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深信公主”,说得多么笃定啊。
人人都知道皇帝对自己的女儿深信不疑,凭什么对他就时时敲打、处处防备?
太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克制住胸中汹涌的愤懑,不愿在人前流露出任何不满情绪,淡淡地道:“孤自有分寸,刘卿不必再劝,退下吧。”
等官员告退,太子独自在书房枯坐了片刻,刚闭上眼想养一会儿神,忽然被门外侍女的通传声惊醒:“殿下,太子妃请您……”
“孤忙着,没空。”太子心中骤起一股无名之火,极不耐烦地起身推门而出,目光都没在太子妃的侍女脸上落一下,就大步流星地朝后院走去。
太子的贴身内侍何宝进忙一路小跑跟上:“殿下!您慢点!”
太子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话:“去天香院,叫王承徽来侍奉。”
第66章
伏诛
京郊, 持明公主名下某处庄园。
马车穿过庭院,停在阶前。负责接引的侍从掀开车帘,从车中扶出一位半老妇人。她抱着自己的包袱, 有点抗拒, 又不敢强硬地拒绝, 战战兢兢地问:“官爷, 不是说好了送我回去吗?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侍卫回答不了她的问题,一时语塞,恰好这时程玄从游廊边走来, 从他手中接过了这活差事,彬彬有礼地答道:“李娘子, 我等奉公主钧令接您来此,殿下说尚有一桩未完之事, 让您回程途中顺路了结。请随我来。”
当初是程玄亲自将她从沂川带到京城,李春桃知道这位确实是持明公主身边的人,态度这才松软了些, 但仍然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包袱, 低头跟上了他的脚步。
程玄带着她穿过一道石门, 顺着楼梯来到阴冷的地下。李春桃越走越心惊, 几乎快要挪不动步子,嗓音里带上了颤抖的哭腔:“这、这是大牢啊……带我来这儿干什么啊?”
“别害怕,李娘子。”
转过一道弯, 前方忽然传来了持明公主的声音, 平静地回荡在昏暗空旷的牢狱内:“我只是想让你见一个人——你还没机会跟他面对面地好好说过话吧。”
李春桃垫着小碎步, 迟疑地迈进油灯光晕里, 紧接着便大吃了一惊:眼前的森严铁牢内,赫然关押着一个须发浓密、身材魁梧的男人——
是相归海。
二十年的边塞生涯把他的面相雕刻得像石头一样凌厉粗糙, 皮肤黝黑,唯有一双眼睛亮得瘆人。他身上挂着破破烂烂的布条,手脚上有好些结着血痂的伤痕,李春桃记忆里那个总是垂着脑袋、沉默寡言的奴隶海良已经和他重合不上了。
“我……”她对上相归海野兽般的眼睛,火速闪开了视线,犹豫地看向闻禅,“公主……”
“不必紧张,不是什么难事。”闻禅道,“相归海曾以军功抵旧罪,这回刑部虽将他捉拿归案,也只能将他打回奴籍。但杀人偿命,你是冯泰的遗孀,总得听听你的想法,我给你一个处置他的机会。”
刑部主官很会看风向,苏家一干人的判决出来之前,他曾特意登门拜访,询问公主对此案的意见。闻禅没有让他难做,反正相归海只要落回奴籍,自然由得她随意摆布。
李春桃没能完全理解“处置”的意思,琢磨消化了半天,抬起眼皮,用余光偷偷瞥了相归海一眼,嗫嚅道:“可是……可是我都收了苏家的赔命银子……”
二十年过去,她愿意把真相讲出来,只是为了一吐当年忍气吞声远走他乡的憾恨,可那种强烈的复仇之火已经很难在她心中重燃了。
有些人用仇恨当脊梁骨续命,但其实绝大部分人都是靠着不断遗忘和自我释怀。才能继续在这个世道中活下去。
闻禅点了点头,没评价什么,只是说:“好。程玄,送娘子回去吧。”
程玄过来请人,李春桃抱着包袱,欲言又止地回头看了相归海一眼,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低头快步跟着程玄走了。
“你不想跟她说点什么吗?”待二人走远,闻禅淡淡地道,“你杀了她的丈夫,她这一生因你而动荡不安,最后却放了你一马,你连句道谢的话都没有。”
“她说不杀我,你就会放了我吗?”
闻禅:“哦,那倒不会,我就是客气一下。”
乱蓬蓬的卷曲长发下,浅色的眼睛像野兽一样注视着她:“所以讨好她屁用都没有,我的生死捏在你的手中,不管我表现成什么样,只要你不想,我就活不成。”
闻禅笑了一声,带着几分揶揄道:“你是个聪明人,当年靠着这份清醒征服了白施罗,现在又想试探我吃不吃这一套,都到这一步了,还想着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相归海冷冷反问:“这就要问殿下你了,为什么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闻禅悠然道,“你上辈子拥兵自重,里通外敌意图谋反,被朝廷追查后逃亡自尽,这些事苏衍君应该早就告诉过你了。”
“殿下也说了那是前世的事,我今生什么都没做,凭什么要以前世之事定我的罪?”
闻禅“啧”了一声,像是嫌弃他问了句废话:“将心比心,你忙不迭地雇刺客来杀我的时候,心里想的不也是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嘛。”
相归海:“……”
“况且——”
她话锋一转,眉目间戏谑神色隐去,整个人的气势忽然沉了下来:“对你来说,往事已是前生,可对我而言,今生还没有结束。”
相归海没有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但不知为何,这样隔着铁栏相对,让他莫名有种眼熟的感觉,好像曾在哪里见过似的。
他自知已到穷途末路,可还是忍不住想赌一把,蓦然扑上前去,双手死死攥住栏杆,满身镣铐叮当作响:“前世我死在你手下,这我知道,我也承认这辈子试图先下手为强,但今生我还没犯下大错!我愿意听你驱使,只要你肯留我一命!”
他的面容狰狞阴郁,如同垂死挣扎的野兽,被逼到绝境时已经没有任何体面可言。换作别人,见到他扑上来的那一刻都会下意识地躲避,可闻禅岿然不动,甚至还露出了一点冰冷得近乎刻薄的笑意。
“人想活着是很难的。”她的声音犹如叹息,“相归海,你当初可没给过我这么慷慨的选择。”
“什么意思……”
“我给你两个选择。”
闻禅回手抽出寒光慑人的长刀,刀尖没有一丝磕碰抖动,精准穿过栏杆缝隙抵住了他的咽喉:“自尽,或者我送你上路,选吧。”
相归海懵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求你了!我可以替你卖命,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他彻底踩碎了自己的自尊心,发狠一般朝闻禅乞求,“苏衍君……对,我可以帮你引出苏衍君!你不是要抓他吗?我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一定会上……”
嗤——
那只是很轻、很轻的一声动静,甚至不如相归海急促的呼吸声沉重。
他惊愕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双睛死死地瞪着闻禅,徒劳地抬手试图去堵住脖颈上鲜血狂喷的伤口,但抬到一半就无力地垂落下去,整个人像个被倒空了的破麻袋,沿着铁栅栏软塌塌地委顿在地。
鲜血汇聚于刃尖,落进黑沉沉的泥土里,而刀锋依旧雪亮如洗。
十二月是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但今天下午的阳光出奇明亮,碧空高远,晴朗无云,闻禅走出昏暗的地牢时,竟然被晃得有点眼花。
凛冽寒风顷刻吹散了她身上沾染的地牢潮气和血腥味,闻禅望天呼了口白气,拢紧肩上的大氅,信步走向前院,刚转过游廊拐角,就看见了白墙竹丛旁边长身玉立的身影。
她忽然有一瞬间恍惚,好像在哪里看见过这个场面,熟悉得令人鼻头一酸。
背对着她的人如有所感转过身来,目光遥遥地穿过空旷庭院,朝她投来温柔含情的一瞥。
闻禅笔直地走向裴如凇,对方也同时朝她走来,等两人只隔了一道台阶时,她面对相归海时那种冷铁一般纹风不动的神情已经无声无息地融化殆尽,变成了话里一点微不可查的笑意。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眼前忽然荡起水波似的涟漪,视野里一切景象开始旋转扭曲,继而变得模糊不清,天地在她张开的瞳孔里骤然颠倒,旋即彻底黯淡下去。
“殿下!”
第67章
回忆(一)
“小殿下……小殿下醒了!陛下, 娘娘,小殿下终于醒了!”
楚皇后连日守在病榻前,煎熬得容颜憔悴, 见女儿终于从昏迷中醒来, 当即一把挣脱侍女搀扶, 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半搂住她:“上苍保佑, 菩萨保佑……阿檀,娘的心肝,你要吓死娘了!”
裹在锦被里的小女孩病弱苍白, 却有双格外澄明宁静的眼睛,无邪地看着泪流不止的皇后, 还有她身后红了眼圈的皇帝,勉强撑出一个笑来:“阿娘, 阿父。”
皇帝扶住楚后的肩,让她从公主床前起来,给太医让出地方把脉看诊, 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同时, 不由得叹息感慨:“通明禅师佛法精深, 果然被他言中了。”
中宫唯一所出的小公主聪明伶俐, 但天生体弱多病,前几日突然陷入高热昏迷,太医院用尽法子依然不见效, 言语中已流露出尽人事听天命的意思。帝后爱女心切, 广召天下僧道为爱女祈福, 觉慧寺的通明禅师入觐面圣, 言说公主身应劫难,虽然聪慧远胜常人, 但恐年寿难永,如能皈依佛门,一生断绝尘缘,不问世事,或许还可保得一线生机。
他在殿外为公主诵了一日经文,没过多久,公主就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楚皇后望着女儿瘦成尖的小脸,思及通明禅师的预言,霎时间心如刀割,泪珠滚滚而下。皇帝在她肩上重重一按,低沉地道:“朕知道你心疼孩子,但是活着比什么都要紧。朕让她拜通明禅师为师,为她在京郊万寿山上修一座寺庙,由宫中供养,绝不会让她受一丝委屈。”
历朝历代都有公主出家,只要得皇帝宠爱,照样也活得很自在。楚皇后舍不得女儿离开身边,但断尘绝俗总比活不过三十岁好,她拭去眼泪,握着小公主的手,轻声哄道:“阿檀,你父皇给你改个新名字,好不好?”
“好呀,”小公主微微点了点头,“新名字……叫什么?”
“叫‘闻禅’,参禅的禅。”皇帝把手搭在她们母女俩的手背上,“你与佛法有缘,以后要多多亲近佛门,朕给你找了位先生,等你身体好起来了,就跟着他修行。”
宫里信佛信道的都有,小公主倒是不排斥这些,甚至还会仰头安慰楚皇后:“阿娘,不哭了,您放心吧,父皇说我会好起来的。”
延寿五年,公主闻禅出家为比丘尼,拜觉慧寺通明禅师为师,法号“持明”。
闻禅一直住在京郊万寿山慈云寺中,楚皇后在世时,每年恨不得来探望她八百遍,有时也会接她回宫探望皇帝;但自延寿八年皇后病逝后,皇帝移宠于贵妃符氏,中宫大权旁落,宫中与慈云寺的往来日渐疏远,闻禅这个女儿在皇帝心中也越来越淡薄,及至许贵妃得宠,宫中已无人提起闻禅,倒是误打误撞达成了真正的“断绝尘缘”。
这些年里闻禅幽居佛寺,除了念经就是读书,偶尔也能听说一些朝廷的消息,比如太子谋反、边境动乱、北方大旱百姓饿死,她隐约觉得这些不是什么好兆头,但遥望京城,又是一片歌舞升平。
她站在世俗之外、云端之上,摸不透红尘里的人都在想些什么。
年幼时通明禅师给她下了一道谶语,说她命中有劫难,三十岁是一道生死关。到延寿二十三年时,通明禅师早已作古,闻禅自己数着年头,每天都坐在寺里等着天上掉雷——对她来说,那道刻在命数中的劫难就像天雷一样莫测,除了纯粹的倒霉,她想不到还有什么莫名奇妙的理由会波及到她这孑然一身的世外之人。
当年在宫中侍奉她的两个宫女纤云、飞星随她一同出家,法号静云、静空,也负责日常与宫中的联系往来。这年秋天,寺中照例收到了宫中送来的米面粮食,静云盯着他们收仓入库,回来后眉头紧皱,找了个没人的时候悄悄禀告闻禅:“殿下,我刚才听来送份例的内侍们私下里议论,外头好像打仗了,这次比之前都严重。如今宫里头人心惶惶,城中有不少百姓已经带着家人逃走了。”
闻禅心里忽悠一下,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战事是从哪里起来的?叛军头领是谁?”
静云道:“叛乱的是汤山大都督,姓氏怪少见的,叫相归海,是宝相花的‘相’字。而且不光是他,还有北边那些蛮夷也造反了。”她惴惴地问,“殿下,兆京该不会……”
这谁能说得准呢?
她既不是皇帝,也不是文臣武将,况且就连这些人自己也未必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没事。”闻禅只能凭直觉安慰她,“天子还在兆京呢,一国之都,有几十万大军拱卫,不会那么容易陷落的。”
静云“嗯”了一声,勉强打起精神去忙别的事了,但闻禅与她相处了这么多年,看得出她心里终究不安,似乎连山上吹来的秋风都带上了肃杀之气。
这就是我命中的劫难吗?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闻禅在心中默默地问自己。
京中承平日久,战事听起来就像边境那么遥远,不光是闻禅,很多京城的百姓都对战争没有具体的概念。如果真到了兵临城下的那一天,她要带着人跑吗?还是闭门固守不出?或者躲进山林中避难?
十月,叛军逼近平京。平京虽地势开阔平坦,但由于平京太守薛禁守城得力,背后有奉义、保宁二郡的援军和江南的粮草支撑,叛军又被武原军咬住了尾巴,双方形成僵持之势,局势似乎正渐渐稳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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