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过一日算一日,兆京百姓过了一个胆战心惊的年。谁知次年三月,平京太守薛禁被城中叛徒毒杀,头颅献予叛军,平京城告破。局势急转直下,皇帝不堪打击,心力交瘁中突然病危,匆忙传位于越王闻琥。
三日后,皇帝驾崩,许贵妃等一众嫔妃均被迫殉葬,无论是身在前线的燕王闻琢,还是在山上修行的闻禅,都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叛军势如破竹,一路西进,眼看即将逼近兆京,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难关头,新帝竟然领着一班心腹近臣,在禁军的护送下不声不响地连夜出京,逃往江南避祸。
半个朝廷、以及所有兆京百姓,都被他转身抛进了虎口里。
延寿二十四年,四月的米粮没有如期送上山,闻禅考虑的问题也没有派上用场。
兆京城破当日,一队叛军围住万寿山,重甲兵把慈云寺翻了个底朝天,从后山抓出了藏匿的闻禅,当着她的面杀死了静云静空以及寺里所有人口,然后将整座慈云寺付之一炬。
他们唯独留下了闻禅的性命,将她带到宫中关押起来,还抓了几个内侍宫女“伺候”她,尖锐之物一概不许近身,门外派重兵把守,任何人不准靠近宫室一步。
那日惨烈的火光和血色不断地在她眼前交错闪动,闻禅吃不下饭,闭不上眼,不辨晨昏,时刻都能听见宫墙那头传来女人的惨叫和隆隆鼓声。她问旁边的人那是什么声音,但是没有人敢回答她,所有宫人都像被毒哑了一样,只会不断地摇头和躲避。
“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闻禅摔了一切能摔的东西,徒劳地扯着一个人的衣袖,恍惚沙哑地问:“为什么不杀了我?说话……说话啊!”
“殿下。”
那是一个有别于内侍、低哑坚定的男人的声音。
唯一一点不同让她从痛苦的癫狂里稍微找回片刻清醒。一截绯色衣袖从她手中流淌下来,对方没有挣脱,闻禅披发跣足,毫无仪态地瘫坐在地,抬眼向上看去,正对上了他微微低垂的悲悯面容。
一个即使在这种绝境里也能一眼惊艳的……陌生人。
“你是谁?”
在他身后,紧闭多日的宫殿大门如今正四敞大开,院里站满了甲兵,菩提树下有个白衣人遥遥地站着,银色面具反光得厉害,完全模糊了他的面容。
“臣礼部侍郎裴如凇,参见殿下。”
她被各种情绪折磨得痛不欲生,又哭又闹地疯了好几天,但只要有人能用正常的态度跟她说话,闻禅忽然就冷静了下来。
“裴侍郎。”
她松开了裴如凇的衣袖,将蓬乱的头发理到耳后,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爬起来,重整姿态,与他面对面地站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否给我一个解释?”
裴如凇识趣地退后一步拉开距离,以公事公办的平板口吻答道:“回禀殿下,臣奉天武大帝之命,来为公主讲解陛下登基大典的礼仪流程。”
闻禅:“你等一下,天武大帝是谁?”
“是前朝汤山大都督。”裴如凇朝她做了个无声的口型,“相归海。”
“哈!”闻禅冷笑,“区区一个窃国乱朝的逆贼,也有脸自称大帝?”
“齐帝已逃往江南,天武大帝得闻氏半壁江山,不日即将登基,改国号为‘兴’。大帝为安抚前朝旧官,稳定江北人心,决定纳前齐皇帝嫡出公主为妃,就在登基大典后举办封妃仪式,因此命我来说服殿下……”
啪!
一记堪比惊雷的响亮耳光在殿中炸响,裴如凇脸上霎时浮现出通红的指印。
闻禅用尽了全身力气,胸口剧烈起伏,愤怒烧得她眼底满是猩红血丝,目光却像寒铁冰刃一般钉在他脸上:“背主之臣,没脊梁骨的东西!还敢到我面前乱吠!”
第68章
回忆(二)
裴如凇被她抽得偏了下头, 但仍是一副死水般毫无波澜的表情:“臣只是奉命行事,良禽择木而栖,人之常情而已。”
闻禅第一眼被他的好相貌惊艳, 如今却只觉得他面目可憎, 冷冷地讥嘲道:“你算哪门子的良禽?”
“殿下常年在外修行, 对朝廷的事似乎不太了解。”裴如凇平淡地道, “您的父亲沉迷女色,任用外戚佞臣,纵容后妃动摇国本, 以致太子被废,半个朝廷受到牵连。皇亲国戚横行不法, 地方贪腐成风,生民困顿。您的兄长弃国而逃, 把朝廷和百姓扔在外族铁蹄下。正因为他们养虎为患,才有了今日国破家亡的局面。”
“臣的确算不上良禽,但抛弃这棵被蛀空了的树, 应该也没那么难以抉择。”
犹如被他一巴掌扇回了脸上, 闻禅只觉面颊耳根腾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她出家虽早, 自小也在楚后身边读了几年书, 起码明白“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道理,这些年她对皇帝的行事做派不甚了解,还以为他总会守住天下, 甚至在听说闻琥南逃后, 立刻把这场劫难归咎于新帝的不战而降。
原来祸根早就已经埋下了, 难怪通明禅师说她应劫而生, 活不过三十岁。
“新朝初立,大帝是看在殿下曾经身份贵重的份上, 才对殿下如此优待。”裴如凇见她低头不语,眸中的怒火渐渐熄灭成死灰,又下了一剂猛药,“殿下知道先帝妃嫔被您兄长被逼殉葬的事吗?”
“听说了。”
“他带不走那些妃嫔,又不想把她们留给外敌,所以干脆一杀了之。如果她们还活着,您院子外面的声音会比现在凄惨百倍。”
那些惨叫不分时间回荡在她院外,闻禅再不谙世事也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了。她像飞在天上的白鹤,突然被拖着翅膀按进了泥潭,发自天性的恐惧像蚂蚁一样啃噬着她的心脏:“禽兽……你们这些畜生……”
裴如凇抬手一揖:“殿下既然明白,臣也就无需再多言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望殿下早做决断。”
闻禅一言不发背过身去,走向宫殿深处,她不想再看到他了。
裴如凇倒也没有强行阻拦,安静地退到了殿外,等在树下的白衣人走上前来,似乎很熟稔地跟他说了几句话,又命宫人守好门户,两人一道离去。
关了门的宫殿霎时昏暗下来,这囚牢如今竟然成了唯一还算安全的容身之处。闻禅蜷在床上,将自己抱成一团,额头死死抵着膝盖,尽量克制着不要抖得太剧烈。
她是闻家的公主,绝无可能委身逆贼,大齐的臣民百姓已经够失望了,闻禅不能再让他们蒙羞,摆在她面前的选择很清楚,唯有一死以谢天下。
可是那几个宫女太监日夜盯着她,不管是触柱还是悬梁,都会被立刻发现救下。比死更可怕的是没死成,她必须要找个干脆利索的死法。
连续三天,裴如凇都在那白衣人的陪伴下过来劝说,这日他们带了一个裁缝来给她量体裁衣,闻禅心不在焉地任由宫女摆弄,忽然问裴如凇:“反贼要娶前朝公主当妃子的消息,官员和百姓都知道了吗?”
裴如凇答道:“回殿下的话,朝野内外已经传开了。”
对着她这么一个有今天没明天的落魄公主,裴如凇还能保持表面的敬重和一如既往的耐心,家教修养是一方面,看来城府也颇深,这样的人才倒戈投敌,不免让人觉得有点可惜。
闻禅又问:“世人如何评价?”
裴如凇平静如水的神情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他看了闻禅一眼,斟酌着道:“大多是些不堪入耳的辱骂之言,也有旧臣说殿下该义不受辱、以身殉节的。”
“那你们可要小心点了。”闻禅勾了勾唇角,笑意冰凉而轻蔑,悠悠地道,“说不定就有那等忠烈之士设法翻墙刺杀我,以免我辱没了家国气节呢。”
听起来她像是在恐吓,也可能纯粹就是故意给人添堵,周遭宫人恨不得连呼吸都憋住,裴如凇不卑不亢地道:“多谢殿下提醒,臣一定严加防范。”
裁缝量好了尺寸,回去缝制仪式所用的礼服,往后两日都没人再来打扰她。直到第二日深夜,她坐在窗边发愣,负责洒扫打水的内侍端进来一盆热水,却不小心绊了一跤,摔了个惊天动地的大马趴,正好一头栽在了她脚下。
闻禅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忽然感觉裙摆被人扯动,脚下踩到了一个圆圆的、有点硌人的东西。
那内侍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惊惧不已,连连磕头告罪,其余宫人赶紧过来把人拉走,闻禅趁乱俯身,将那东西拾在手中。等收拾干净躲进床帐,才敢趁无人时借着微弱灯光查看,是一枚用纸包好、指肚大小的药丸。
闻禅紧绷的心神蓦然一松。
这一局是她赌赢了。
前些天裴如凇过来劝说,闻禅一直觉得他话里话外似乎有点引她往自尽那个方向去的意思;上次她出言试探,裴如凇果然接招,今天就有药送进来。
闻禅赌他其实并不想促成此事,那每每在外等待他的白衣人与其说是陪同,倒不如说是监视。裴如凇出身名门裴氏,就算投靠了相归海,多少也还有点世族公子的傲气,侮辱前朝公主这种事实在太过下作,传出去他一定会被天下人戳脊梁骨,所以还不如顺水推舟送闻禅一程,既能稍微保全名声,也算是偿还了故主旧恩。
她把那枚药丸塞进嘴里用力咽下,咬破指尖,在衣带上留下“以身化劫,以死自誓”的遗言,随后端正地躺平,合上双目,心想,终于可以痛快地赴死了。
通明禅师的谶语似乎准了又不准,她确实没活过三十岁,可是即便断绝尘缘,最终也没有挣得那一线生机。
也许是她断绝得还不够,如果当初舍弃掉父母亲缘和公主名分,做个真正的出家人,说不定这一劫就不会落在她头上……
可是家国俱灭,山河浩劫,万千黎民百姓又怎么才能逃得过呢?
一缕清苦的、带着雪气的松柏香唤醒了她的知觉,闻禅人还没完全清醒,脑子却先反应过来:人死了之后,还应该有“醒”的感觉吗?
糟了,不会没死成吧?
她猛地睁眼,被日光刺得视线模糊,疯狂眨眼,好不容易能看清东西了,立刻环视周遭。床帐枕被都与原先不同,帐外陈设雅致素洁,虽比宫里地方小,但一看即知是富贵人家,心里提着的一口气慢慢松了下来。
她撑着床榻试图坐起来,只觉四肢酸软无力,像从外面随便捡回来安上的,不怎么听使唤,紧接着就被推门而入的裴如凇吓了一跳,“咚”地摔回了床上。
“是你?!”
“殿下醒了。”
裴如凇端着一碗热粥进来,放在床边小几上,动手把帘帐挂起来,语气和先前差不多,不紧不慢地解释道:“不必惊慌。殿下于十六日深夜服毒自尽,叛军认定你已经死了,将尸首运至宫外收敛,我有个朋友帮忙用另一具女尸偷梁换柱,已经安葬完毕,殿下现在安全了。”
闻禅彻底懵了。
她眼不错珠地盯着裴如凇的动作,飞快地消化他刚才那一番话,半晌后怔怔地问:“……假死?”
裴如凇眼里漾起浅浅笑意,将粥碗递给她:“殿下果真聪明灵醒,一点即透。”
他在宫中时装得像个背主贰臣,步步引诱她殉国自尽,等她坚定了心意一心求死,再用一颗假死药让她金蝉脱壳——正因闻禅一无所知,所以她的愤怒和绝望都是真的,裴如凇的计划才能实施得天衣无缝。
“你……”
闻禅手还不太稳,端着碗直抖,几次抬起勺子又放下,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问:“你不是……为什么要救我?”
“相归海以裴氏阖族性命为要挟,我不得不屈从他。”裴如凇守礼地站在床尾一步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事情演变到今日这个地步,是朝廷之过,我们做臣子的无能,却要让无辜的人承受代价,没有这样的道理。”
闻禅仿佛是被热粥烫了,整个人轻轻抖了一下。
裴如凇道:“先前为了假戏真做,对殿下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生死关头,哪儿有这么多计较。”闻禅放下粥碗,强撑着下地,朝他行了深深一礼,哑声道,“裴侍郎高义,救命之恩,妾身铭感五内,来日必当肝脑涂地相报。”
裴如凇还礼道:“不敢当,忠贞二字是臣子本分,殿下折煞微臣了。”
两人相对默然片刻,闻禅刚醒过来,还有点使不上力的后遗症,扶着床围坐在床榻边缘,忽然想起一事:“出了这种事,宫中那些看守我的宫人们一定会被追究,你的人怎么办?”
裴如凇大概没料到她会先问这个问题,停顿了一下,随即很轻地叹了口气。
闻禅忽然有很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那个送药的内侍不是我的人,”裴如凇认真地道,“而是殿下的人。”
闻禅:“什么?”
“他以前是宫中最底层的洒扫杂役,后来因为殿下的缘故调进柔福宫,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他心中一直记得这份恩情,想要回报殿下,听说殿下被叛军囚禁的消息,他便求我设法搭救殿下,自己加入看守宫人来到殿下身边,暗中替我传递消息。”
“事发之后,相归海派人讯问看守宫人,他第一个站出来坦白,承认自己为报恩帮助殿下自尽,已被叛军处斩,枭首示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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