊治,消息顺着各种小道飞往平京,连闻禅亦有所耳闻。紧接着苏利贞进言劝皇帝早日动身返回兆京,贤妃也找皇帝哭了一场,前朝后宫一起使劲,终于劝动天子,在议事时提起了回京的安排。
闻禅很少驳皇帝的想法,这回却不得不和他唱反调。武原没有消息传回,现在他们还可以犒劳功臣的名义将萧定方留在平京,然而皇帝一旦决定启程,没道理非要拉着萧定方一起走,否则只会平白令他生疑,万一计划出现纰漏,倒霉的就是裴如凇了。
“父皇容禀,三月是春耕时节,御驾返程时难免惊扰沿途百姓,依儿臣之见,等农忙结束后再动身不迟。”
苏利贞立刻出言反驳:“一年四季有三季都是农时,若依公主殿下所言,陛下恐怕只有冬日才能动身了。”
闻禅道:“陛下本就是为了让兆京百姓度过粮荒才东行,如今却为了回程而妨碍农事,岂不是本末倒置?还请陛下三思。”
苏利贞:“陛下若担心耽误春种,免除沿途各县税赋就是。天子经行是当地的福祉,百姓没有不欢迎的,陛下实在无需被这点微末小事绊住脚。”
他们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言辞交锋间有种微妙的呛声感,不光其他大臣留意到了,皇帝也有所察觉:“好了,都别争了,此事押后再议,先说下一件。”
待议事结束后众臣散去,皇帝单独留下了源叔夜:“源相以为朕该何时回京?”
源叔夜圆滑地回答道:“兆京与平京犹如陛下的两宫,何时往来全凭陛下心意,臣下无从置喙,陛下也不必考虑旁人的想法。”
放在平时,皇帝或许会喜欢这种不多管闲事的态度,但此刻他需要有力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做出决策,源叔夜的圆滑就很难讨到他的好:“满朝文武都要跟着朕一起回京,这岂是朕的私事?公主劝朕惜取农时要紧,朕亦深以为然,但太子抱病,兆京庶务因之耽搁,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陛下爱惜百姓,是老臣驽钝,思虑得不够周全。”源叔夜忙躬身道,“眼下不知太子殿下病情如何,好在殿下一向身体康健,许是风寒轻症,陛下不妨常遣人探视,若不日痊愈,陛下也不必忧心了。”
皇帝敏锐地从他话中嗅出一点暗示的意味:“你又知道什么了?”
他和源叔夜做了多年君臣,深谙他一句话绕三道弯的德行。源叔夜谦恭地垂首道:“陛下明鉴,臣不敢妄加揣度,只是觉得东宫抱病的消息刚传来,苏仆射便急于促成陛下回京,想来一方面是爱护太子、担忧心切,另一方面,也是希望陛下多加怜惜太子殿下吧。”
皇帝近来其实能感觉到宫中诸人对越王和郁妃的另眼相待,但源叔夜不刻意提起,他还真没想过将此事与太子的病联系在一处。
“朕知道了,你去吧。”
源叔夜像个偷鸡得手的老狐狸,不动声色地低头行礼,告退离去。
皇帝回到后殿,翻来覆去地思量片刻,越想越疑云丛生,最后叫来梁绛:“你派个谨慎可靠的人回兆京,去太医院要太子的脉案,看太子到底患了什么病,查清后即刻回来报朕。”
梁绛心中悚然一惊,过年时的事才刚按下,转眼又起风波,太子就是个金身也架不住积毁销骨,这样的事再来一回,圣心恐怕就要消磨干净了。
略一犹疑的工夫,皇帝已冷冷地看了过来,梁绛连忙领命,自去寻心腹办差。
另一边闻禅出了清晖阁,信步朝扶摇宫的方向走去,心里还在琢磨该怎么说服皇帝先不要回京。路过后花园时,飞星眼尖,瞥见树下石头上有反光,过去拾起来,拿回来给闻禅看:“我还当是谁掉了钗子,原来是个香囊。”
那香囊是圆形金器,下坠流苏,异常精美,显然不是一般宫女所有,而是某位宫妃的物件,虽在外面放久了,内里还有一点余香。
闻禅接过来闻了下味道,递还给飞星:“这是伽罗蜜合香,御贡的香料,应该是许昭仪的,拿去问问她。”
话音方落,周围静得落针可闻,片刻后所有人一起:“哦——”
闻禅:“哦什么?”
飞星干咳一声:“我可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只是替驸马求教,殿下平时又不爱香道,怎么一闻就知道香囊是许昭仪的?”
闻禅:“她平时不是都用这种香吗?”
飞星心直口快地道:“可是殿下一共也没见过她几回啊。”
闻禅:“……”
她突然想起来,迦罗蜜合香是前世许贵妃常用的香,每次见她,都能闻见那种独特而经久不散的香气。伽罗蜜产自幽山,是伽罗树的汁液凝结而成的香料,十分珍贵难得,只有武原郡才能进贡。陆朔曾和她抱怨过,因为宫中贵妃喜欢用伽罗蜜制香,皇帝特地下旨让武原郡每年多进数十斤,为了应付上贡,陆朔还得派士兵帮着当地百姓去幽山采香。
“有可能是我天赋异禀,闻过一次就记住了,”闻禅若无其事地改口,“先去问问她,万一不是的话,让她再去问别人。”
所有人:“……”
一行人穿过新绿葳蕤的花园,没走几步,迎面撞上了一群花团锦簇,有个闻禅听着不太熟悉的女声正曼声道:“到底不是正经出身,眼皮子忒浅,见着点好东西就按不住要伸爪子。呵,也不拿面镜子照照,看你配不配穿金戴银!”
“德妃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妾身可听不懂。您要是想发作谁,大可直说,何必在这里指桑骂槐?”
闻禅此刻想掉头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身影一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不管是吵架的还是捧场的,所有人都立刻停下来向她行礼问好:“参见公主殿下。”
宫女们屈身行礼,衬托得这场官司的两位主角犹如鹤立鸡群——一位柳眉凤眼、傲气逼人的是四皇子生母、五皇子养母萧德妃,而另一位偏巧是六宫所有人的眼中钉、皇帝的宠妃许缨络许昭仪。
“二位娘子好,不必多礼。”闻禅朝两人颔首答礼,并不想掺和到后妃们的争斗当中,“我正有事找许昭仪,暂且打断二位片刻。”
许缨络也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遇见公主,一时间心头涌起百般滋味,仿佛又回到那个绝望的雪天,在咬牙忍受了漫长的寒冷之后,只是突然感受到那么一点暖意,就能轻而易举地击穿她的防线。
她带着侍女从萧德妃面前径直走过,从人群中硬挤出一条路来:“殿下有什么吩咐?”
“我刚从东边过来,侍女从树下捡到个香囊,我记得你有个一样的,所以过来问问……”
闻禅的视线移到她裙边,看见青色丝绦系住的镂金香囊,语声慢慢地低了下去。
第49章
香囊
闻禅:“咦?”
许缨络:“啊?”
她低头看着飞星手中托着的香囊, 又怔怔地抬眼望向闻禅,蓦地绽开笑颜,犹如当场长出了一根主心骨, 整个人都支棱起来了, 掩口惊呼道:“哎呀, 世上竟有这样巧的事, 原来是误会一场啊。”
闻禅:“怎么突然演起来了?”
许缨络暗暗扯她的衣角,眼角余光瞥着德妃,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声量娇滴滴地朝闻禅笑道:“殿下真是及时雨, 来得正是时候!方才我在园子里闲逛,偶遇德妃姐姐, 见姐姐气正不顺,一问才知道, 原来是丢了心爱的香囊。”
她这么一说闻禅便醒悟过来。迦罗蜜是武原特产,除了皇室御供之外,武原都督萧定方手里也有不少, 正巧他近日回到平京, 自然不会忘了给自己的女儿萧德妃送些好东西。而皇宫内造的香囊形制又大差不差, 闻禅只记得伽罗蜜那特殊的香气, 便先入为主认为是许缨络的香囊。但其实在这个时间点上,使用迦罗蜜的不止许缨络一人,还有萧德妃才对。
闻禅示意飞星:“原来如此, 拿去请萧娘子过目, 看是不是萧娘子的随身之物。”
德妃就着宫人的手扫了一眼, 脸色瞬间变化万千、极其精彩, 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来朝闻禅道谢:“不错,的确是我的东西, 多谢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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