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清的眼神从一开始就极度平静,好像每一次送妹妹上学时一样,好像跟璇玑夫人下棋时一样,好像他不慌不忙地教方胜鹮怎么练字一样。
可话一出口却带了颤音,饶是他也掩藏不了。
他的嘴唇都在发抖。
「大蟒没有毒,人心有毒。」
颂雅「哈」了一声,激动地质问:「所以你是怪我吗?我把自己变成这样子,还让娘亲流产了,都怪我自作主张是不是?宫颂清你说清楚,你是不是怪我!」
颂雅狠狠地锤了一下床,之前的哀伤悲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仿佛她就此毁容也比不过颂清与她龃龉来得严重。
这里太安静,也太安全了,足够颂清剥开他伪装的良善模样,和无条件信任他的亲妹妹说几句真心话。
「我怪我自己。」
「怪不着你!」
颂清伸手去碰颂雅的脸,指尖接触到那红色的血肉瞬间,他的脸抽搐了一下,温良和顺的脸和深不见底的阴沉目光因那抽动分离开,像面具一样,一头怪物从他的躯壳里生了出来。
「怪我。」
他冷笑着看着自己的指尖,偏着头看上面沾染的红色黏液,重复了一遍,「怪我……」
「哥,看着我,我不生你的气,我……」
颂雅话没说完,颂清已经从袖中掏出匕首,寒光一闪而过,他自己的脸上多了一道伤口,血线溅到颂雅的眼下,仿佛一颗泪痣。
她惊慌地抓住颂清的手,「你别这样,哥哥,你答应过不这样的。」
颂清面无表情,脸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但他就像是没有感觉似的,怔怔地看着颂雅。
「宫颂清!」
颂雅叫他的名字,这稍微唤回他的理智。
他告诉自己,你不是天生天养的畜生,你叫宫颂清,你有爹娘妹妹,你是个人。
颂清将匕首扔给颂雅,「养着,哪天我再犯浑,拿它刺醒我。」
见颂清就要离开,颂雅忙问:「你要去做什么?!」
颂清恢复了正常模样,看起来安全无害。
「没事,放心。」
颂雅握着匕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直到此时她才又觉出脸上的疼痛。
一想到脸上的伤她就难过得紧,御医说毒液浸入太深,脸上的伤好不全,难道以后要顶着张毁容的脸活下去吗?
听说前朝十三公主脸上也有异伤,她常戴面具遮盖瘢痕,自己以后也要日日戴着面具生活?
颂雅终究是个孩子,几重念头转过,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
颂清求见皇帝,见到显王姚斩跪在御书房外面。
这次黄金蟒暴起伤人一事由刑部来审,尤烁儿请命协助,皇上同意了,于是条条线索都指向周家人,也就是周夫人的娘家。
如果皇帝真的出事,最大的受益者就是显王,即便调查结果还未出来,姚斩已经背上了几重怀疑,他倒也干脆,卸了将印就来见皇帝,皇帝不见他,他就继续跪着,做出自己清清白白的样子来。
朝中风议沸腾,姚斩只要稍微表现得不如人意,恐怕就会迎来疯狂打压。
颂清到门前时,大监正送人出来,来的也不是陌生人,是尤烁儿。
她没有穿公主礼服,而是一袭鸦青色贴身短袍,上绣半臂狻猊,那张圆润娇俏的脸配上这样的装扮竟然毫不违和。
颂清向尤烁儿行礼,尤烁儿也向跪着的姚斩行礼,姚斩跪着,微微颔首算是还礼。
说来都是一家子人,但这场景怎么看怎么不算和睦。
尤烁儿是其中心情最好的一个,她关心起颂清,「脸上怎么了,拿刀划的?」
颂清敷衍她,「蹭伤。」
尤烁儿走近他,颂清微微挑眉与她对视。
尤烁儿用只有她和颂清能听到的声音喟叹:「就是这种眼神,我只在镜子里看过……」
她像是在荒芜的沙漠里独行了几万里,看着人世间的繁华温暖却不得而入,终于遇到了一个同行者,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
她从那日在轿辇上惊鸿一瞥,就认出了颂清。
「我们是一样的人,宫颂清。」
「不是。」
尤烁儿嫣然一笑,「你是,而且……你就快忍不住了,哈哈……装人不累吗,为了旁人委屈自己,何必呢……」
「值得。」
尤烁儿恼怒了,她明明认出了颂清,和她一样骨子里都是厌恶这个世界厌恶这些人,怀着毁掉一切的暴虐欲望诞生,喜欢破坏,欣赏死亡,热衷于制造痛苦,可颂清偏偏要装正常人。
「那群蠢货不配你做这些。」
「你有多少筹谋因为娘亲失败了,你有资格说她蠢?」
好吧,如果是为了姚小春还说得过去。
尤烁儿莫名被安抚了,因为她也挺喜欢姚小春,那个女人几次三番破坏她的计划,像只不知死活的小兔子,很有趣。
尤烁儿点了点自己的唇,表示她是不会说出去的,随即大步离开,一眼也没有多看依旧跪着的姚斩。
姚斩闻到尤烁儿衣摆传来的血腥味,不由得握紧了拳头。
……
「你想跟朕说什么?」
皇帝从来不喜欢宫颂清,他是疆场杀出来的帝王,有身为猛兽的直觉,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个孩子不是什么好东西。
宫季卿只是冷漠,宫颂清比他父亲要更糟糕一些,他是无视。
一个七岁的孩子从乡野来到宫廷,哪怕再有教养,也不该像他一样,不多走一步,不多看一眼。
他对于许多事的无视,都不是一个正常孩童该有的,甚至不该是一个正常人有的。
比如,奉国公主流产,他却在看完颂雅后直接来了这里,而没有先去看望母亲。
又比如,他脸上的伤口都还在渗血,可他的表情却没有一丝痛苦。
但是这样的他,却能够得到观尧山人等人的青睐,这并不意味着皇帝有眼无珠,这只能说明,比他的漠然更甚的是他的伪装。
他太会假装了,连当世名宿都会被他骗过。
而皇帝能看出来,只因为他不屑于在皇帝面前装。
这种感觉很微妙,皇帝没办法基于自己的直觉给自己的亲外孙治罪,只能在大多数时候选择无视。
可奉国流产,颂雅毁容,宫季卿远在边关,两人势必要见上一面了。
「皇上,相较于黄金蟒伤人一事,颂清更想奏请皇上警惕起来。」
「警惕什么?」
「世家,豪族,贵胄,一切在您的脚下匍匐,却又汲取天下养分成长的事物。」颂清垂眸看着地面,不紧不慢地说着。
配上那张肖似宫季卿的脸以及脸上的血迹,皇帝莫名联想到:
是了,他父亲就是这副样子杀了前朝皇帝。
「皇上上月已将禁卫军交予朱、陈二位将军,两位都是皇上心腹,一旦皇上出事,二人不可能拥护嫌疑最大的显王。
「对于显王来说,他有许多更好更安全的方式达到目的,他不必犯险,也不会用这种低劣到根本不可能成功的手段,显王绝对不是此次事件主谋。
「但是,也绝不是福王。道理更简单,经不起查。
「先不论是谁谋划的刺杀,这件事透露出来的未来才值得皇上深思。」
皇帝并不顺着颂清的思路走,而是问他:「那朕问你,既然不是两位皇子,你觉得是谁谋划的?」
皇帝看似随手拿起一本奏折,颂清如果抬起头看,会发现那本折子与其他奏章不同,上面印着狻猊纹样。
「你前几月常常入宫看大蟒,后来那条白蟒被赐给永信侯府,你又去了永信侯府求学,是也不是?」
「是。」
「此等大蟒,性情温良,即使在野外也不伤人,宫颂清你倒是说说,看了那么久,你有没有看出,怎样才能让大蟒暴起?」
「如果我说有,皇上会否立刻杀了我?」
皇帝沉声道:「你以为朕不敢吗!」
颂清缓缓说道:「皇上,我不会这么做,而且我也知道是谁做的,不需要再劳烦嘉妱公主被血污脏了手。
「让黄金蟒暴起的是前朝宫人,他们想给先帝报仇。
「我观赏大蟒不是为了设计刺杀,是因为我想驯服它。可惜不成功,因为那种动物没有感情,不论怎么讨好都没有用。没有情感的怪物是不能做朋友的。」
颂清在心中补充,就像人一样,要有情感,要装作能够反馈情感,别人才会把你当人。
他装得辛苦,但不会放弃,只为了不让亲人伤心。
颂雅只是隐约窥见真实的他都那么恐惧了,一定不能让娘亲知道。
颂清满脸坦然,完全不怕皇帝查问,这模样多少打消了帝王疑心,只是依旧对他喜欢不起来。
「前朝已经烟消云散,不足为虑,可皇上有没有想过,若他们事成, 我大安的未来该如何?显王福王谁能得位?谁能执掌天下?谁能延续国祚?您的天下,该何去何从?」
这几个问题一个比一个沉重,是皇帝明知重要,却逃避不愿去想的。
朝臣让他立太子,他为何拖着不肯?因为无论显王福王,都不是合格的君主,斗不过朝堂上的功臣、世家、豪族。
那些经营了几代的势力,每一个都能把他未曾受过帝王教育、也不曾真正吃过苦头的孩子们撕成烂泥。
即便好一点,也不过是和前朝灵帝一样被当个摆设。
前朝旧事历历在目,灵帝在位十二年,除了杀掉自己的几个心腹时是自由的,其余时候,哪样不是受臣下摆布?
灵帝最宠爱的臣子尤满和隋镶,得势后便学前辈们架空他,宫季卿宣韦则更甚,直接弑君。
君王威势不够,下面的豺狼们便不会安分。
姚斩手握重兵不假,手下多半却是周家的兵,他自己打过的仗也全是跟随舅舅,他对周家人很敬重,可他越敬重,皇帝越不敢立他为太子,怕以后天下姓了周。
好在这次选王妃,他没有选周家女,一开始求嘉妱,后来求秦氏,这让皇帝很满意,本来对于立太子有了几分意动,却又出了大蟒一事。
至于福王,他很喜欢这个小儿子,但不能否认,他不够资格做太子。
皇帝心里都清楚,却只能假装不清楚,他要对付的人太多了,不得不深思熟虑。说是万人之上,真正成为皇帝的那天他才发现,孤家寡人不是虚言,他真的只有自己了。
颂清所说的,桩桩件件都是他所想的。
无怪乎观尧山人那群老东西喜欢他,他实在太会投其所好。
颂清长拜,「请皇上为天下计,遣两王出镇。另,扩大学宫,迎天下才俊入京,几年后两王长成,学宫学子入官内,朝野地方景象一新,皇上再不必忧虑天下无继。」
皇帝不得不承认,这个路子很好,而且跟他所想的不谋而合。
「好了,你退下吧。」
颂清连问都不问皇帝是否采纳,仿佛笃定他会接受这个建议,「是。」
门外的姚斩刚看见颂清出来,大监就出来搀扶他,「殿下快起来,陛下让您进去。」
奉国公主府这个聪明到妖异的小孩冲他笑,「显王殿下,先恭喜了。」
当日,皇帝下诏令,封奉国公主府女公子宫颂雅为二品郡主,封显王为凉州刺史,福王为巢州刺史,遣两王出镇地方。
听到消息,还在狱中审问犯人的尤烁儿控制不住手下力道,一鞭子把犯人最后一口气打没了。
一旁「爱妻若狂,寸步不离」的宣韦幸灾乐祸,「看来皇上依旧相信显王呀,啧,我说你……」
话没说完,尤烁儿一鞭子朝宣韦抽过来,宣韦伸手抓住了,鞭梢上黏腻的触感让他怀念起从前——一些不那么美好的从前。
他还不知道是什么让皇上改变了主意,不过不妨碍他给尤烁儿找不痛快。
「娘子,你家小弟离京,你是跟着,还是不跟呢?」
……
牡丹阁,颂清乖巧地坐在床上,我从托盘上拿起药粉,小心敷在他的创口上。
心疼,头疼,小肚子也疼,流产过后手脚冰凉,我总担心冰到他。
颂清都伤成那样了,还傻乎乎地跟我笑,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想着想着眼泪就不争气地往下掉。
颂清握着我的手,「娘亲,没事了,京中会消停的。」
「可是颂雅和你的脸都不会好了,真的不是父皇?」
「不是,皇上对我很好,真的是我不小心蹭伤的,不信你问颂雅。」
我依旧难过,颂清还小,他不明白容貌对一个人意味着什么。
他脸上的伤痕是道刀口,虽然深,养好了或许只是一道印子,不算明显。
可颂雅是半张脸都毁了,她以后要怎么面对……
「交给我,我会解决。」
《武帝野史.第八卷.烟罗郡主》
武帝初,上幸兽圈,后宫皆坐。金蚺佚出圈,匐地而走,刀兵不能及,左右贵人昭仪皆惊走,奉国女直前当蚺而立,上持刀杀蚺。其后封奉国女为郡主,因以百车乌禅烟罗纱为礼,又称烟罗郡主。
烟罗郡主伤容,主哀戚难当,海晏公访画圣执金针作半面芙蓉,尽态极妍,京中妇人纷纷效之,即为半面木莲妆。
39
乌禅使者与蜀中秦氏送嫁的车架同时来到,京中连着要办显王大婚、两王出京、乌禅来访三件大事,忙得团团转,更不用说这里面还牵扯到前朝刺杀。
黄金蟒发狂这件事父皇给了禁卫去办,不出所料,他最终还是选择信任自己的亲信。
我认为这次宣韦总该得以施展了,没想到宣韦是被父皇朱笔一挥「放出来」,却和我预想的不同,不是去紫禄馆,而是去操办显王的婚事。
这样一来,紫禄馆最终还是回到了紫禄大夫手中——可怜的紫禄大夫,嘉妱、显王以及我奉国府都将紫禄馆视为必得之物,连带着朝野都忘了还有他这么个人,忘了紫禄馆原本是有主人的。
颂清为了避嫌,再也不能去看望他很喜欢的大蟒蛇,为此他很消沉,天天都埋在藏书阁看书。
颂雅脸上的刺青结痂掉落之后,以往被英挺的眉宇夺取光彩的精巧面容显露出来,父皇来看颂雅的时候怔了许久,待她睡着了,父皇罕见地踟蹰了一阵,才问我:
「小春,你还记得你娘的模样吗?」
我告诉父皇,「不记得了,她走得太早,我那时候没饭吃,饿得脑子不好使,记性也差。」
我其实记得,只是我娘去世之前经历了几年沉疴和饥荒,骨瘦如柴,面目可怖,我有一万种理由将这些告诉父皇来获取他的怜惜,但一想到娘亲死前还念着他会在春天回来,就算了。
她不会想要父皇知道她最后的模样的。
父皇「啊」了一声,似是叹息,又像是同意我所说的。
我们沉默了半晌,他忽然说:「没关系,朕记得。画圣还没有离京吧?」
「没有,还在观尧山人那里弈棋。」
「找他来,为你母后画一幅画像。」
我想说画圣未必会同意,父皇却先一步说:「跟颂清说,办成这件事,特许他进紫禄馆。」
我不明白这里面又有什么弯弯绕,只得点点头。
父皇走后我就去找颂清,他埋在一堆书里,头发凌乱,嘴唇皲裂破皮,一双眼睛却依旧明亮得出奇。
「好,我这就出宫。」
「明日你妹妹回学宫,咱们一起送了你再去。」
「来得及,我今天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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