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裴刃还是想得少了。
我看向窗外,目光穿过层层飞檐,望向京城的方向。
朱墙琉璃瓦之内,有位盛宠十年的贵妃。
只要背上烙下莲花印,她就会带我走。
她认为我是妖女不要紧,想杀我也不要紧。
至少我要让她帮我,离开这座囚笼般的江陵城。
9
三日的时间一晃而过。
萧祁白没再出现。
酒楼里相熟的小倌儿偷偷来找我:
「豫王殿下昨夜跟幕僚喝酒时,提起过你。
「他说你这些年被他宠坏了,气性太大。
「幕僚们便都提议,让他晾着你几日。
「他们说,『这女子都是恃宠而骄的,何况红袖姑娘被捧了这么多年,如今殿下狠下心来晾她个十天半月,她定然心急得不行,到时便也学乖了』。」
萧祁白大约是听进去了。
往日里他有空闲便常来接我,如今却把时间都给了宋宛容。
我笑着褪下一个金镯子,塞给小倌儿:「多谢你给我报信。」
他惊喜万分:「红袖姐姐,这、这也太贵重了,你怎么给我这么厚的赏啊?」
因为我要走了啊。
带不走的财,与其原封不动地还给萧祁白,不如散给需要的人。
月上中天,我走进城东医馆。
「阿绯。」
牙婆端上银盘,里面是密密麻麻的银针。
「这针刺下去,你就不能再回头。从此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咬紧了牙关。
「好。」
我不回头了。
针扎进我的后背,一下一下,是细密又尖锐的疼。
按照画师绘出的形状,刺出一个莲花形状的伤口。
随后,朱砂灌入,被封在其中。
汗水很快湿透了我的额发。
我昏了过去,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十四岁的萧祁白,鲜衣怒马,一袭红衣跃上高处,将他手中的海棠扔给我。
「我喜欢你,以后你的每场戏,我都来捧。」
十五岁的萧祁白,拉着我去山寺许愿,在灼灼桃花中,将我和他的名字写在福袋里,系在情人桥上。
十六岁的萧祁白,在除夕时和我一起守岁,爆竹碎屑落了一身。我要拂落,他却拉住我,笑着说:「你看咱俩这一身红,像不像要拜天地?」
红衣于梦中颠倒。
我看见的最后一个场景,是我挡下那一刀后坠入江中,九死一生地爬上来后,看到画舫里,萧祈白搂着怀中昏迷的少女:
「容儿!醒醒!」
他眼眶通红,语气如此焦急。
「你不是说最大的心愿就是嫁给本王么?只要你醒来,本王一定娶你……」
在他的呼唤中,少女终于睁开了眼睛。
她抓住他的手,一行清泪流下:
「殿下,你没事就好。」
他们紧紧相拥。
而我失去最后的力气,坠入滚滚江中。
10
「快救她!」
就像有只手突然将我从水底拽了出来。
是萧祁白的声音,带着焦急和怒气:「救不活她,本王叫你们都陪葬!」
一定是错觉。
我睁开眼。
却发现,他真的在这里。
一窗之隔的院子外,牙婆战战兢兢:
「殿下息怒,在救了……」
……
「血止住了!」巫医欣喜道。
牙婆立刻冲进来,她检查着我背后的肌肤,神色喜悦:
「阿弥陀佛,还以为你活不下来了呢。」
刺莲花印的过程中,伤口出血严重。
他们都以为我要死了。
「殿下,阿绯没事了。」牙婆赶忙出去汇报,「这莲花印,和宋小姐身上的一模一样,逼真极了。
「殿下要不要进去验个货?」
萧祁白颔首,朝门内走来。
他的脚步声一响一响,我的心随之揪紧。
突然,萧祁白顿住了。
他说:「红……」
室内月白的纱帐,映出我的影子。
身形模糊,但仍然……似是故人来。
我僵住,冷汗已经无声地渗出。
「殿下,她叫阿绯。」牙婆以为萧祁白记错了我的名字,连忙笑着提醒,「阿绯,殿下赏你纹银千两,还不谢过殿下?」
「阿绯……谢殿下大恩。」
声音粗哑难听。
倒影中,萧祁白的肩膀无声无息地松下来。
不是红袖。
江陵城中的名角儿,最爱惜的就是自己的嗓子。
我更是日日小心谨慎,不碰冰,不碰糖,稍微有得风寒的迹象便提前吃药。
绝不会任由嗓子哑成这样。
不过是个身形肖似的人。
萧祁白定了心,声音便也冷了:
「里面血腥味重,本王就不进去了。
「等她伤好了,本王再看。」
说完,淡淡离开。
他一走,我松了口气,这才撕心裂肺地咳起来,把嘴里的东西吐掉。
方才,为了不让萧祁白认出我。
情急之下,我含了一口铁砂。
背后的伤口一片疼痛。
牙婆将我扶起来:
「三月十六子时,到宋府角门处,会有丫鬟引你入府,做迎接贵妃使臣的准备——你可明白?」
「明白。」
回到房中,有小倌儿上前:「红袖姐姐,豫王殿下来过。」
心头一紧,我问:「他发现我不在?」
「没有,他没进来,便被宋小姐的人叫走了。」小倌儿生气,「过去何等痴情的样子,如今看来,他比戏子都能做戏。」
我笑了笑,捏捏小倌儿的嘴,让他慎言。
萧祁白没再来找过我。
据说宋宛容病了,他把全城的郎中都叫了过去。
导致当晚我发起高热时,竟然连个大夫都请不到。
后背仿佛有个火炉贴着皮肤在烤,我疼得神志不清,迷迷糊糊地想:
是因为我夺了宋宛容的妖妃命格,上苍在惩罚我么?
班主发现我病了,派人去请萧祁白。
他想让萧祁白来看我,他也好借机推荐两个新来的小花旦,叫豫王殿下捧一捧。
哪知通报的人连王府的门都进不去。
「豫王殿下陪着宋小姐呢,说不见外客。」
班主再迟钝,也知道我失宠了。
他不想花银子请郎中,就把我锁在房间里:
「红袖得的怕是痨病,别去接近她,小心你们也染上。」
我被留下自生自灭。
几番昏沉,最难受的时候,我依稀听到旁边有小狗在叫,用它热热的脑袋拱我。
是黑豆。
「别怕,别怕。」我说,「明天我就好了。」
后背的血肉已经长好,我平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额头上敷着退热的帕子,床头摆着药碗。
门也不再上锁,外面飘来热粥的香味。
班主拎着食盒进来,满脸都是殷勤的笑:
「红袖醒啦?昨晚豫王殿下来看你了……」
我一把推开他,踩着掉落的食盒飞奔出去,班主似乎叫骂着什么,但我顾不上了——
我的小狗不见了。
11
豫王府还是那个模样。
我一路奔进去,无论门房还是丫鬟,见了我全都立刻开门,亲热地招呼:
「红袖姑娘来了。」
就好像几天前议论我痴心妄想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飞奔至书房,里面是萧祁白和裴刃的声音。
裴刃的声音有些急切:
「红袖出身低贱,又性情不驯,只会搅得家宅不宁。殿下就算真想纳妾,也不该是她。」
萧祁白低低一叹:「可你没见她昨天的样子。我不过是冷落了她七八日,她便病成那样。」
门口的书童见我冲上来,试图拦我:「姑娘,殿下跟裴大人说话,你不能……」
我挣开他,撞进门内。
萧祁白原本尚有怜惜,见我这样闯入,当即皱起眉。
我盯着他,喘着粗气:
「黑豆呢?」
他眉头拧得更深:「你的嗓子怎么了?」
病后沙哑的声音,让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在某个月色晦暗的夜晚,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气,他好像……听过这个声音。
然而我没有给他回忆的机会。
上前一步,我几乎要呕出血来:
「黑豆呢?!把它还给我!」
12
宋宛容将一截染血的五彩绳放进我手里,那是我系在黑豆脖子上的。
江陵风俗,五彩绳又叫长命缕,女子在节日时编织它送给家人,寓意平安长寿。
我早就没有家人了,就编了五彩绳送给黑豆。
「你啊,要活得长长久久,好好陪着我,明白吗?」
黑豆舔着我的手,汪了一声,大概在说它明白。
此时此刻,宋宛容握着五彩绳,泣不成声:
「我真的是看它可爱,想喂它吃的。
「谁知那鸡骨头太尖了,扎穿了它的肠子,它吐了好多好多血,怎么都救不回来……」
越过宋宛容耸动的肩头,我看到一个小小的土包。
我蹲下身,伸手去挖。
「红袖!!」
十根指甲尽数折断,血流进土里,我一点也没觉得疼。
我终于又见到黑豆了。
它躺在里面,跟抱着我的枕头睡着时,一模一样。
唯一的区别是,它的一只耳朵不见了。
宋宛容凑上来:「红袖姑娘……」
她含着眼泪,搂过我的肩头,像是要安慰我。
实际却是凑近了我的耳朵,轻声道:
「我怎么叫这条贱狗,它都不理我,只知道咬着殿下的袖子让他去看你。
「你说,这种听不懂人话的狗,是不是该剪掉它的耳朵?」
回过神来时,我已经死死掐住了宋宛容的喉咙。
我抓着她的脖子,一下一下,把她的头往地上撞。
无数的人声在我旁边作响。
有裴刃的:
「姐姐!你疯了吗!这不过是条狗!」
有萧祁白的,他拽着我,一遍一遍喊我的名字:
「红袖,红袖……」
混沌渐渐变得清明。
我发现我紧紧地抱着黑豆的尸体。
萧祁白则紧紧抱着我。
宋家人要报官。
我一个贱籍的戏子,把他们府里的嫡女伤成这样。
他们要我赔出这条命。
是萧祁白拦住了。
他说:「贵妃的使臣很快就会进城,你们确定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将宛容卷进案子里?」
宋家人不说话了。
萧祁白回头看着我:「至于她,我自会处置。」
我被关进了王府的偏房里。
宋家人盯着,一整日一整夜,不要说饭,就是水也没送进来一碗。
深夜萧祁白进来的时候,我嘴唇干裂出血,整个人神情呆滞地抱着黑豆。
「我还想带你走呢。」我拍着它,「明明再过几天,我就能带你走了。」
萧祁白站在我身后。
他没有当回事。
我不是第一次在赌气的时候跟萧祁白说我要离开江陵。
但无论是他还是我,都知道这是个笑话。
戏班的戏子,全都签了生死契。
敢跑,抓回来就会被打死。
我八岁那年,一个师姐跟情人私奔,都跑到渡口快要上船了,还是被抓回来。
她被班主打死,尸体吊在我的房间里,整整一夜。
那夜过后,我就吓破了胆,无论怎么被打被骂,再也没生出过逃跑的念头。
也许是想到往事,让萧祁白略微产生了一丝怜惜。
萧祁白靠近我,蹲下来,想把黑豆接过去。
我不松手,背过身,躲开他。
他顿住,低声问:「你连我都怪么?」
我不说话。
黑豆很乖,但它只是条小狗。
小狗以为被爱了,就会爱一辈子。
所以它会在我生病时跑去找萧祁白,求它的爹爹救救娘亲。
「红袖。」
见我良久不说话,萧祁白的耐心在一点一滴地流逝。
他揉了揉眉心:「宛容说,她可以原谅你。
「明日是她的生辰了,贵妃的使臣还没进城,这大概是她最后一个能光明正大庆祝的生辰。
「她说,只要你给她唱出戏,过去的事情就算一笔勾销。」
我沉默良久,突然道:
「殿下,你听过一句俗话么?
「『戏子无情,婊子无义。』」
我笑了:「我和宋小姐如此相配,我怎么能给她唱戏呢?」
萧祁白骤然冷了脸。
耐心耗尽,他不愿再跟我废话。
「你不唱是吗?」
他一挥手。
几个仆妇冲上来,要抢走我手上的黑豆。
「把这只狗煮了,肉分给城外的难民。」
萧祁白冷冷道。
那些仆妇开始攀扯我,很多只手拽住黑豆的尾巴、后腿,粗暴地往外拉。
万念俱灰。
我抱紧黑豆,闭上眼睛。
「我唱。」
13
出场匆忙。
没有胡琴,没有扮相。
但客人们都知道,只要红袖姑娘开了腔,那地方就是江陵城最好的戏台。
站在王府的花园里,萧祁白揽着宋宛容坐于席间,裴刃立在一旁。
花园里有一丛丛的海棠,是萧祁白曾经为我种下的。
此刻的他搂着宋宛容,抬眼问我:「选好曲目了么?」
我突然就笑了。
「选好了。」
闭上眼睛,夕阳沉落,最后的光晕落在我身上。
我缓缓开口: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
宋宛容的脸色立刻变了。
这是她的生辰,点明了要欢快愉悦的戏。
我一开口她就知道不对。
2/9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