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旧事已了,跟哥哥回家……
不知该以何种状态跟皇兄对峙, 一路上谢静姝思绪万千,早春草原柔和的清风不能安抚她的心神。
马车往南走,谢静姝将车窗帘掀开一条缝隙, 偷偷往外看。路上士兵逐渐多了起来, 瞧装束, 倒像是大周的军队。应该是到先前两军交战的边境线了。
车轮缓缓停止,她的心却提到嗓子眼,猛然下坠, 又高高提起。咚咚、咚咚。直觉告诉她, 车外双方势力暗流涌动,绝不似看上去那样平静。
门帘外探进一只好看的手, 门帘被掀开,率先看到更明亮的光,然后是一张熟悉的脸。
再一次见到皇兄,他清瘦了许多。
谢檀弈站在马车门帘后浅浅笑着,朝她伸出另一只手,“瑛瑛,过来。”
指甲用力掐着指节, 谢静姝坐着没动, 圆溜溜的杏目在暗处瞪着青年。
怎么还没下马车, 第一眼见到的便是皇兄?像湿漉漉的水, 天空,河流,泥土, 还有眼睛里,都无处不在。这哪里是跌落人间的菩萨,分明是阴魂不散的男鬼。
见她像生气的猫儿似的又要炸毛了, 青年耐心道:“外面等候的是突厥可汗,总不能让突厥人看大周帝后的笑话。你说呢?”
的确不能。
指节已被指甲掐得泛白,这才松开。本以为谢檀弈会派一个心腹作为使者来接她,没想到竟会涉险亲临边境。若史书上记载下这一幕,帝不顾朝政,“御驾亲征”只为接出逃的贵妃回宫,后人定会觉得荒唐。
谢静姝起身,才刚伸出手,便被谢檀弈紧紧握住。
一切都那么熟悉,触觉、气味、温度,还有那股被紧紧包裹住的安心感。她将这种安心视作十几年千百次训练所产出的生理反应,想要彻底摆脱,很难。
不知谢檀弈跟可汗进行过何种政治会谈,明明先前突厥还和大周还兵戎相见,如今可汗却将他奉为座上宾,烹牛宰羊,美酒鲜果,载歌载舞。
说来有趣,可汗桌上摆的是由大周准备的中原佳肴,他们桌上摆的则是由突厥准备的乳酪牛羊。结果桌上已经堆得快放不下了,双方只谈政事,赏乐观舞,谁都没先吃东西。
这是考验信任的时候。谢静姝忍不住想笑,如果双方都往菜里下毒,就可以一锅掀了。
忽然注意到有人在盯着她看,捕捉视线望过去,是个年轻的姑娘。
“那是突厥公主,阿史那嫣。”谢檀弈说,“从领着你下马车那刻起,她便在看你。”
果然,对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皇兄总是比她更加敏锐。
中间舞女还在随着乐曲扭动傲人的身姿,谢静姝站起身,迎着对面错愕的目光,坐到阿史那嫣旁边。
见她这般直接,阿史那嫣收起惊讶的表情,也开门见山问:“你就是妙仪吧?”
这下轮到谢静姝错愕了。
“何以见得?”
阿史那嫣翻了个白眼,“哼,从那姓陆的身上搜出的小像。父汗还想让他给我做夫君,我才看不上。”
“什么眼神?”阿史那嫣激动起来,“你不信?我真看不上!他不解风情,还心有所属。用你们大周话来说,我为什么要热脸贴冷屁股?”
“我信。”
“那就好。”
阿史那嫣思索片刻,忽觉不对,“妙仪不是公主么?大周皇帝是你哥哥。”
“嗯,他是我哥哥。”
“那你们……?”
阿史那嫣脸上的表情混乱了,忍不住嘟囔,“你们大周才都是蛮人,还敢嫌弃草原父死子继,兄死弟继的风俗不伦。”
谢静姝长睫颤了颤,“是继兄。”好像这样便能减轻罪孽。
“可是你们长得很像,而且你也喊原来的大周皇后喊阿娘。听说一起生活长大就会越长越像。你们就像左手喜欢右手。”阿史那嫣中原话说得不好,总会冒出些很奇怪的比喻,“齐枫说妙仪公主是新大周皇帝带大的,哥哥带妹妹,血早就融在一起了。你不会觉得他就是你的亲哥哥吗?”
谢静姝默然,她一直这样认为,只不过一错再错,罪无可赦。
不想听阿史那嫣再说这些了,过来也不是为了听这些。
她将一盘点心端到阿史那嫣面前,“这是樱桃毕罗,每年只能享用两三月,公主不妨一试。”
草原不长樱桃,突厥也没有如此精致的点心,实在诱人。
见阿史那嫣还在犹豫,谢静姝便说,“陆小将军也很喜欢吃。”
其实陆昭不太爱吃,她倒是喜欢得要命。
阿史那嫣火气蹭的一下就上来了,她倒要尝尝是什么味道,拿起一块往嘴里塞。
“嫣儿!”
“他们不敢,”阿史那嫣望向突厥可汗,“要是嫣儿不幸为国捐躯,难道父汗不会帮嫣儿报仇吗?”
酸酸甜甜的樱桃果酱在口中爆开,她愉快地眯起眼。然后走到突厥准备的饭菜面前每样都尝一口,“好了,你们也能放心吃了。我们突厥做事向来坦坦荡荡,此次乃诚心求和。”
“大周也欣赏突厥的坦荡,从不对友邦起疑。”谢静姝端起一杯咸牛乳茶一饮而尽。
被两人这样一闹,气氛终于真正缓和下来。
青年凝望着她,不掺杂任何情欲的爱意,像是在欣赏此生最满意的作品。这是年长者溺爱的眼神,她所怀念的,魂牵梦绕的眼神。
谢静姝回避了,落座后,她没说话,只听谢檀弈与突厥可汗议事。期间说起授陆昭驻突厥使之职,练两国之兵,守于两国交界。
她还记得对陆昭的承诺,便请求可汗为其换顶毡帐,可汗倒也爽快,一口应下。
待一切结束后,又至黄昏。
“旧事已了,跟哥哥回家。”谢檀弈说。
语气温柔平静,却足够有压迫力。像是在命令,不容人抗拒。
青年长身玉立,迎面而来的晚风吹乱他的衣摆。可他的目光却没乱,一寸一寸,沉沉地压着她,步步紧逼。
明知退无可退,谢静姝仍旧垂死挣扎,转身之际手腕却被迅速捉住,她连一步都没能迈出去。
“回家。”青年沉声呵斥,方才的温柔荡然无存。
看看,又拿出这副兄长做派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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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檀弈有许多副不同模样的兄长做派。
年少时她第一次偷穿小太监的衣服,单打独斗混进队伍里溜出宫玩,那天的经历实在精彩。
六七岁的孩子狗都嫌,跟着古楼子胡饼的芝麻葱跑过去,不知道吃东西要给钱,也不用手拿,放古楼子的木桌刚好她一个小人儿高,踮起脚尖对着饼边咬一口,油滋出来了,小姑娘被烫得哈气。
男摊主这才发现她,厉声呵斥,“哪家的小孩儿?你爹娘呢?!让他们来赔钱!”
吼得她一愣一愣,黑曜石般的眸子马上就快湿润了。要知道整个皇宫还没人敢跟她这么大声讲话。
女摊主见她生得粉雕玉琢分外可爱,不似普通人家孩子,便制止男摊主,“你吓到他了,我去说。”
待走进蹲下身仔细一瞧,女摊主立刻发现她身上穿的,是宫里的衣裳。
“小太监。”女摊主神色惊愕,“你是跟着掌事公公出来采买的吧?”
片刻后,惊愕化作怜悯,忍不住伸手去捏一捏她的小脸,“真可怜哦,养得这么好的小人儿,爹娘是有什么苦衷?让你年纪这么小就被切了下面送进皇宫。”
叽里咕噜说些什么呢!一个字也听不懂。小姑娘滴溜溜地转着眼珠。
“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女摊主长长地叹了口气,将她咬过的那只古楼子胡饼包好递给她,“你把这个拿去吃吧,小心烫。”
前面的话没听懂,但这话她听懂了!
“谢谢姐姐!”她甜甜地笑着,甜甜地喊着,兴高采烈地拿着胡饼跑远了。
大周将日落之时定为宵禁起点,待暮色完全降临,望舒凌空高悬时长安城坊门必须全部关闭,只能在坊内活动。
可现在离太阳落山还很早,却已经开始鸣鼓了。
咚——
咚——
咚——
六街沉闷厚重的鼓声霎时间覆盖全城。
今日竟提前了一个时辰开启宵禁,众人面面相觑,虽然疑惑不解,但也只能提早收拾东西,加快脚步回坊。
小谢静姝不知来往行人为何突然变得步履匆匆,只是觉得好玩,便将吃剩下的半张胡饼揣进怀里——这么好吃的胡饼当然要给哥哥留一半,然后也跟在行人屁股后跑来跑去,这个跟丢了就接着跟下一个。
长长的街道忽然传来马嘶声,羽林军从皇宫里出来了,拿着红缨长-枪疏散群众。看这架势,像是来抓人的。
哎呀,哥哥来抓她了,可得赶紧跑!
她在人群中窜来窜去,小小的个子像头小马驹似的闷头往前冲,结果没看清路障,一头撞在人身上。
“对不起。”她揉着晕乎乎的脑袋说。
急着跑路,也不抬头看撞的人是谁,想从空隙钻走,却被那人一把揪住后领,她整个人两腿离地,被像包一样提起来。
“啊啊啊……”她挣扎着乱叫,“都说过对不起啦!”
“谢静姝,你还想跑到哪里去?”
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喊她全名,谢静姝立刻停止挣扎,愣了半晌,这才蔫巴巴地抬头看向那人,细弱蚊喃地喊,“皇兄。”
她好气哦,在很小的时候皇兄就比她高很多,现在长了好几年,皇兄比她高更多了,可以很轻松就把她提起来。她一定要努力吃饭,努力长高,长得比皇兄还高,这样就能把皇兄也提起来,以报今日之仇。
但皇兄似乎比她还要生气百倍,又急又气,眼睛都被气红了,跟快被急哭了似的,表情十分可怕。
明明自己也是个孩子,就因为是她皇兄,所以把她放下来后倒像个大人般,老气横秋地训斥道:“你还挺厉害,竟然能一个人穿了太监的衣裳溜出去。你知不知道,宫外的人牙子专爱拐你这种不听话的小孩!”
这话说得弯弯绕绕,小脑瓜子根本没听懂,还以为在夸人,嘿嘿笑道:“原来皇兄也觉得我挺厉害。”
“你……”皇兄果然气急了,伸手想打她屁股教训她,吓得她往后退了半步。
可巴掌最终没落下来,少年拂袖,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只骂出一句,“你太调皮了!”
“母后给你取了个跟性格完全相反的名字。”少年牢牢握住她的手,不给任何再挣脱的机会。
“回家!”他沉声命令,十足的兄长做派。
一般生气的皇兄她敢惹,非常生气的皇兄她可不敢惹,只好垂着小脑袋乖巧地跟着走。
回宫的马车十分安静,气氛因此格外压抑。谢静姝不习惯这么安静,她想跟皇兄说话。
于是趴在少年的腿上,一双圆溜溜,亮晶晶的杏眸求知若渴地望向他,“皇兄,下面被切掉了是什么意思?切哪儿?”
小姑娘语出惊人,少年怔愣片刻,好看的眉毛蹙得越来越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最后脸一黑,“闭嘴。”
谢静姝不买账,“哦,我明白的。哥哥不喜欢瑛瑛了,所以才这么凶!亏我还给你留了胡饼呢。”
她委屈巴巴地从怀里摸出半张饼递给皇兄,“喏。”
见少年不理会她的把戏,小嘴一瘪,更加委屈地赌气说,“那我自己吃。”
正要张嘴,胡饼却被少年抢了去。
“不准吃外面不干不净的东西,回宫后让太医给你好生看看。”
她实在无法理解皇兄过剩的保护欲,走路怕摔了,喝水怕呛到,吃饭怕噎到,不敢放手,连学跑步那会儿也要拉着她的手跑。偏偏她又是个探索欲极强的孩子,摔倒也不哭,甩开皇兄的手不要他牵。
“坏哥哥!”她大喊大闹表示抗议,别过脸不理皇兄。然后两人就当真一路没说话。
少年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穿过宫门才稍微放松警惕。但很快,他又警惕起来。
周皇后要罚女儿。
“瑛瑛,手伸出来。”周皇后也是气极了,“这虽是初犯,但不让你痛一下,绝对长不了记性。”
长长的戒尺光是看一眼都要犯怵了,谢静姝躲在皇兄身后,抓着皇兄衣裳不撒手。
“母后……”她摇着头小声求饶,戒尺还未落下,泪花就先从眼里呲了出来。
“伸手。”周皇后板着脸,丝毫不留情面。
眼泪汪汪地望向皇兄,皇兄却狠心别开脸,不看她。又寄希望于高妈妈,高妈妈虽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没人护得住她。好吧,自己做错了事自己面对。
只好从皇兄身后走出来,深吸一口气,勇敢地伸出掌心。
她不敢看那根戒尺,紧紧闭着眼。可戒尺落下来,啪的一声脆响,却没感到痛,只觉得掌心热热的,像是被包裹着。
睁开眼一看,竟是皇兄伸手挡住了,那根戒尺在他手背上烙出一道火辣辣的红痕。
“哥哥……你……”她嗫嚅着,震惊地望向皇兄。
明明方才还一副不想理她的模样。
“瑛瑛还小,不懂事。”
这时,少年又摆出另外一副兄长做派。
“是行缜没看好妹妹,先罚行缜吧。至于妹妹,由行缜来处罚。”
不知是儿子的行为触碰到周皇后哪块禁忌,她情绪竟忽然失控,寒声诘问:“行缜,怎么跟你舅舅一个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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