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镜乃七世轮回镜,是我早年在酆都鬼城的秘境中所得,虽是邪宗魔器,却也是难得一见的先天灵宝,用来磨砺心性、淬炼神魂再好不过。」
「道友替我除了血煞那个讨人厌的东西,如今他那大荒泽也成了我合欢宗的地盘,只是那地方现下糟乱不堪,待我把一切收拾妥当,再请扶摇道友去西极岛做客。」
合欢宗主来的时候浩浩荡荡、杀气腾腾,走的时候客客气气、温言细语。
直接惊掉九州正道各宗的下巴。
尤其当合欢宗主公然嘲笑剑宗有眼无珠,居然为一个尚未长成的回雪剑主,而将如今真正的九州第一人逐出山门时,不少人的心思活络起来。
不断有人开始提及我当年仅凭一人一剑,就成功镇压魔渊百年的事迹。
相较而言,如今谢长庚和江蓠同赴魔渊,二人合力却铩羽而归,还险些被魔气反噬,不由得不让人心里犯嘀咕。
该不会流风、回雪两位剑主加起来,也抵不过一个衔霜剑主吧?
外界纷纷扰扰,不影响我和师弟师妹潜心建设宗门。
师妹的炼器水平在成堆的珍奇材料堆砌下,突飞猛进,虽然成品模样依然不好看,但品质与功用几乎可以达到上品法器的水平。
一番商量,宗门令牌炼制的任务就交到二师妹和三师弟手上,一人负责图样,一人负责落实。
宗门令牌炼制成功那日,剑宗的栖吾峰主到访。
25
栖吾峰主是偷偷来的。
她动之以情,回忆起昔日我还在剑宗时的时光,眼神怅惘,语气留恋。
她说,剑宗内部最近士气低落,谢长庚与江蓠折戟而归,外界对剑宗正道魁首的实力颇有质疑,弟子们个个垂头丧气无心练剑,十二峰主里面有八位都希望我回山,门内弟子也对我翘首以盼。
「你父亲那边,你不必担心,我会亲自为你说情。」
我挑挑眉:「谁说我要回归宗门?」
栖吾峰主一怔:「如今衔霜剑已经复原,你是衔霜剑主,自然要回归宗门,何况现在魔渊黑雾曼延,正是需要你出手的时候,届时外界必然不敢再质疑剑宗的实力。」
我懒懒一笑:「峰主忘记了?百年前我就已经被剑宗除名,罪名是自甘堕落,与邪魔为伍,如今我依然执迷不悟,贵宗怎么不继续坚持了?就不怕我这等邪魔污了剑宗的清名?」
栖吾峰主神色有些难堪:「扶摇,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黑雾曼延,事关天下苍生,你可知就在我们说话之时,那黑雾或许又扩散了数里?」
我笑了笑:「峰主说得没错,可这天下也并非我一人的天下,为何屡次三番要我一人牺牲?剑宗口口声声要我回去,你们要的究竟是我,还是一个能替剑宗挽尊的工具?」
栖吾峰主霍然起身,语气有些恼:「你这孩子怎么这般说话?我们要的自然是你。」
我神色平静地看着她:「既然如此,那我便问一问,在我被正邪两道追杀、下落不明的百年间,泱泱剑宗、十二峰主、三千弟子,可有一人曾出于担心而去寻我?」
「但凡有一个人,我跟你回去又何妨?!」
栖吾峰主表情一滞。
满腔怒意,顿时哑了火。
栖吾峰主走后不久,剑宗有了新的动静,据说谢长庚与江蓠要再次动身前往魔渊。
这一次,他们打算用从仙人传承中学到的双人剑阵,配合流风、回雪两柄神剑,合力封印魔渊。
九州众人欢欣鼓舞,像百年前目送他们去西海之畔那样,满怀希望。
可惜这一次,他们还是失败了。
因为千钧一发之际,江蓠撤剑了。
剑阵溃散,谢长庚当场重伤,若不是体内有两途花,只怕早已身死道消。
而江蓠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虽然身上没有受伤,可身为剑主的她,却拔不出回雪剑了。
这下魔渊的黑雾,剑宗彻底没了办法。
26
最先来到落霞宗山门前的,是煦阳宗宗主。
煦阳宗是几个大宗门里距黑雾最近的,因此最为焦虑。
后来拂云宗、太清门、东皇派、绮云阁等宗门的宗主也都来了,跟煦阳宗宗主敷衍地一拱手,焦躁不安地聚到落霞宗的山门前。
山门一开,所有人老老实实地走完一千个玉阶,进到门内。
一进门先被扑面而来的浓郁灵气所震惊,差点忘记来意:「这落霞山竟是这样一块绝佳的修炼地吗?我当年踏遍九州,怎么竟没发现呢?」
「哎呀,那不是千年紫芝草吗?」
「千年紫芝草有什么稀奇?你看这,这可是已经绝迹的九曲灵参啊。」
「中间那棵小树,周身银纹,不会是传说中的养魂木吧?」
我轻咳一声,这些人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想起来此的目的。
几位宗主个个义愤填膺、面色懊悔,说从前听信剑宗的一面之词误会了我,时至今日真相大白,才知道江蓠是为了自身前途,不惜弑师叛宗的罪大恶极之辈。
「从前我就觉着那朵两途花来得蹊跷,当时回雪剑主年纪轻轻,修为也不算高,从哪里得来这样的灵宝?没想到竟是她丧心病狂,杀师夺宝!」
「呸,连回雪剑都拔不出来,还叫什么回雪剑主!」
他们为老头的遭遇扼腕叹息,个个跑来套近乎。
一个说自己姓赵,与老头祖上同源。
一个说老头小时候生活的伏牛山,归他宗门管辖,与老头有冥冥之中的缘分。
还有一个说自己在灵兽苑里也养着一头驴,虽然是只六阶妖兽,但好歹也是驴模驴样,勉强可以说跟老头有共同的爱好。
他们一会儿恭维老头,一会儿怒骂江蓠,还要踩上剑宗一脚。
「大家有目共睹,自从衔霜剑主离开之后,剑宗已经没落了,说到底,偌大的剑宗靠的还是衔霜剑主你呀!」
「是呀是呀,想当初衔霜剑主为了剑宗舍生忘死做了多少事,才有它如今的声望地位,不承想竟然因为衔霜剑断,便卸磨杀驴,如此薄情寡义,实在让人齿冷。」
我以手支颐,似笑非笑。
眼前这些满腔义愤、争着为我讨要公道的人,恰恰是百年前骂我离经叛道、自甘堕落的那帮人。
事还是那些事,人还是那些人,风评却天翻地覆。
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我变强了。
比所有人都强。
从前我以为,世道如剑道,人心如剑心。
是非曲直、黑白对错,明明白白,一目了然。
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便能得到公正的评价。
后来才明白,评价无所谓公正,有的只是立场。
只要你足够强大,哪怕恶事做尽,也有的是人争着为你歌功颂德、立碑做传、颠倒是非、指鹿为马。
并非所有的言语都出自本心,人心鬼蜮,狡诈多变,殊为叵测。
别人的目光落在你身上,表面看的是你,心里想的是自己。
所以,他们怎么说,且随他们去。
我只听自己的声音。
行事不问对错,但求无愧于心。
几大宗门的人还在滔滔不绝,突然有人噤声,沉默像瘟疫一样传遍整个人群。
我抬起头,看到了帝白剑在日光下幽蓝的剑芒。
27
我的父亲紫衣玉带,踏剑腾空,一脸沉怒地浮在落霞宗上空。
一如既往,站得比所有人都高。
他在皑皑白云上,衣冠齐整,威严赫赫,我在青青麦苗间,卷着裤脚,不修边幅。
天上地下遥遥一望,目光仿佛跋涉过万水千山,趟行过时光的浩浩汤汤,中间隔了无数解不开的恩怨、扯不断的情仇。
他是来逼我去镇压魔渊的。
「我自小教你将天下苍生放在心上,如今你修为大涨,明明有能力封印魔渊,却推三阻四,反复衡量,我生你养你,便是要你做个冷血凉薄、自私自利、丢尽宗门颜面之人吗?!」
「父亲为何自己不去?」
他目眦欲裂,怒发冲冠:「唯有上古神剑才能封印魔渊,我若为剑主,何须用你?」
未能成为剑主,是他一辈子的心病,从前我小心翼翼,在他面前甚至不敢以剑主自居,如今我想明白了,事实就是事实,不是你逃避,它就不存在的。
凭什么别人觉得刺眼,我就得收敛自己的光芒?
看不惯就闭上眼!
「剑尊大人现在是以什么身份在命令我?是剑宗宗主,还是我的父亲?」
「若是宗主身份,我已经与剑宗一刀两断,宗主诏令虽能号令三千弟子,却与我无关。」
「若是以父亲的身份,那就更可笑了,两百年前我堕入魔渊,四肢俱断,剑心摧折,丹田破裂,识海干涸,此种情形,常人死得不能再死,我说是割肉剔骨还于父母,不为过吧?」
「我如今的命是两途花给的,如今的家是赵青松给的,与你有何干系?!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
「孽障!你去是不去?!」
「不去!」
一道幽蓝剑光自云端狠狠劈下,田垄中绿油油的青苗霎时被摧折,田垄间现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泥土带着凌厉的剑气四散飞溅,各大宗门的宗主不得不架起护身法宝。
几乎是几个呼吸间,二师妹、三师弟便赶到菜畦,与我并肩而立,神色如临大敌:「大师姐,发生何事了?」
我弯腰扶起脚边一株歪倒的青苗,冷冷一笑:「有人闯宗。」
第二道幽蓝剑光再次劈下,一道银白剑光闪电般当头迎上。
两剑相撞的刹那,刺眼的剑芒轰然炸开,逼得所有人不得不闭上眼睛。
极静的黑暗中,只听咔嚓一声。
剑尊一声闷哼,嘴角渗血,从半空跌下来。
与他一起跌到地面的,是断成两半的帝白剑。
跟了他八百余年的本命剑。
28
黑雾的曼延速度在加快,已经逼近九大宗门之一的煦阳宗。
下一个便是绮云阁、太清门、东皇派……
九大宗门谁都逃不了。
我关闭宗门,将前来求救的各宗宗主拒之门外。
傍晚时分,煦阳宗的宗主一拍脑门:「我知道了!」
很快,九大宗门齐上剑宗,联手逼迫剑尊交出江蓠的消息便传开来。
九宗宗主再次回来的时候,落霞宗宗门大敞。
江蓠是被面色苍白的谢长庚亲自押来的。
剑尊没有来。
听说他自从回到宗门后,便不吃不喝不理会任何人,整日泡在剑池之中寻找神剑,口中喃喃自语:「我没有败,是剑不够好。」
谢长庚盯着我,眼中有恨:「大师姐,如今师尊和剑宗都被你毁了,你开心了?」
我不闪不避:「谢长庚,别总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毁掉他们的不是我,是你和江蓠不争气。」
谢长庚瞳孔一缩,雪白的面孔上浮起一层青气。
江蓠瘦了一大圈,面色憔悴,手里却依然紧紧攥着那把她再也无法拔出的回雪剑,仿佛她依然还是万众瞩目的回雪剑主。
她望着落霞宗巍峨气派的宗门,脸上闪过一丝不甘心。
然而在众人的逼迫下,她只能垂下头,踏上玉阶,准备进入宗门接受审判。
一道凌厉的剑气扫在她的脚下,沙石飞溅,入地三尺。
谢长庚拧紧眉头:「这是何意?」
我收剑入鞘,一声冷哼:「弑师叛宗之人,也配站着走进我落霞宗?」
「你!」江蓠霍然抬头,眼神里写满屈辱怨恨。
煦阳宗宗主最是着急,哪里忍得了这般磨磨蹭蹭,三两步上前扣住手和脖颈,将她压跪在地上。
「你若不自己跪上去,老夫不介意亲自压你上去!哼,弑师叛宗之辈,这时候倒要起脸来了?!」
江蓠双眸含泪,死死咬住下唇,一缕殷红的鲜血顺着雪白的下巴流下来,看着可怜得很。
只是在场之人都不是那个傻乎乎捧出一颗真心的老头,没有人会因为她的眼泪和鲜血而动容。
可惜,那个世上唯一不考虑利益纠葛、真心待她的人,却被她亲手害死。
只能说,自作孽不可活。
江蓠在众目睽睽下跪着走完我亲手铺的一千玉阶,双膝血肉模糊,面色苍白如雪,只是手仍死死攥着回雪剑,指节青白。
我手握衔霜,垂眸问她:「江蓠,你可知错?」
她猛地抬起头,眼神怨毒,声音嘶哑:「错?我何错之有?!如果你们不隐藏实力,早点将落霞宗建成现在这样,我何须叛出宗门做什么剑宗弟子!师父的死,我江蓠的错占一分,你们便要占九分!」
「我不服!上苍待我不公!亲身父亲为了活命,烹子为食,假惺惺说什么不忍心自己动手,将我交给邻人,只求到时分他一碗肉汤。哼,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连生我养我的父母都靠不住,剩下的情爱恩义,也统统都是狗屁!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我拼了命地想变强,好不容易入了宗门,却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破落户,没有名气,没有资源,甚至连一本上好的功法都没有,九宗大比我准备了那么久,却被人一剑挑翻,沦为满堂笑柄!」
「是,赵青松待我是不错,可他的无能本身,便是一种错!他错在以平庸之资,妄图做我江蓠的师父!他错在一味地劝我放慢脚步,试图阻拦我变强!他错在我去拿两途花时睁开眼,他错在明知不敌还要伸手阻拦!那日但凡你们三个有一个在场,这都不会发生,一切都是天意,我有什么错?!」
她神色癫狂,眼睛亮得惊人。
我一团恶气堵在胸口,五脏六腑如烈火燎原,直欲将天捅个对穿。
手中衔霜剑气纵横,直接洞穿她两侧肩胛骨。
江蓠惨叫一声,委顿在地,半晌没了动静。
许久,她躺在地上咯咯笑起来,唇齿满是鲜血:「后来我好不容易凭着自己的本事进入顶尖的宗门,得到神剑认主,成为人人艳羡的回雪剑主,还如愿嫁给仰慕之人,真好啊,那是我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离幸福很近了。」
「可是,老天连这点幸福都吝啬给我!我为谢长庚偷来两途花,为他叛出宗门,为他背上弑师的罪名,他却嫌我声名狼藉、手段狠辣而瞧不起我,满心满眼都是你这个光芒万丈的大师姐!哈哈哈哈哈!笑话,真是笑话!如果能够光明磊落地得到一切,谁愿意阴暗狠辣、背负骂名!」
「谢长庚,我问你,你既然嫌我不够磊落,又何必吃下那朵来路不正的两途花?守着你的光明磊落,清清白白地去死,岂不更好?哼,什么名门子弟,流风剑主,也不过是个满口仁义的伪君子!」
谢长庚面色铁青,捂住胸口咳出一口血。
江蓠咬牙切齿,神色狰狞:「从那时候起我就死了心,什么情爱恩义,全都靠不住!能靠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手里的剑!」
「可我万万没想到,人会背叛我,剑也会。呵,如今连回雪剑也弃我于不顾,天道待我江蓠何其不公!」
「陆扶摇,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若天道待我有待你一半的眷顾,今日站在这千层玉阶之上的,还不定是谁呢!我输了,不是输给你,是输给偏心眼的老天!」
她一通不管不顾地发泄,畅快地大笑两声,闭目等死。
我望着她冥顽不灵的模样,只觉胸中怒火,没有半分减弱,反倒越烧越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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