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大箱子封在角落里,打开,里面是戏服、行头、道具。
全都留下了,一样也没带走。
班主哭丧着脸:
「殿下,我是真不知道啊。
「她那日不是被您叫去王府的吗,您没把她送回来,小的也不敢问呐。」
萧祁白闭了闭眼,额角青筋暴起。
「她的身契呢?」
「在!这个肯定在!」
班主来了精神,招呼弟子们:「去,把我那口黄铜箱子抬来!」
箱子打开,最上面的就是红袖的身契。
班主双手拿起,奉给萧祁白:
「殿下,您看。」
那身契存了太多年,一股樟脑的气息,萧祁白嫌弃地看了一眼,没有接过来。
但脸色已经好了很多。
「身契在就行。」
他揉揉眉心,声音笃定:
「没有这个,她出不了江陵城。
「去找,在这城中挖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到!」
21
萧祁白不知道,我不需要身契。
每到一个新的城门下,小宦官站在车头,将陆进安的腰牌晃一晃,守城军便立刻扬起笑脸,直接请马车进城。
根本没有人盘查我。
「在想什么?」
陆进安修长的手指轻叩桌面。
我回过神来,低头研墨。
这些日子,他需要人伺候笔墨时,都找我来。
我努力装出不通文墨的样子,好几次差点露出破绽。
此刻,陆进安盯着我,眼神如潭水,清澈却深不见底。
我索性坦白:「在想怎么样,才能让贵妃不杀我。」
陆进安笑了笑。
低头用笔在白宣上绘下一朵墨莲。
「莲花本无罪。」
……
从陆进安的房间回来时,其余三个女子正准备休息。
谢如淑性情沉稳,不爱多言。
李九娘还是孩童心性,除了什么时候开饭,其他都不太关心。
只有展明月吊起眼睛,恨恨呸我一声。
我不理她,她更加生气:
「你到底用了什么法子勾引陆大人?」
她声音很大,谢如淑试图阻止:「明月,慎言。」
然而阻止不住。
「我要说!她既然敢做,我怎么就不敢说?依我看,早点确定了她是红颜祸水,就只送她一个人进宫!何苦还要我们几个陪葬!」
此话一出,谢如淑垂下了眼。
李九娘坐在一边,紧紧攥着她手里的小猎刀。
这是她唯一从家里带出来的东西。
她年纪小,但并不是什么都不懂。除了每天问吃什么外,她也怕死。
她只能握紧这把猎刀,尽管这可能没什么用。
月光照进来,我心里突然一动。
蹲下身来,凑近展明月的脸,我低声问:
「所以你勾引陆进安,是因为想活命吗?」
展明月骤然红了眼睛。
我明白了。
京中,但凡有头有脸的宦官,都在宫外有宅子,有家室。
陆进安又是权宦之首,一度有九千岁之称。
不怪展明月动了这个心思。
漫漫长路里,能求助的,也只有陆进安。
沉默片刻,我深吸一口气:
「陆进安不可能保你。」
展明月瞪着我,不死心:「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吃过男人的苦。
我在江陵这么多年,也算见过无数达官显贵、王孙公子。
能身居高位的男人,在权力与情爱的选择之间,从来毫不犹豫。
更别说陆进安是自己一步一个脚印爬上来的。
但凡他会犯这种糊涂,就不可能走到今天。
然而这道理跟展明月说不明白。
我退了一步:「就算他愿意保你,又能如何?
「九千岁之上,还有万岁爷。自古以来,君夺臣妻,就是一句话的事。」
拔下手中的簪子,递给展明月。
我说:「你要是真想求生,就该意识到,现在最要你命的,是你这张脸。」
方才我一直在想陆进安说的那句话。
他看似什么都没说,但其实已经把答案告诉我了。
「莲花本无罪。」
罪的是妖妃。
只要能够不被皇帝看中,贵妃就不会对我们赶尽杀绝。
月色寂静。
谢如淑已经想明白了。
她的脑子是我们几个里转得最快的,立刻看向展明月:
「明月,阿绯说得没有错。
「要想活命,我们必须证明自己绝无可能入宫为妃。」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
证明,如何证明?
凭借一张嘴去赌咒发誓,就能消除贵妃的疑心么?
唯有破釜沉舟。
「其他人也就罢了,明月,你是最危险的。没听那些仆妇说吗,你和贵妃年轻时长得有多像。
「若是皇帝遇上你,动了一瞬的心思……」
那么就是必死之局。
展明月的手捏着簪子,颤抖起来。
锋锐的尖头抵住脸颊,她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当啷一声。
「不划!我不划!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骗我的!」
她把簪子扔到地上,哭着转身跑了。
……
月色如水。
展明月一直没回来。
旁边不时响起辗转反侧声,谢如淑和李九娘也都没睡着。
死亡的恐惧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我叹口气,起身想出去找点吃的。
走出院子,却撞见一个身影站在月光下。
是陆进安。
我不知如何应对,行了个礼匆匆想走。
背后,他似笑非笑地出声:「你倒是了解我。」
他似乎已经站在这里很久。
房间里我说他的那些话,都被他听到了。
此刻,陆进安走到我身后,低声问我:
「你怎么知道,我救不了你呢?」
22
我并不知道,陆进安能否救我。
我只是知道,天下所有的馈赠都自有价格。
直觉告诉我,如果在这里求了陆进安救我,他要的回报,是我给不起的。
「多谢陆大人。
「只是从江陵离开的那一天,阿绯便告诉自己,从今往后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
……
推开门时,展明月已经回来了。
她躺在床上,咬牙切齿地盯着我:
「你不让我接近陆大人,不就是自己想去勾引吗?」
她瞧见了我跟陆进安半夜在院中私会。
「我自愧技不如人。这才是真正的红颜祸水,和人家比,我们几个不过是废物点心罢了!」
李九娘原本靠着谢如淑打瞌睡,闻言垂死病中惊坐起:
「点心,发点心了?」
「没有,你继续睡吧。」谢如淑拍拍李九娘的头,看了看我,想说什么,却最终又谨慎地没开口。
就这样,谢如淑和展明月,渐渐都不太同我说话。
只有李九娘懵懂,还是常常来找我,抢我的点心吃。
她有时也会回报我,比如在行车到山里时,突然把一只血淋淋的野兔塞给我。
「烤了吃。」她认真地说,「好吃。」
然而,我还没来得及烤兔子。
前面就传来宦官惊慌的声音:
「有狼!!」
23
狼咬在了车队的领头马上,车立刻翻了。
陆进安身边的小宦官在喊:「不要慌!聚集起来,不要乱跑!」
没用。
马已经惊了,四下里拽着车乱冲。
丫鬟仆妇们的尖叫声响成一片。
我坐的马车翻倒在路上,我被甩出来,沿着山坡一路往下滚。
等意识再度恢复时,周围已是一片漆黑。
今夜阴云密布,连月光都没有,伸手不见五指。
我只能伸出手,摸索着往前爬。
突然摸到一个温热的东西,我吓了一跳。
长头发,小脸蛋。
是个小孩。
赶紧摸了摸他的鼻子。
还好,有热气。
可能是哪个随行的小宦官。
「醒醒!」
我叫他。
他没声音,似乎已经昏过去了。
前方浮现出几对绿眼睛,饥饿的狼群在向我们缓缓逼近。
它们有爪子,有尖牙。
我什么也没有,还抱着个小孩。
四下里寂静没有人声,就算喊救命,也已经来不及了。
电光石火间,我突然在袖子里摸到了一样东西。
李九娘给我的、让我用来烤兔子的火石。
「湿木头不好点火,你就用这个。」她很得意,「这可是我爹的宝贝。」
老猎户诚不欺我,在火石擦响的瞬间,一束光芒如剑般刺穿了黑夜。
火光熊熊,猛兽退避。
借着火光,我低头看向怀里的小孩。
竟然是个小姑娘。
就是模样凄惨了些,脸和衣服糊满了泥水,简直是个小泥人。
火光如黑暗中的明灯,剩下三个女孩也很快找了过来。
展明月扶着谢如淑,李九娘拿着她的小猎刀。
谢如淑看见那个小女孩,一愣:
「她是?」
我筋疲力尽:「捡的,可能是哪个山民家的小孩。」
谢如淑摇摇头:「你看她的裙子。」
小姑娘的裙子全是泥,只有一点花纹露出来。
我定睛一看,随即也愣住了。
繁复的云纹,绣工精美。
这是宫装。
「临安城是齐王封地。」谢如淑声音沉沉,「如果我没猜错,她应该是齐王独女,荣宜郡主。」
24
展明月背着小郡主,我和李九娘搀着谢如淑。
跌跌撞撞地爬上去,终于遇到了正在寻找我们的陆进安。
……
一个时辰后,陆进安掀起帐子:
「齐王有赏。」
这一夜,暴雨突至,群狼出没,齐王和我们一样翻了车。
夫妇两个带人找了女儿一夜,只找到些裙子碎片。王妃哭得眼睛都要瞎了,差点想跳崖自尽。
突然得知女儿还活着,二人喜极而泣。
小郡主苏醒后,告诉父母——「是个小姊姊救了我」。
齐王当即决定,要认这名女子为义妹。
此时此刻,陆进安说完后,我们四个一起沉默了下来。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是个机会。
齐王是皇帝的长子,生来有残疾,也并不算得宠。
但他的义妹,就是皇帝的义女。
只要坐实了这个身份,就绝无可能入宫为妃。
于我们而言,这是一道保命符。
展明月嫉妒地看我一眼,小声咕哝:
「她不过是运气好。」
李九娘低着头,擦着她心爱的猎刀。
我突然说:「九娘,随陆大人去见齐王殿下吧。」
话音落下,李九娘愣住了。
连展明月都扭过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她轻声喃喃:「为什么?」
我走到李九娘身边,蹲下身,摸摸她的头。
「我知道,你每顿都吃很多,是怕马上就要死了,再也吃不到了。
「现在好了,你会是皇帝的义女,你可以不用再每顿都把自己吃得那么撑。」
李九娘的眼睛红了。
我把火石塞进她的手心。
「谢谢你的火石,我和小郡主的命,都是你救的。」
25
之后的进京路,李九娘不再与我们同行。
她被齐王夫妇邀上车驾,快马加鞭,入宫面圣。
几日后,消息传来,皇上准齐王认其为义妹,封嘉安县主。
她安全了。
但我们还没有。
李九娘受封的第二日,我们也到了京城。
宫城外,一顶小轿等着,旁边是名女官模样的人。
「陆大人辛苦。」她行礼,「贵妃娘娘说,陆大人送到这里即可,之后由我接各位姑娘入宫。」
陆进安站在原地,一时间没有动。
女官似乎料到了,淡淡一笑:
「娘娘说,这一路上,陆大人似乎对某位姑娘格外关注。」
陆进安面色不变。
我却看到他的手指在袖中微微蜷起。
「贵妃娘娘让我告诉陆大人,今日宫宴,有两个姑娘陪她饮酒就够。陆大人可以自行带回去一个,也算回报大人这一路的辛苦。」
阳光洒在朱红的宫墙上,女官退到轿边,安静等待。
陆进安看向我。
阳光下,那双眼睛比寻常人的浅,是琥珀色的。
他问我:「你想活么?」
我点头:「想。」
抓起谢如淑的手,我将她推到陆进安面前。
「我一定活着出宫,在我出来前,劳烦陆大人照顾好她。」
谢如淑吃了一惊,想要挣开我的手。
却随即呛咳起来,唇角有血流出。
狼群出没那夜,她后背挨了一爪,伤及肺腑。
但是安安静静,一直忍着,没有告诉任何人。
谢如淑总是这样。
她出身高门,父亲是治水的能臣。
但她的母亲只是个不受宠的侍妾,为了在大宅中生存下来,她从小学会了不麻烦别人。
「她不能等了。」我说,「如果今夜入宫,她一定会死。」
陆进安长久地打量着我。
良久,他示意两个小宦官将谢如淑扶上马车。
「去请刘太医。」
说完这句话,陆进安站在原地。
我一再地拒绝,他亦不是没有脾气的人。
没有回头看我,阳光下,陆进安的语气有些冷:
「宋绯,你若是真死了,我会来给你收尸。」
26
一顶小轿,我和展明月各坐一边。
一路上四个女子,到最后入宫时,只剩下我们这对天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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