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宛容立刻去拽萧祁白的袖子,红了眼眶:「殿下……」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
这一次萧祁白就像是恍若未觉,他的目光呆呆地落在我身上。
唱戏的红袖,是江陵城中,最让人移不开眼睛的存在。
袅袅戏音绕梁,远处的夕阳下,昏鸦起落: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戏梦难分。
这是我最后一曲了,唱完这曲,江陵城再不会有柳红袖这个人。
我用尽了力气,如同杜鹃泣血。
肩头渗出红色来,或许是朱砂的毒性太强,带动了我为萧祁白挡刀留下的那处旧伤。
「红袖!!」
有人在叫我。
不知是谁。
或许是裴刃,或许是萧祁白。
不要叫我。
我不要你们任何人。
转身,我抱起黑豆冰凉的身体,一步步走进夜色里。
14
萧祁白似乎想要离席追我。
但宋宛容拉住了他。
她说:「殿下,我们明日还要去见阿绯……」
明日就是三月十六了。
前面的流程都有手下负责去做,但到最后一步,总要亲自把关。
兹事体大,远比我重要。
萧祁白顿了顿,坐回去,没有再看我。
我一个人走进黑暗的巷子里。
月光幽微,我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
萧祁白会放我走么?
我弄伤宋宛容,又砸了她生辰宴的场子。
他会放过我吗?宋家人又会放过我吗?
……
不远的前方突然传来马车声。
我惊讶地抬眼。
这种车驾的规制,全江陵只有萧祁白配坐。
但萧祁白现在在王府里陪宋宛容,所以这辆车……
接的是从京城而来的大人物。
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立刻脱下高领的缀褂,只留贴身的襦裙。
随后,我奔跑起来。
直到车驾几乎擦着我的身体停下,我跌倒在地。
马夫勒紧缰绳:
「什么人!」
骏马长嘶,我惊恐地抬头。
青衣的宦官分立左右,车架上,一个身穿官服的男子掀开帘子。
狐狸眼,眼角一颗朱砂泪痣。
官帽上,金珰熠熠生辉。
昭示着他的身份——东厂掌印,陆进安。
心头掠过一丝令人战栗的狂喜。
我跪得更低,以惶恐的姿势垂下脖颈。
襦裙的领口大,有一点红色的莲瓣尖,从大椎处隐隐露出。
在月色下分外明显。
高高在上的陆进安一定是看到了。
他走下来,缎靴停在我面前,向我伸出手。
「伤到了么?」
他说,声音清冷如碎冰。
「你是哪个府的小姐?」
我抬眼,故作惊惶地报出我的名字:
「民女是宋家女……宋绯。」
15
长街寂静,只有马蹄声悠悠。
车内熏了好闻的沉水香,陆进安坐在对面,把玩着手中的南红菩提串,一双狐狸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
他有张美得近乎妖异的脸。
「停车。」
陆进安突然开口道。
马车骤然停了下来。
我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有些惶恐地坐在原地。
陆进安撩起车帘。
外面是片桃花林,夜风吹拂,花枝微动。
陆进安跳下马车,转身,向我伸出手。
我不太明白,便跟着跳了下去。
马车有些高,他接住我,怀抱亦是淡淡的沉水香气息。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下官是个阉人,宋姑娘投怀送抱,是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我这才意识到他并不是要接住我,一时间有些窘迫:「我以为……」
他笑了笑:
「我是让你把小狗给我。」
他把黑豆从我怀里接过去。
「我进江陵时,途经此处,觉得风景甚好,还有野兔出没。」
他拍拍黑豆的脑袋,沾着泥土的黑毛弄脏了他的官服,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小家伙住在这里,应该会高兴的。」
陆进安帮我把黑豆葬在一棵最大的桃树下。
然后他席地而坐,捡起一截巨大的树根,掏出小刀,刻了一会儿。
他的手指很灵巧。
月亮穿进云层,又穿出来的工夫里,陆进安已经刻好了一只小狗。
他将我手中的五彩绳穿过它,系在我的手腕上。
「只要你记得它。它就还在陪你。」
我已经很久没有落过泪了。
却在这句话面前,泪如雨下。
陆进安静静地等着我哭完,接我上了马车。
他说:「就不跟你的家人道别了吧?」
我看向他,他淡淡一笑:
「能让你深夜一个人出来安葬小狗,他们想必不会待你太好。」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点点头:
「不道别了。」
16【萧祁白】
子时已经过了。
萧祁白冷着脸站在宋府的角门处。
他不喜欢等人,然而今夜,这个人他不得不等。
带着寒意的夜风扑过来,萧祁白烦躁地揉揉眉心:
「那个阿绯还没到么?」
丫鬟战战兢兢:「没有……」
萧祁白闭了闭眼。
是他疏忽了。
医馆刺下莲花印后,他不该叫这个女子回去自行养伤的,而是该把她看管起来。
如今她反悔了。
「裴刃。」
「臣在。」
「立刻去渔村,把阿绯的父亲姐姐绑过来,这个莲花女她是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是!」
裴刃领命,转身就要离开。
却突然听到马车声。
车驾于萧祁白面前停下,走出一个身影。
红色官服,红色泪痣。
借着月色,萧祁白认出了他。
陆进安。
此人身为宦官之首,善舞弄权术,心机极深。
萧祁白不喜欢他。
奈何无论是父皇还是贵妃,都对陆进安宠爱有加。
「豫王殿下。」陆进安行礼。
萧祁白讨厌他的模样,明明是躬下身,却一点不恭敬。
好在陆进安说出的话,倒是个好消息。
「臣在进江陵城的路上,遇到了宋府的宋绯姑娘。
「她被马车所惊,崴了脚,臣便先叫人送她去医馆。
「特来宋府,跟宋大人打个招呼。」
原来不是反悔了,只是来的路上出了意外。
萧祁白心头微微一松。
但不知为何,又有股无端的阴霾,似石缝里长出的细藤,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
还不等他想明白这阴霾到底是为何,陆进安便再度开了口:
「宋绯姑娘与贵妃有缘,我需将她接入宫中,陪伴贵妃。」
发现了。
萧祁白的眉心无声无息一动。
不管是因为什么契机,陆进安已经发现了阿绯身上,那个被刺出来的莲花印。
按照萧祁白原本的计划,阿绯该在宋府学习礼仪规矩,从而更好地冒充宋宛容。
没想到,陆进安竟然提前赶到,直接接走了阿绯。
不要紧。
萧祁白安慰自己。
反正入宫就是送死的,也许都不会真正见到贵妃,就会在路上被悄无声息地除掉。
所以她的真实身份,并不会被发现。
饶是如此,萧祁白还是及时地补了几句:
「我听闻宋府这位阿绯姑娘,自幼在庄子上养病,所以不曾受过教导,行为很是粗鄙。
「倘若她言行无状冒犯了陆大人,本王替宋府赔个不是。」
月色下,陆进安淡淡一笑。
「是么?
「我倒是觉得,她没有殿下说的这样不堪。」
17
萧祁白跟陆进安见面时,我正在驿站里,跟另外三个女子面面相觑。
直到此刻我才知道,九州之大,有莲花胎记的,不止一人。
广阳郡郡守家的庶女谢如淑,年十六,性情聪慧,饱读诗书。
她的莲花胎记,在后颈。
梁城守城军副千户之女展明月,年十四,眉目浓丽,英气逼人。
她的莲花胎记在手腕。
年纪最小、出身也最低的是李九娘,她只有十岁,父亲是个猎户。
但莲花胎记最奇特的也是她,长在眉心,远看像是第三只眼。
再就是我,宋家嫡女宋绯,莲花胎记在所有人中最大,长于后背。
外面的宦官已经在押注,赌我们四人之中,谁才是那个妖妃祸水。
被押注最多的是展明月。
原因很简单。
所有见过贵妃的宫人都说,展明月长得极像年少时的贵妃。
贵妃出身世家之首的姜氏,姿容绝世,美艳之中有勃勃英气。
君王宠她,椒房春恩,十年不倒。
但贵妃总会老。
等她老了,和她容貌相似,又身有莲花印记的展明月,岂不就是下一个红颜祸水?
展明月的心情因此格外糟糕。
现在这个情况,谁最可能成为祸水,意味着谁最容易死。
她将怒气发泄在新来的我身上。
「瞧她那个狐媚样儿,还宋府嫡女呢。
「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眼睛滴溜溜的,比那戏台上的戏子都勾人!」
这份怒气在她发现我手腕上的小狗是陆进安送的时,达到了巅峰。
「不可能!陆大人怎么可能吃她那套!」
18
展明月似乎喜欢陆进安。
前往京城的路上,但凡找到机会,她就会努力往陆进安身边凑。
不是掉了帕子,就是装作摔倒。
我站在远处,沉默地摇头。
怎么说呢。
她应该是个好人家的姑娘。
生平头一次勾搭人,搞得这样拙劣。
「狐媚子不是这样当的。」
展明月一无所获地回来时,我小声道。
她竖起眉毛,想骂我,却又没骂出什么。
最后只道:
「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你若勾搭陆大人,他更不会理你。」
展明月话音未落,便有个小宦官来传话:
「宋姑娘,陆大人请你去他的马车上。」
展明月的脸都气白了。
陆进安穿着家常的青墨长袍,坐于窗边,见我来了,也不回头。
只是指了指窗外景色:
「前方就要出江陵了,会舍不得吗?」
我顿了顿。
「不会。」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神似要一路探到我的心底。
「我指的是,他。」
蜷在袖中的手指猛地握紧。
陆进安知道什么了?
是萧祁白说了什么吗,还是说,他已经追过来了?
就在我脑海内已经一片混乱时。
陆进安突然笑了。
「不过是玩笑话。」
他推过来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江陵特产桃花糕,离了这里就再也吃不到了,会舍不得吗?」
19【萧祁白】
桃花糕,是红袖最喜欢的点心。
这是下人将食盒端进书房时,萧祁白脑海内骤然生出的念头。
「殿下,怎么又是桃花糕啊?」宋宛容瘪着嘴,有点不太高兴,「容儿对桃花过敏,每次吃了都会起疹子。」
「是我忘了。」萧祁白吩咐仆妇,「撤下去,以后别再做了。」
宋宛容又开心起来,她站在桌旁,为萧祁白研墨。
也许是知道自己终于安全了,她巧笑倩兮,穿得也比往日艳丽。
曳红长裙,金蝶步摇。
不知为何侧脸看着……有点像她。
风从窗户吹进来,萧祁白的心骤然乱了。
垂眼看向宣纸,他这才发现,自己写下的是——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那日夕阳下,她最后的唱词。
手微微一抖。
萧祁白道:
「裴刃。」
「在。」
「叫她来。」
宋宛容看着裴刃离开——他连是谁都没有问。
能被殿下以这种语气叫来书房的人,只有那一个。
不快地扁了扁嘴,宋宛容已经在想,今日该用些什么法子,让殿下彻底厌弃红袖。
在此之前,宋宛容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个戏子花这么大心思。
……
萧祁白也没想到,他会对一个戏子花这么大心思。
等在书房里的时候,他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
竟然这么多日没见她了。
那一日,她唱完那出戏,抱着小狗的尸体离开。
夕阳下,身影踉跄可怜。
是他见她的最后一眼。
这几日他不理她,她也再没差小倌儿来找他。
还是那样,性子倔,不肯低头。
日后还是得再花心思调教才是。
萧祁白想着,裴刃不知何时站到了门口。
他脸色苍白,微微喘息:
「殿下。
「红袖她……不见了。」
萧祁白骤然起身。
砚台被带翻,淋漓的墨汁溅了宋宛容一头一身。
萧祁白的身上也全是墨迹,但他似乎浑然未觉,只是颤声道:
「你说什么?」
裴刃的声音带了哭腔:
「姐姐……姐姐不见了。」
20
房间里,收拾得很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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