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捏紧我的手腕,骨头要被捏碎的痛楚让我几近晕厥。
「来人,羌戎奸细是东厂掌印陆进安……」
我脱不了身,唯有大喊。
他一掌打在我的颈侧,我颓然倒地。
陆进安起身,拍手。
几个穿着宦官服饰的小宦官来到他身边。
「主子。」
「带她走。」陆进安垂眼看我。
「主子三思,这毕竟是南朝宫妃,如果直接在宫里失踪,只怕他们立刻就能查到主子的头上……」
「带她回去。」陆进安冷淡道,「火炮都已经到了我们手里,攻下京城只是时间问题。
「我为兄长一统南北的帝业,做了十二年的奴才。如今只是想带个女人回去,有谁敢说什么?」
那些羌戎细作不敢再多言。
就在他们要将我抬起时,远处亮起了火光。
「什么人!」
42
昏沉。
我只能感受到暗夜中,火把由远及近。
羽箭在空中飞过,直奔陆进安的面门。
「主子!」
「先退。」
我听到陆进安离开时的声音:
「阿绯,好好活下去。
「城门被攻破时,我自会来找你。」
……
「阿绯,阿绯!」
有人在摇晃我。
忍着疼痛起身,我看到了萧祁白的脸。
四面八方都是火光,他的面孔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是……」
我捂着脖子,远处的喊杀声不断地传来。
「父皇宾天了。」
萧祁白低声道。
「赵王带着驻扎在城外的兵力进宫,今晚我与他必有一争。
「护住大殿!保护王妃!」
萧祁白站起身,他的铁甲上,全都是累累血迹。
我呛咳起来,嘴里有血腥味涌上来。
「萧祁白!」
我喊他的名字。
他原本已经要冲出去,听到我喊他,又回眸看我。
我爬上去,抓住他的袍角。
「殿下。」我曾以为,这辈子我不会再祈求萧祁白,然而此刻,我不得不求。
「殿下,羌戎都攻到城外了,这个节骨眼上,不能再内乱了。」
我不明白。
为何火炮已经打在城墙上,或许明日就要亡国了。
城中的两个皇子,却在用仅有的兵力内斗。
萧祁白让手下都守在门口,待殿内只剩下我们两个,他蹲下身,轻轻抚摸我的脸。
火光将他的神情照得很温柔。
「阿绯。」他说,「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事。
「等我除掉赵王,就什么都好了。
「其他皇子还在路上,等他们到了,就来不及了。
「阿绯,你知道么?你离开我之后,我经常做梦,梦到你还在我身边。
「我们就在那片海棠花前,黑豆围着我们汪汪叫,你拿着一块桃花糕慢慢地吃。
「我想带你回江陵,但我做不到。
「我知道这是我的错,是我亲手让你成了莲花女。
「但以后不会了,我会是皇帝。阿绯,我保证,以后我再不会让你离开我。」
他伸手,很缱绻地,摸过我的脸。
「你是祸水,也没关系。
「为了你,我愿意做昏君。」
……
我跟萧祁白,的确有过很好很好的时光。
所以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
此时此刻,我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就懂了。
一颗心像是被扔进了冬日里的湖水,结满了冰,一点点坠下去。
「萧祁白。」
我艰难地开了口,嗓子像是被冻住了。
「陆进安的确是羌戎人。
「但这京城里,最大的奸细是你,对吗?」
43
寂静。
只有远处的喊杀声,和火焰噼啪作响。
他低下头,温柔地在我额上落下一吻。
「阿绯,我说过了。
「为了你,我愿意做昏君。」
……
羌戎是没有火炮的。
那两个用来攻城的炮台,显而易见,是从我们这里被运出去的。
陆进安做不到这一点。
他的确已经成为了皇上的心腹,但东厂宦官和守城的武将之间,是两个水火不容的势力集团。
陆进安做不到把守城的火炮调给羌戎。
武将们会对谁最不设防呢?
答案是皇子。
魏王死后,曾经支持他的武将,很多被萧祁白收买。
贵妃没有勾结羌戎的理由。
但萧祁白有。
他第一个返京,优势最大。
但赵王兵力更多,庆王出身更高,其余皇子也未必没有争一争的希望。
所以他勾结了羌戎。
羌戎是草原上的民族,他们就算能攻破南朝的疆土,也无法立刻统治。
一个需要军力。一个需要傀儡皇帝。
所以萧祁白才说——
「我愿意做昏君。」
44
我跌跌撞撞地逃出了宫。
四面里都是喊杀声,我跑上城墙,看向下方。
守城军还在作战,但和羌戎相比,已经完全没有士气了。
毕竟他们虽然在前线,依然能够感受到,城里只怕已经乱作一团。
他们不知道在守卫什么。
更不要说,原本该用来守城的火炮,此刻在敌军的阵营里。
战火轰在城墙上,屹立百年的坚固高墙,眼看着就要坍塌。
不是没有援军,但就算援军能赶到,也来不及了。
京城或许今夜就会被攻陷。
城中能带兵的将军,要么是萧祁白的人,要么已经完全没有一战之力。
还有谁能在今夜,守住这道城门?
45【姜玉凝】
贵妃走出了冷宫的门。
没有人看守她了,四面都是喊杀声。
两面旗子,一面是「豫」,一面是「赵」。
贵妃看着看着就笑起来,她哈哈大笑,直到流出眼泪。
长姐,你看到了吗?
那个昏君死了。
他的两个儿子为了皇位打起来了。
活该。
他明明能救你的啊……但他太怯懦。
我也太怯懦。
我明明可以拎起我的长枪,冲进人群救你的。
那些叫嚣着要杀死你的禁军其实都是纸壳,只要我拿起那杆祖父留下的乌金虎头枪,就能把他们通通撕碎。
还记得你是怎么夸奖我的吗?
你说:「我们玉凝,是小老虎一样的姑娘啊。」
可那一天我在做什么呢?
我闭着眼睛,躲在奶娘的怀里发抖。
在恐惧,在害怕,在怯懦。
等我不害怕了。你已经死了。
你死后的那些年里,每一天,我都在练枪。
我梦见我冲入包围圈,把你救出来。
你帮我擦掉额头上的汗,说:
「我们玉凝,真是小老虎一样的姑娘。」
……
然后梦就醒了,我想起来,你已经死了。
皇帝躺在我的身边,呼吸绵长均匀。
他睡得很好。
把你推出去送死的这些年里,他睡得那样好。
长姐,长姐。
我已经杀了所有人。
可我怎样才能真正地救你?
……
贵妃走出宫门。
城里已经完全乱了。
她向前走着,喊杀声似乎与她无关,一步步向前,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巷子散发出霉臭味,这里是贫民们居住的地方。
贵妃没有来过这里。
此刻,她有些好奇地看着前方。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正在教她三四岁的小妹妹。
「如果有人进了家门,你就躲在米筐里。
「不要出声,我会保护你的,知道吗?」
小女孩拿着一把用来杀鸡的刀,神情很认真。
其实她连自己也保护不了。
羌兵进城后,烧杀抢掠是注定的。
十一二岁的姑娘,已经足够被气血上头的士兵们,当成集体狂欢的战利品。
三四岁的小女孩从米筐里冒出头来。
「阿姐。」她伸出肉肉的小手,抓住姐姐,「我不要躲着!我也可以保护你啊!」
一道闷雷突然从天空滚过。
闪电照亮了这对小姐妹的视线。
小妹伸出手:「阿姐,那里有个好漂亮好漂亮的仙女。」
小女孩回头看去。
那个位置已经没有人了。
46【阿绯】
闷雷滚过天空。
我站在城墙上。
羌戎和守城军都在短暂地休整。
城墙的大门紧闭,只有火炮一轮一轮地轰在墙面上。
突然。
吊桥被放了下去。
一匹乌黑的骏马冲了出去。
马上的身影似乎是我熟悉的,但我不知道她是谁。
直到我看到了那杆乌金虎头枪。
那枪曾贯穿猛虎的脖颈,美艳的女人冷冷笑道:
「本宫十五岁时,可不是这么没用的东西。」
贵妃姜玉凝。
万千箭羽朝她射去,每一支都燃着火。
就在火光要将一切化为灰烬时,暴雨突然从天而降。
羌戎的士兵在抱怨,他们脸色苍白,怨恨着为何会有这样一场大雨。
明明不该有的,一个时辰前,天空连一朵乌云都没有。
他们不明白。
但是我明白。
回身,我望向观星台。
那里有个身影,她背对着我,墨发在空中飞舞。
我看不见她的脸。
只有后颈处那朵莲花,如观音洒下玉露,开得如神如佛。
得无念,得无名。
神女命格,谢如淑。
她对着天空长拜下去,暴雨如注般降落。
那些燃着火的羽箭被雨水浇透,坠落下去。
剩下的也大多偏离了轨道,被长枪扫落。
「保护贵妃!」
我听到有人在喊。
是个羽林卫的头目,她骑在一匹枣红马上,护在贵妃侧翼。
羽箭在背,长枪在手,张弓搭箭时,手腕上的莲花灿灿生辉。
桃花马上请长缨,引将鲜血代胭脂。
女将命格,展明月。
……
远处,一面写着「齐」字的大旗随风飘扬,后面跟着黑压压的人马。
临安城的援军到了。
带兵的人腰间佩着猎刀,眉心一朵莲花仿若第三只眼。她的身边,跟着年仅十岁便已披甲上阵的小郡主。
一心无累,四季良辰。所过之处,逢凶化吉。
福女命格,李九娘。
……
在很久很久的将来。
史书将那夜称为乾元事变。
将那些最后出城的女孩,称为莲花军。
……
原来这才是那个预言的真正含义。
「战火纷飞日,宫莲盛开时。」
在此之前,所有人都误读了它。
在江山即将崩摧的那一天,莲花绽放,不是祸国,而是救国。
……
我看到贵妃冲到了炮台前。
她的身上已经插满了羽箭。
羌戎的弓箭一次次拉满,但他们甚至已经不敢再瞄准她。
是个像猛虎一样神勇的女人啊。
那些箭插在她身上,每一个伤口都在流血,已经染成红色的战马在最后一刻倒下,将她甩了出去。
姜玉凝爬了起来。
她扯起一面燃着残火的战旗,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登上了炮台。
我看到贵妃了。
她扬起头,看着天空中升起的星星。
「长姐。」贵妃轻声说。
我并不知道,最后一刻,她想对她的姐姐说些什么。
下一瞬,轰然一响,爆炸声起。
贵妃姜玉凝,消失在了巨大的黑色烟尘中。
……
姜家满门忠烈。
不一定为君王效忠。
但一定为百姓捐骨。
47
染血的月亮高悬于天。
我看到了很多人。
我看到展明月在战场中拼杀,她拎了两杆枪,一杆是她娘留给她的,另一杆是贵妃的。
乌金虎头,熠熠生辉。
我看到谢如淑喷出一口血,倒在观星台上,暴雨如瀑,运河水势大涨,将正在渡河的羌兵冲得七零八落,截断了他们的进程和退路。
我看到李九娘挥舞着一把砍刀,临安城的野味的确好吃,她吃得又高又壮,曾经小小的她看上去一个能打三个羌兵。
我看着自己。
我能做什么?
宋绯,你能做什么?
千古大罪的祸水命格,你除了能招惹一个个男人,还能做什么?
突然,我明白了。
转身冲下城墙,我骑上一匹马,直奔内宫。
千古大罪,不是惑君。
是弑君。
风掠过我的发梢,朱红的墙出现在我的面前。
好寂静。
方才还火光四起的宫中,已经一片寂静。
这意味着皇位之争,决出胜负了。
四下里都是尸体,我踏着尸山血海,一步一步走进金銮殿中。
萧祁白撑着头,坐在龙椅上。
听到声音,他疲惫地睁开眼。
在看到我的瞬间,眼神被喜悦浸染。
他站起身,向我伸出手:
「阿绯——」
后面的话全都没有出口。
因为他看到,我拉开弓弦,箭尖对准了他。
「阿绯……」
我闭上眼睛。
似乎回到了很多很多年前。
萧祁白站在我身后,把住我的手,教我怎么张弓搭箭。
我被他揽在怀中,心跳加快,充满悸动。
他恍若未觉,只是笑着教我对准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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