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才反应过来,父皇不喜宣韦曾经背主弑君,一直不肯委以重任,但不代表他永远不会用宣韦,比如现在,利用宣韦的疯去压制尤烁儿就很合适。
只是这一去,终究还是危险。
我怕被宣韦笑话,偷偷去圆惠禅师那里给宣韦点了平安灯,谁也没告诉。
就这样,送走了福王显王,京中似乎安宁了,又似乎比从前更加喧嚣。
日子缓缓过去,换了夏衫,吃了莲子,颂清在盛夏里长高了一大截,因为奔波不断瘦了许多,颂雅学起下厨,势要给她哥哥补回来。
炎炎与我来往于后宫前朝,凉州、巢州、乌禅的信息接连不断,宫里宫外,奉国府就这样渐渐织出一张巨网。
等到海棠花落,菊花盛开,我提出搬出牡丹阁回奉国公主府。
也就是这时,秦羡和煦燕从岭南回来了。
43
秦羡和煦燕可不是空手回来的,她们带回了岭南一带的地形图,以及一箱子生铁。
大朝会上,镇远将军亲眼看着自己的前妻和前妾觐见,那戏剧性的一幕即便我无缘得见,光是靠想象也足够有趣了。
两人在岭南找到了铁矿,作为新朝祥瑞献给父皇。
这份功绩如果放到男子身上,是要封侯赐爵的。
如今到了女子身上,且这女子已经嫁人,赏不到娘家人;已经和离,也赏不到夫家人;她还没有儿子,也赏不到子家人。
朝上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封赏。
有的说可以赏赐钱财府邸,有的说可以赐婚,有的说不如赏秦家……
秦羡要的显然不是这个。
后来秦羡和我说,她活了几十岁,等着别人安排的日子占了一大半,已经明白大多数人不是没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不喜欢违反旧制,而照旧制来说,女人做了好事,得好处的都是家族,作为一个生意人,她觉得很不划算。
所以她当着满朝文武坦荡地说,她要一个爵位。
父皇也很直接,说好,朕就给你一个爵位。
一来一往,两句话的事,秦羡做了本朝开国之后的第一个女爵——一品琅嬛侯。
煦燕也没被落下,得了个工部侍郎的官职,从五品。
顺带说一句,镇远将军是四品武将。
煦燕有生之年努努力,说不定能踩他一头。
前朝战乱十几年,民生凋敝,饿殍遍野,国库不只是打空了,简直是打穿了,忽然得到一座铁矿,犹如天降横财,谁能不高兴?
父皇当即召政事堂开会,新人琅嬛侯因为熟知岭南铁矿信息也有幸进入,我注意到除了政事堂的老人,还叫了户部和兵部尚书。
很像是算算家里有多少余钱,准备打仗了。
我没在宫里多待,带着颂清颂雅回了奉国府,反正秦羡回来也会告诉我。
以前总是羡慕姚斩有周将军、姚守有荀尚书在政事堂,消息比奉国府灵通百倍,一直期待宣韦有一天也能进去,谁能想到,宣韦如今去巢州和媳妇儿掐架,反倒是秦羡机缘巧合进去了。
当晚,秦羡的口信通过宫季卿留在宫里的人传了出来,确认父皇要用兵了。
其实也不是父皇想动兵,而是边患愈演愈烈,宫季卿在边关这几个月已经零零碎碎打了四五场,频繁的小规模挑衅昭示着几个小国蠢蠢欲动,所以哪怕前面乌禅来访大家你好我好大家好,后面该打还是要打。
颂清根据父皇从前的作战模式,揣测他大概是想灭了乌禅。
炎炎不认可,「乌禅地处偏远,打下来弊大于利。」
「月姨,只要打下乌禅,几国自己就乱了起来,于大安,至少可得十年太平。」
「是这个道理,可不好打啊,你没上过战场,你不明白,爹爹说过,打乌禅是十人换一人,实在不值得。」
「有了户部几年的余粮和琅嬛侯的铁矿,不就有能力打了?」
炎炎还是不赞同,她的想法多少带着月先生的路子,觉得现在顶好是与民休养,用十几年安宁换个盛世伏笔,至于边患,人家挑起我们赶走就好。
也不能说她错,只是她没站在父皇的角度想。
父皇作为开国君主,没那么多好脾气,也没有所谓的耐性。
他要盛世,更想要自己能够见到的盛世。
炎炎气馁,「小春你也觉得颂清说得对?」
我小声「嗯」了一下。
炎炎被说服了,问颂清:「那你说什么时候可能动手?」
「最迟明年秋天。」
第二年九月,乌禅扰边,父皇下令征讨。
十一月,战火蔓延到巢州,几国联合进攻,嘉妱公主与驸马宣韦守城,宫季卿驰援。
十二月,宣韦与宫季卿推到乌禅王城,从王公贵族杀到平民百姓,乌禅王城血流成河。
第三年春,宫季卿带着乌禅王族三百余颗人头回京受封。
细细算下来,我们有两年没见,这绝对是我人生中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带着颂清颂雅在城楼上等他,看见他骑着黑色战马,身披铠甲,在万民欢呼中归来。
或许是华盖暴露了我的位置,他抬头看向城墙上的我们,他冲我挥了挥手,我撑着城墙俯身看他,鬓间的金簪落下城墙。
宫季卿忽然下马朝城墙走来,他的护卫为他分开围观的百姓,让他从容走到我落下金簪的位置。
他捡起我的簪子,用嘴型对我说:「我回来了,小春。」
我的父亲没有遵守诺言,好在宫季卿在春天回来了。
44
宫季卿解开我的小衣,将手放在我松弛的小腹上。
我曾经怀过两个孩子,还流产了一个,小腹自然不可能还如同少女时一样紧致细腻,我羞赧地想用被子遮住,他却埋头吻了那松弛的皮肉。
我像抱孩子一样揽着他的脖子,他抬起头来,眼神竟然湿漉漉的,像是要哭出来了。
他反手与我十指紧扣,轻声说道:「对不起。」
我一时想不起他哪里对不起我,明明没有保护好孩子们的是我,明明不注意身体流产的也是我。
只得轻叹:「关你什么事呢,是我不长进……」
宫季卿倏地落下一滴泪来,我以为我眼花了,仔细看,他确实是哭了。
他一哭,我也跟着哭。
太不容易了,走到今天,真的太不容易了。
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怎么也不会离开那个小山村,和宫季卿过一辈子田园生活就好。
宫季卿给我擦眼泪,我也傻乎乎地给他擦泪,我们两个忽地就跟成亲那晚一样手足无措起来。
擦着擦着,就变成了拥抱。
床帐落下,他虔诚地触碰我身上每一处岁月留下的痕迹,我也亲吻他身上的每一处疤痕。
我们不再是前朝十三公主的养子青蚺和本朝的嫡公主奉国,我们就是那个小山村里前来投奔的瘸腿少年和刚被主家赶去乡下的黄毛丫鬟。
「宫季卿,对不起,宫季卿……」
……
宫颂清背着手站在书房外,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智慧不够用。
他在后悔不该不带颂雅来,至少多一个人替他承担火力。
但转念想到颂雅的脸,他又彻底泄气了。
他的脚往前挪了几步,又退了几步,小臂抬起又落下,就是不敢去敲门。
瞧这样子,多么像一个普通的小孩子,多么不像他宫颂清。
他还没有纠结出结果,书房内便传来他父亲的声音:「进来。」
颂清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要我请你吗?」
他忙不迭地推开门。
宫季卿正跪坐着调琴弦,他穿着素白道袍,没有束发,而是随手拿发带捆着,乌黑的发尾落在朱红地毯上,带着莫名的杀气。
颂清直直走到他父亲面前,干脆利落地跪下。
「父亲,孩儿知错。」
宫季卿拨了一下琴弦,发出一声铮鸣,他偏着头斜眼看向颂清,嘴角似翘非翘,不是个好模样。
「脸上怎么了?」
颂清这时是不敢撒谎的,「自己划的。」
宫季卿「嗤」了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
颂清就像被扇了一耳光似的,整张脸涨红了,身体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
宫季卿又拨了一次琴弦,这次的调子比上次高,他不紧不慢地调整,连续调了几个音,才又想起自家儿子还跪着。
「上次我怎么跟你说的,再拿你妹妹犯险,就再也不让你和颂雅见面。」
「父亲!」
「怕了?你暗示她去挡巨蟒的时候怎么不怕?」
「请父亲责罚!」
「我罚你做什么,我罚了你,你娘亲妹妹还要怪我,宫颂清,你不是把我拿捏得死死的吗。」
「不敢!」
宫季卿放下琴,单手撑着下巴,靠在软垫上,毒蛇般的目光上下打量了自己儿子一圈,分辨着他如今的样子究竟几分真,几分假。
他拿手指点着膝盖,一下一下,毫无声息。
良久,他让颂清抬起头看他。
「旁人总以为你与我像,其实你我不同。但是这么多年,你总该学会怎么做个儿子,做个哥哥。」
「我在学,父亲,再给我一次……」
「没有再一次,你走吧。」
宫颂清觉得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他不可置信地张大了嘴,随即而来强烈的恨意让他自己都心惊。
他不要我了?
他们不要我了?
「不……」
「我在屠乌禅时有意放跑了邢三魁,如今他在巢州嘉妱那里。
「之前宣韦说过,我对你太仁慈了,所以你去找宣韦。
「去跟宣韦学学,什么才叫合格的畜生。
「让巢州那步棋发挥作用,不然你就别回来。
「听明白了?」
「我可以跟娘亲和颂雅告别吗?」
「这是惩罚。」宫季卿甚至有心情摇了一下头,「所以,不可以。」
颂清不服气地说:「爹爹在我这个年纪,在我那样的境地下,就一定比我做得好吗?」
宫季卿笑了一下,「唔,忍了这么久还是说了。」
「爹爹回答我,不然颂清不服!」
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颂清,嘴角勾起不怀好意的笑,「要我的回答?宫颂清,我现在让你娘跟颂雅在我们中选一个,你说她们选谁?」
颂清万没料到等到了这样一番话。
「你开始只想保护你娘亲和妹妹,做到一半,又沉溺于玩弄人心的快感,享受权谋的乐趣,看着所有人在你的谋划下功亏一篑,只有你一个人笑到最后,你很满意,很快乐,但你忘了你一开始想做的是什么。
「你忘了你要保护娘亲和妹妹,所以她们都受到了伤害,这些,都源于你的狂妄!
「你跟着巨蟒学了那么久,学到什么了?
「就学到怎么绞杀对手了?
「隐忍、等待、步步紧逼,一样都没学到吗!
「就这你还觉得有资格和我叫板?」
宫季卿一指门外,袍袖兜出的风扑到颂清脸上,「滚出去,宫颂清。」
门忽然开了,探出一张文着娇艳芙蓉的脸。
颂清急忙站起来想要解释,颂雅却直直走到宫季卿面前,掀起裙摆跪下。
「爹爹,我不怪哥,你别赶他走。」
颂清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酸胀的难以诉说的情感,他不喜欢那种感觉,但他很心疼颂雅。
宫季卿丢下一句「你自己想清楚」就走。
颂清看着还想再求的颂雅,拦住了她。
他决定去巢州,不是因为宫季卿的惩罚,而是自己对自己的惩罚。
人生中第一次,他开始自我反省了。
……
颂清不见了。
我发现这件事的时候,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宫季卿,找到书房去,他一脸无辜,问我怎么了。
我又觉得自己恐怕是错怪了他。
「儿子不见了,你说他跑哪儿去了?」
宫季卿放下笔,「走吧,我们一起去找。」
遍寻京城不见,学宫没有,皇城没有,璇玑书阁没有,观尧山没有,永信侯府也没有。
颂雅被父皇接进宫了,我问不着,只能无头苍蝇似的找。
最后是圆惠师傅说他算了一卦,说此去是命数,无有大碍,且必定回来,叫我不必慌张。
我……我怎么可能不慌张!
我那么大个儿子不见了呀!
「圆惠师傅,您能不能算算颂雅往哪个方向去了?」
宫季卿说:「别为难禅师了。」
我一想也是,圆惠师傅是半路出家的和尚,算卦不一定准,我又去钦天监求了一卦,没想到和圆惠师傅说的一样。
「颂清不会一时意气,月盛炎已经派出斩阎罗了,多则几月,少则几天,总会有他的踪迹,不要担心了,小春。」
「可是……」
「对外就说他去云游了,不要让王府和皇城怀疑。」
宫季卿安排得当,我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但是我自己的儿子自己了解,他即便要走,也不会话都不说一句就走。
「夫君,真的不是你?」
「小春,你怀疑我?」
「不,不是,宫季卿你别生气,我只是……算了,就按你说的吧。」
如宫季卿所料,斩阎罗的确找到了颂清,他竟然瞒着我们去了巢州。
宣韦的信也回来了,他告诉我们,尤烁儿偷偷收留了邢三魁和一个乌禅人,猜测是已经死掉的乌禅女王的子嗣。
联系到颂清曾经答应我会杀掉邢三魁,这次不辞而别就有了解释。
宣韦说,他会替我们照顾颂清,他在巢州也的确需要人手帮忙,我家儿子他征用了,事情完了再还。
话说得客气,但没给我一点儿反对的机会。
……
次年,在凉州的秦思生下了姚斩的儿子,但不是长子,据说姚斩后院的某个姬妾生下了长子。
秦羡说起这事时,不客气地直骂姚斩蠢货,炎炎打趣她,「琅嬛侯好大的脾气,敢辱骂当朝亲王,我要是参上一本你可不好过呀。」
秦羡很大方地给炎炎发了三万两银票的零用钱堵她的嘴。
我挺为思思担心的,「凉州偏远,基本就是姚斩说了算,思思孤身一人在那里怕不好过,要不,让她父亲请立王世子?」
我想的是,先把思思孩子的名分定下来,以后哪怕姚斩再也不搭理秦思,总归嫡子之位是在的。
秦羡点点头,「我去与族叔谈。」
煦燕跟着说:「秦大人在朝中力量不强,这事情不能光是王妃娘家说,依我看,不如去找永信侯。」
我一拍桌子,「这办法好,永信侯老家也在西南,前朝时就有姻亲。秦羡,你回家去寻摸家中有没有适龄的孩子,我去永信侯府说个亲事如何?」
这事儿是几重好处,一来,永信侯亓剑铮本来就想做侯府正儿八经的当家人,不再受家中叔伯牵制,放着蜀中秦家这么好的助力,不用白不用,他肯定是愿意的。
二来,他妻子是鄄御公主,姚若凌喜不喜欢秦思另说,但她肯定是不愿意自己弟弟家里乱了嫡庶,会惹父皇不喜的。
三来,亓家秦家的家教我看在眼里,除了一个被惯坏的亓寺意都不错,我撮合一门婚事,也借机卖他们两家一个人情。
最终秦羡选了秦家三房的庶女秦云门,虽说是庶出,不过她父亲母亲去得早,那孩子跟着秦思一同受教养,才十六岁的姑娘,不仅将三房的产业打理得当,还将弟弟养得极好,秦家对那姑娘评价极高,而且早就有意将来为她寻京城的婚事,让她和秦思互为依靠。
18/24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