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乔恩公爵已蠢得无药可救,随意让人知晓他的行军策略。
“可战场上瞬息万变,夫人,公爵大人等不了那么久了。”
艾莉·伊洛克被拆穿也不觉得尴尬,继续催促索菲亚动用兰斯凯特的力量去帮助陷入绝境的乔恩公爵,可是驻守领地的马赛军队通常只听命于艾尔德公爵,索菲亚并不能改变什么,她沉默地看着面前来回踱步的艾莉·伊洛克,平静得如同马赛风雨无阻的机械工程,仿佛永远都不会受到外界的影响一样。
女人怀孕时总会表现出与平时不一样的一面,这是艾莉·伊洛克从她母亲那里听到的说法,而对比从前,索菲亚整个人变得越发冷漠,不说生死难料的乔恩公爵,有时艾莉·伊洛克会觉得连她肚子里的孩子也难以掀起她的任何情绪。
时值盛夏炎炎,干燥的风在盆地上空卷起阵阵热浪,令所有人恹恹无力,而索菲亚一身轻薄的纱裙,明显比以前圆润了不少,她半躺在看不出用何种材质编制的长椅上——这是菲利普·兰斯凯特亲自从兰斯凯特挤满奇物异品的仓库寻来的,仿佛置身于云朵中般轻盈,这让索菲亚对自己的这个私生子哥哥的态度也难得和悦了一点。
“再等段时间吧!”
索菲亚从城堡高塔的高塔上向下望去,可以看见围绕马赛城堡的巨大马场上,或骑马或举着武器相互训练的士兵们,他们之中为首的领军,也和他们一样在炎阳下挥汗如雨,索菲亚盯着那头在阳光底下有些夺目的金发,转头对艾莉·伊洛克安抚道:“军队的指挥权在父亲信任的人手里,所以我需要时间。”
“谁?”
“菲利普·兰斯凯特。”
艾莉·伊洛克没听明白,“艾尔德公爵的确很信任你哥哥,要不然也不会让他跟你一起回到领地,可你别忘了,你是拥有法定继承权的公爵之女,站在对方立场上你们本应是对立的关系,所以他为什么要帮你?”
“凭我有他想要的东西。”
索菲亚懒洋洋地侧了下身体,整个人有种难以形容的舒适,“是人就会有欲望,有了欲望便会有弱点,只要满足他的愿望,我自然能得到我想要的。”
艾莉·伊洛克看着她神情有些震惊,在她的印象中,索菲亚单纯得就像被豢养在笼子里的鸟,可这一路上跟着她各地碾转,艾莉·伊洛克却从她身上逐渐感受到身为大贵族之女的本质,权衡利弊与杀伐果断才是她最真实的底色。
尽管对索菲亚的说法有些怀疑,但艾莉·伊洛克此时也没有别的办法,一星期后,当信鸦再次扑腾着翅膀停落在塔楼高悬的窗户上时,菲利普·兰斯凯特已集结马赛三万大军,乘坐100艘武备船只从马赛西面的港口向着苏瓦尔急速前进,而艾利·伊洛克在最后一刻被告知这一切,也不得不跟着索菲亚一起登上船只,随着队伍渐渐远离马赛,她再也忍不住地质问道:“你是不是早就已经在准备这些了?”
不然如此庞大的工程何以在短短几日内就能完成?
“总要瞒着父亲的那些封臣才行啊!”
索菲亚没打算继续隐瞒,她被希丝缇娜扶着站在甲板上,海面上起伏的摇晃令她有些站立不住,而艾莉·伊洛克没好气地看着她,“也包括我在内?”
“自然。”索菲亚一脸理所当然,“你越是着急,他们就越是放心,这样看起来才更具迷惑性。”
“……”
“而你,苏瓦尔的艾弗伦伯爵,也是时候轮到你为故土贡献一点微薄之力了。”
“……”
接下来,被委以重任的艾莉·伊洛克几乎承担了所有行军物资的费用,毕竟整个大陆论财富还鲜少有家族能与伊洛克相提并论,而比起在陆地上跋山涉水,海上航行的速度明显要快得多,一周后兰斯凯特大军从海河交汇界进入了弗莱特之河,又经过三天的沉浮与颠簸,终于在某天傍晚于黑岩城谷底登岸整备。
这一路上信鸦送来的消息越来越沉重,就像当初所有人所预想的那样,实力悬殊的战争并不会发生任何奇迹,哪怕领军之人是传说中智多近妖的苏瓦尔外交大臣,也只能在维斯塔那源源不断的联合大军面前溃不成军。
而当兰斯凯特击退维斯塔那,救出奄奄一息的苏瓦尔残兵时,乔恩公爵已被困在那座城堡里整整一个多月,夏日滚烫的阳光灼烤着一切,贪婪的虫蝇则攀附在遍地的尸体以及士兵溃烂的伤口上,缓慢而残忍地折磨着每一个对死亡心怀恐惧之人。
饥饿伴随着伤病,几乎带走了乔恩公爵所有的骑士,就连他自己也因无休止的对战而濒临力竭。
兰斯凯特家立即派出一支骑兵踏过河谷,从外围一路杀入城堡内部,乔恩公爵此时正与将他围至边缘的维斯塔那人相互砍杀,残破的肢体在他脚下堆积,千疮百孔的盔甲也已肉眼可见地被血水浸透,新鲜的干涸的,已分不清到底是敌人还是他自己的,而那头栗色的长发早已不见昔日的美丽,被凝结成一块块由泥沙与虫蝇混合的血污,参差不齐地贴在他同样血淋淋的头皮上。
他一下又一下地砍向试图杀死自己的敌人,如同被设定固定轨迹的机械,不知疲惫,只知杀戮。
从地狱火海踏出的恶魔,亦不过如此。
因为菲利普·兰斯凯特的看护,索菲亚只能掩藏在后方的一块石坡上远远观战,她看见围在乔恩公爵面前的敌人被兰斯凯特的援军快速解决,而原本沉浸在杀戮中的乔恩公爵,手中挥舞的剑突然有一瞬停滞,他似乎感知到了什么,转头茫然地看向四周,那双血红的瞳眸,带着一丝希望在谷底干涸的溪流间寻找他的妻子,可下一秒,无数箭羽破空而至,射穿了他身后偷袭之人的喉咙,也深深地扎进了自己胸前早已伤痕累累的胸甲。
乔恩公爵身体摇晃了几下,最后从城堡高处跌落,索菲亚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切,转头看向身后之人,“你是故意的?”
可菲利普·兰斯凯特并没有理会她的怒火,只是向身旁的人示意过去查探,索菲亚拽了拽缰绳,也立即跟着过去。
她一路狂奔,来到乔恩公爵跌落的地方,那是一处流水聚集的溪沟,足够支撑起一个强壮男人的身体,让他不至于在石堆中摔成一滩肉泥,而当她向下俯视,乔恩公爵尚且残存的意识也终于明白自己并非是在梦里,他能感觉到此刻的狼狈,一如当年在花园里被索菲亚发现之时的伤痕累累,而那个已成为他妻子的小女孩,此时正一脸焦急地从马上下来,细弱的手臂拉着他的手,试图将他从冰冷的水中拽出。
明明是炎热的夏季,毒辣的阳光刺穿人的皮肤,泛起阵阵刺痛,可乔恩公爵却如置身寒冬一般冷彻骨髓。
这种错乱的感知,带着即将远离世界的恐惧漫布心间,任凭他如何挣扎,也无法阻挡黑暗逐渐侵吞意识,将他彻底湮灭。
也不知过了多久,乔恩公爵再次清醒,简陋的营帐,嘈杂的人声和忙碌的人群,他下意识去寻找熟悉的身影,却被人制止:“您别动,大人。”
身体上的伤已被妥帖地处理,而几名侍女正围在床头,替他清理虫蝇遍布的头发,或许疼痛令人清醒,乔恩公爵意识到自己此刻的模样必定十分丑陋,他想开口问索菲亚的踪迹,可长时间的饥渴已损害了他的嗓子,只能发出一声声粗粝难听的噪音。
不久拜尔克学士出现在床前,他告诉乔恩公爵是兰斯凯特替他们解决了眼前的危机,如今马赛三万大军已在苏瓦尔境内聚集,而领军之人则是马赛公爵的私生子,维斯塔那暂时还不敢轻举妄动,苏瓦尔的军队正好可以退回黒谷地一带休整,最后,拜尔克学士有些支支吾吾地道:“还有件事要告诉您,公爵大人,就是…夫人她好像怀孕了。”
乔恩公爵愣住了,如同被定格一般看不出任何情绪,拜尔克学士无法判断他的想法,只好默默开始手里的工作,为乔恩公爵的伤口换上新鲜药物。
如此过了一天,索菲亚都一直没有出现,而乔恩公爵对此竟觉得松了口气,毕竟过去一个多月困在那座空无一物的城堡里,被死亡威胁,亦食不果腹,像野兽那样为了活着而拼命挣扎,乔恩公爵觉得,或许索菲亚现在并不会想见到自己。
而他亦然。
可一天又一天,乔恩公爵反复高烧又退去,不断昏迷又不断醒来,直到熬过所有致命的难关,索菲亚也一次都不曾出现过。
乔恩公爵急了,拉着侍女的胳膊问:“夫人呢?”
或许是他的样子太过凶狠,侍女吓得声音发抖,“夫人就在您隔壁,大人。”
于是下一秒乔恩公爵从床上跌落,不顾所有人劝阻地就要爬向营帐之外,直到混乱中索菲亚突然出现,她低头看着乔恩公爵,有些生气地喝止道:“你干什么?”
时隔几个月再见,乔恩公爵没想到索菲亚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会是如此训斥的方式,他被众人手忙脚乱地送回床上,目光却始终盯着一直袖手旁观的索菲亚,等到所有人在她的示意下离开,乔恩公爵才用他那还未完全恢复的嗓音问道:“拜尔克说你怀孕了?”
“没错。”
索菲亚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脸无辜而故作疑惑地看着他,“公爵大人不觉得开心吗?”
乔恩公爵当然不开心,但他不会说出来,只是露出一个堪称扭曲的笑容,嗫嚅道:“嗯,我很开心。”
“是吗?我怎么看不出来。”
索菲亚笑了笑,竟有一点嘲讽的意味,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道:“或许是您太累了吧,公爵大人,我想我应该让您再好好休息一下。”
“不。”
见索菲亚要走,乔恩公爵立即伸手阻止,却连她的一片衣角也触碰不到。
“你别走,索菲亚。”
听见他在背后哀求,索菲亚也不为所动,只是脚下停顿,背对着乔恩公爵道:“您还是好好养伤吧,公爵大人,毕竟伤好之后我还有很多话要对您讲。”
第31章 黑谷地(一)
休养了大半个月,乔恩公爵终于不再是浑身血口淋淋的模样,甚至被菲利普·兰斯凯特命人射中的那道箭伤,也在神奇般地快速愈合。
兰斯凯特家制造的弓箭,是再坚硬的铠甲也难挡其尖锐的恐怖,而箭头处附有的机关,一旦扎进血肉便会向四面扩散细小的铁针,让中箭之人生不如死,堪比最残忍的酷刑。
幸运的是,菲利普·兰斯凯特还没有丧心病狂到在武器上涂抹毒药,拜尔克学士每天都胆战心惊地观察着乔恩公爵身上的伤,庆幸之余,还不忘感叹一下这具身体惊人的自愈能力,简直就像为战场而生的一样,而它的主人也颇有种恃强不顾的意味,比起乖乖养伤,明显更热衷于每时每刻不知疲倦地到处询问自己妻子的下落。
当乔恩公爵第五次提出要见索菲亚时,拜尔克学士也有些不耐烦了,含糊其辞道:“夫人说,在您彻底恢复健康之前,都不要再去打扰她。”
乔恩公爵立即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再也说不出话来,那苍白的模样,看得拜尔克学士倒有些于心不忍了。
这几天他明显感觉到索菲亚对乔恩公爵的态度比去王都之前冷淡了不少,一边想方设法地救回他的性命,又一边对他的痛苦冷眼旁观,这种冷漠又别扭的气氛,像极了一种充满个人风格的堵气行径,虽然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拜尔克学士明智地认为自己还是少掺合他们的事为妙,以免被殃及无辜。
毕竟从艾莉·伊洛克口中听到的那些关于索菲亚在王都以及马赛时的种种壮举,都让他有理由相信公爵夫人远远不像她表面看起来的那样简单,而自古以来恶魔都只会被撒旦降服,乔恩公爵注定难逃索菲亚裙下之臣的宿命。
而在终于可以下床独自行动后,乔恩公爵便迫不及待地趁着夜色悄悄钻进了索菲亚的营帐,他一路跌跌撞撞,很快便引起了周围巡逻士兵的注意,看得他们内心一阵挣扎,在阻止公爵大人和被公爵夫人怪罪之间艰难徘徊,最后终于选择了视而不见。
此时营帐内熄了灯,凭借外面的火光乔恩公爵艰难地辩物,因为行军在外一切都很简陋,索菲亚居住的地方也只有一张窄小的床和一张小小餐桌,乔恩公爵摸索着慢慢靠近床的位置,如同当初在公爵城堡时的那样,可这一次,还没等他看清一切便听见身后“呲”地一声,一盏烛灯被突然点亮,与此同时索菲亚冷淡声音响起:“有事吗,公爵大人?”
乔恩公爵立即转身,看见了立于火光之下的索菲亚。
“公爵大人怎么连这点警觉性都没有了?”她举着烛火,脸上淡淡地笑着,“还是说您以为这里是公爵城堡,而这个时候我应该已经乖乖躺在床上睡觉了?”
可乔恩公爵大概有些心不在焉,根本没有听出弦外之音。
“我只是想来见见你。”他顿了顿,“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是吗?”索菲亚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可是,拜尔克学士建议我最好别在你跟前呆得太久,否则会影响我的身体。”
乔恩公爵面色微微发白,他想起索菲亚肚子里的孩子,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淹没了他的身体,“那好,我只呆一会儿,马上就走。”
他脚底摇晃跌坐在床上,而索菲亚则将烛火放置在床边桌子上,窄小的光亮笼罩着一方天地,将乔恩公爵那头浅短的栗发勾勒出浅浅的光晕。
战争到底是残酷的,曾经意气风发的苏瓦尔公爵,如今也被折磨得多愁善感起来,他像是倾诉一般自顾自地说着:“被困的那段日子每天都有人死去,到最后我也已经麻木了,我想尽办法让沐恩逃出去,只要等到救援一切都还有希望,可他离开后却再也没有回来。”
关于沐恩爵士,索菲亚已从拜尔克学士那里有所了解,他在两军对战之际消失不见,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或者是生还是死,却无法不引人往最坏的结果去猜测。
苏瓦尔落败的结果其实并不意外,但也的确处处透着蹊跷,尤其是乔恩公爵如此恰到好处地走进敌人布下的陷阱,若说没有人从中做梗是绝对不可能的。
至于理由,再神圣的誓言也抵不住人性的腐蚀,这是自古常有之事,没什么好奇怪的。
23/33 首页 上一页 21 22 23 24 25 2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