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走,一个字一个字执着地唱完,眼里含着泪,不肯掉下去。
他不知怎么起了兴致,还想再看到她。
于是推开喝倒彩的人群,跃上高处,将手里那枝海棠花扔给她。
只是一枝花罢了。
她却紧紧抓住,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
让他觉得,可笑,又有几分可怜。
……
后来他才知道,为什么那场戏,她唱得那么差。
因为前夜,她刚跟死去的师姐被关在房中一整夜。
哭喊了一整晚,没有人理她。
「你师姐……为什么死了?」
「因为她想离开江陵。」她低头,抚摸着海棠花的花瓣,「我们戏子签了生死契,不能跑的。
「只能一生一世留在江陵。」
这句话一直留在他心里。
起初想起来时,是心疼,是怜惜。
到后来,却是安全,是笃定。
她不会走。
无论怎么对她,她都不会离开。
江陵是他的封地,她会一生留在这里,永远陪着他。
哪怕伤了她的心,只要过段时间哄一哄,她总能好起来。
他这样想着时,躁动的心情就会平复下来,变得很安稳。
完全忘了,她还有后半句话。
「……除非我死。」
……
她难道宁可死也不愿留在江陵吗?
萧祁白不信。
他不信红袖会真的想死。
她是那样有生命力,像是堕入泥潭的花,吃了再多的苦,也想努力向天空生长。
她不会死的。
萧祁白这样想着,心却突突地跳。
到达临安时,他听闻这里狼群出没,最近死了很多人。
其中有几个是年轻的女子。
萧祁白永远忘不掉那一刻的感觉,胸口沉得像是喘不过来气。
他跟着仵作去停尸房,那里臭气熏天,是他矜贵的一生中从未踏足过的地方。
萧祁白在那里停留了很多天。
他一具一具地辨认那些尸体,胸口一直有个声音。
不要是她。
只要不是她,他愿意付出一切来换。
……
上苍大概是听到了他的祈求。
红袖没有死在这里。
他的心放了下来。
再往京城还有数百里路,但他不怕了。
他知道,她一定还活着,就在京城的某处,或许已经被贵妃囚禁了起来。
这一路的死亡阴影,大概会让她夙夜难安。
她会因此后悔么?
后悔离开他的身边,失去他的庇护,出于赌气的目的,将自己陷入一个更危险的局面。
大约是会的,但是没关系,他会出现在她面前,救她于水火。
她会哭着扑进自己怀里,与他重归于好。
想到这里,萧祁白的心口已经热了起来。
31【阿绯】
白子落下,屠尽黑子的一条大龙。
我说:「娘娘输了。」
贵妃向后靠去,慵懒道:
「你的棋艺进益倒是快。」
这是我入京城的第三个月了。
贵妃没有杀我。
我在跟她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渐渐意识到一个所有人都不曾意识到的真相——
贵妃,根本就不相信那个妖女的预言。
她的长姐已经死去近二十年,迄今仍然背负着妖后的罪名。
那是贵妃此生最大的伤痕,所以在莲花女即妖妃的预言出现后,她开始将所有带有莲花胎记的女子都笼入宫中。
她请了国师的大弟子,占卜我们的命运。
新任的国师深夜登上观星台,发现有四颗小星,自北方而来。
每颗星星,对应一个女子。
「其一,桃花马上请长缨,引将鲜血代胭脂。
「是女将命格。」
在展明月于殿中持枪进虎笼时,贵妃已然明了了她对应哪一颗星星。
「其二,得无念,得无名。
「是神女命格。」
谢如淑在陆府中养伤七日后,贵妃提出,让她陪自己去钦天监祭拜。
谢如淑进殿中时,香雾无风自动,龟壳渗出露水,算筹嗡鸣认主。
国师当场认其为关门弟子。
她的身份,显然也已分明。
「其三,一心无累,四季良辰。所过之处,逢凶化吉。
「福女命格。
「其四,父子相争,君臣失和,千古大罪,以身相背。
「祸水命格。」
只剩下我与远在齐王封地的李九娘。
一福一祸。
一个是能为所有人带来好运的福星。
另一个,或许就是前任国师那句「战火纷飞日,宫莲盛开时」中的妖妃祸水。
如果说,原本贵妃尚不能确认我和李九娘到底谁福谁祸。
那么当萧祁白星夜赶路,无诏而从封地返京时。
答案已经分明了。
而更糟糕的是,自我入京,接二连三的坏事不断发生。
先是皇帝在上朝时突然昏迷,随后便一病不起。
接着是西北边境处,羌戎王一统十六部,听闻我朝皇帝病危,便立刻乘势攻来。
如今接连丢了两州,如果剑门关失守,羌戎的铁骑便会直接穿越平原,来到皇城下。
朝中早已人心惶惶。
都将矛头,对准预言中的莲花女。
臣子们纷纷进言:
「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此刻,外面又是一波接一波的求见声。
贵妃烦躁地推翻了棋盘。
「羌戎都快打到京城了,满朝文武不讨论如何出兵,如何御敌,只想着杀一个女人来平息祸患。
「和我长姐当初所遭遇的,竟然没有一点分别。」
我看着散落一地的棋子。
是有区别的。
当初,朝臣们要杀的,是姜皇后一人。
而今,「宁可错杀不肯放过」。
他们要杀的是所有人。
也许只有一个办法。
我在棋盘旁跪下,俯身长拜。
「宋绯,自请入宫。」
32
半个月后,萧祁白终于赶到。
他闯入宫中时,我一身华服,站在池边观鱼。
身后有许多宫女太监嘈杂的声音:
「豫王殿下,这是贵妃娘娘的寝宫,你怎可……」
没有人拦得住萧祁白。
他腰上挂着免死的玉牌,手执兵刃,一路冲到我面前。
手腕被人猛地拽住,他叫我:「红袖……」
见我不回头,他意识到什么,涩然道:
「阿绯。」
我终于回过头去,看着他。
萧祁白瘦了。
一路从江陵骑马赶来,途中遇暴雨、狼群,甚至羌戎的暗探刺杀。
难免憔悴。
他怔怔地望着我,眸中有愧疚,有欣喜,亦有惊艳。
湖水倒映出我的身影,一袭宫装,满身珠翠。
的确比在江陵时更加美艳。
萧祁白回过神来。
他抓住我的手腕:「阿绯,我这就带你回去。
「海棠花我已经叫人重新种上,再买一只小黑狗,我们回江陵,还像之前那样。」
他讲起来时,神情是掩饰不住的心向往之。
那是他此生最快乐的时光么?
可于我而言,并不是。
我用力地,抽出了我的手。
他怔住,眉目间闪过一丝愧疚。
「是因为宛容么?」
他低声道:
「阿绯,我有我的不得已。
「当初你我身份悬殊,我总要娶正妻。
「宛容又对我有救命之恩,她一个名门嫡女,画舫那日险些失身丧命。
「阿绯,我不能……」
他没有说完。
因为后面却突然传来声音:
「宋氏接旨——」
我越过萧祁白的肩,看向他的身后。
是陆进安。
我没有想到,会是他亲自来为我颁这道旨意。
推开萧祁白,我敛裙跪下。
陆进安沉沉看我一眼,打开圣旨:
「宋氏自入宫起,庄静温恭,性行贤良。着即册封为宜妃。钦此。」
他收起圣旨,看向我。
「贵妃娘娘让我问你最后一次,你是否接旨?」
目光闪过大殿中的对话。
我问贵妃:「如果确认了祸水是我,展明月、谢如淑和李九娘,是否就不必再被赶尽杀绝?」
……
此时此刻,萧祁白一把抓住我。
「把这道圣旨拿回去!」
萧祁白将我拉到他身后,冷冷直视陆进安。
「父皇已经昏迷不醒多日,谁不知道这圣旨是贵妃自作主张的?她想干什么?不就是想坐实阿绯的祸水罪名,送她去死吗?
「阿绯,不要怕,我会护着你……」
越过萧祁白的肩膀,我看向陆进安。
陆进安也低头看着我。
昨夜,他来看过我。
在无人的夜色中,他的朱砂痣鲜红得如一滴泪。
「只要你开口,我可以带你走。」
……
在萧祁白和陆进安的注视中。
我平静地跪下。
「宋绯接旨。」
陆进安看着我,悲凉的神色一闪而逝。
而萧祁白,他红了眼睛。
「阿绯!」
「豫王自重。」我后退半步,躲开他的手,「我如今,是你的庶母。」
……
随着陆进安离开前,我回过头,看着站在原地失魂落魄的萧祁白。
「对了。」
我低声说。
「曾经你认为我嫉妒宋宛容,妄想嫁入王府,所以才骗你。
「那么时至今日,我总没了骗你的理由。」
抬眸看向萧祁白失去血色的脸,我轻声道:
「画舫之上,救你的人是我。」
33
我没有想到,成为宜妃后,宫里来的第一个客人,会是宋宛容。
在无数宫人的注视下,她不得不向我跪拜行礼。
起身时,眼中却尽是憎恶之色。
待到殿内只剩下我们二人时,她便也懒得伪装了。
「你知道吗?宋府有很多小姐,我不是最出众的,但殿下偏偏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我。
「他对我很好很好……我从记事起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他。」
说这话时,宋宛容的脸上是无尽神往的少女神色。
但随即,那双眼睛盯着我,流露出无尽的怨毒。
「可我陪他去听过一场戏才知道,他之所以在所有姐妹中一眼看到我……是因为我像你。
「多么可笑,我一个名门的嫡女,因为像一个最低贱最肮脏的戏子,得到了他的青眼。」宋宛容笑起来,「宜妃娘娘,你说,可笑不可笑?」
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可我还是那么爱他,不忍看他走到万劫不复的那一步。
「宜妃,殿下对你如此情深,我若是你,会立刻自尽,以免拖累他。」
见我无动于衷,宋宛容激动起来。
「你知不知道,他如今在京城中与官员结党,甚至开始屯私兵……」
「皇上病重,他想要即位,与我何干?」
我平静地打断宋宛容。
宋宛容的面色一下子变得赤红。
「宜妃,我以为人哪怕出身再低,也该有良心。
「殿下为何想要即位,不就是因为你这个祸水!他被你所迷,只想把你从皇上的宫中抢回来!你若是进京就死了,他怎会走到这一步!
「你不过是个下九流的戏子,若不是殿下的宠爱,早就死了。我若是你,现在就会自尽在宫中……决不让他为难。」
宋宛容盯着我,眸光灼灼。
我笑出来。
华服的长裙迤逦在地,我行至宋宛容面前,以护甲挑起她梨花带雨的脸庞。
「宛容姑娘。」我淡淡道,「你平日里最爱将尊卑二字挂在口中,为何意识不到,此时此刻,是我尊你卑呢?」
她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不管出身如何,如今我是正二品妃,而你一无诰命,二无册封,让你入宫见我,已是我破例允许的结果。」
我拿起放在一边的长尺。
「你出言大不敬,已然违背宫规。我身在妃位,少不得对你进行训诫。」
「你敢打我……你一个贱……」
宋宛容的声音淹没在尺子打下去的清脆声中。
我拿着尺子,淡淡道:
「豫王结党营私,你素来以他的未婚妻自居,却不敢对他本人相劝阻止,只知来宫中要挟我。」
我扬起手,尺子打在宋宛容的脸上。
「这是不贤。」
……
「同为女子,你昔日里因为自己身上的莲花胎记惴惴不安,认为自己可怜无辜。如今却对替你入京的我,一口一个祸水,将罪名强加于我,口口声声逼我自裁。」
尺子再度一响。
「这是不善。」
……
宋宛容倒在地上,口鼻出血,面部青肿。
我坐于榻上,支着下巴,平静地注视着她。
「宋宛容,你为了萧祁白,入宫找我的时候,可曾想过——
「你背上的莲花胎记还在。」
宋宛容的脸色一片雪白。
她安全得太久了,甚至已经忘了,最初的莲花女,分明是她不是我。
「如果我想,随时可以禀明贵妃,把你推出去送死。」
宋宛容的身体开始颤抖,她浑然瘫软,几乎跪立不住。
当然,我不会这样做。
不是因为想要饶过宋宛容。
而是为了谢如淑、展明月和李九娘。
谢如淑如今在钦天监得国师教导,多次祈雨成功,已被京中百姓奉为神女。
展明月被贵妃送入羽林卫,苦练多月。据说进步明显,昔日里面对猛虎无力还手的少女,已经能持着长枪在秋狝猎场里七进七出。
至于李九娘……她写了信来,说齐王封地的野味好吃,她吃得长高了一大截。随信附带一大包肉干,是她亲手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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