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出来的人,有一个清算一个。
他抬手命令左右将跪地的群臣全部拖出去,可还未开口,便听珠帘后传出一道清脆悦耳的声音。
“右仆射果然巧舌如簧,一番慷慨陈词听得本宫都不由心生敬佩了。”
这分明是女人的声音,可前殿内阁中怎会有女人呢?君臣议事,天子却放任一个女人躲在珠帘后偷听,还出言驳斥大臣,纵容到如此地步,着实令人愕然。众臣神色各异,纷纷猜测珠帘后的女人会是谁。她自称本宫,莫非正是贵妃?
谢檀弈脸上露出一丝惊讶,显然没想到珠帘后的皇妹会主动开口说话,以前她藏在这道珠帘后时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惊讶很快转变为欣喜,笑意从青年眼底荡漾开来,他望向珠帘,期待皇妹能更大胆一点。
皇妹没有辜负他的期待。
珠帘后探出一只素手,玉石玎玲响动,珠帘被掀开一角,走出一位极美的女人。
众大臣各怀心思,此刻纷纷屏气凝声。除了有个胆小的家伙脸色煞白,被吓得已经不顾殿前失仪,两股战战,颤声大喊,“鬼……有鬼啊……”
谢静姝寻声望去,杏眸一亮,这不是信奉鬼神的中书侍郎陈永道嘛,之前跟皇兄一起见过的。见他反应有趣,瞬间生起捉弄人的心思,学着志异画册里精怪的模样朝他诡魅勾唇,他果然噫吁兮高声惊呼,瞬间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谢静姝咯咯笑起来,看上去心情很不错,鸦雀无声的殿内瞬间充斥着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显得格外诡异妖冶。
在场诸位大臣见过妙仪公主真容的远不止陈永道一人,此刻神态各异,额前细汗密布,颅内高速运转,搅成一团乱麻,仿佛也要像陈永道般昏厥过去了。
谢静姝收起笑,走到韩载跟前将他扶起来,“右仆射信誓旦旦声称本宫与妙仪公主长得有七分相似,不知右仆射可曾见过妙仪公主真容?若本宫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你我第一次见面吧?还请右仆射仔细瞧瞧,本宫究竟与妙仪公主长相哪里相似,眉毛,眼睛,鼻子,还是嘴巴?”
安静片刻,没等到答复,她忽的加重语气,“右仆射不敢看本宫,更不敢回答哪里相似。是因为你既没见过妙仪公主,也没见过本宫。既然两人都未曾见过,你又是从何得知,本宫与妙仪公主长相有七分相似的结论?难道仅仅凭借外界的流言蜚语,就敢妄下定论,甚至向陛下谏言。你可知罪?”
殿内瞬间低低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御塌上的天子似乎不打算插手此事,他只是看着妹妹浅浅微笑,波涛汹涌的爱意几乎要从眼里溢出来,再也容不下除妹妹以外的任何人。
吾妹类兄,他要骄傲地,慢慢欣赏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妹妹舌战群儒。
“臣若未能劝谏陛下才是有罪!这并非空穴来风,臣虽未曾一睹妙仪公主真容,但这殿内有人见过!”韩载看了眼成王,回眸直视,“公道自在人心!你借陛下痛失幼妹之机乘虚而入,妖言惑主,其罪当诛!”
成王手心汗湿,险些连笏板都拿不稳。韩载跟随尉迟无晦多年,这么聪明的一个人,没想到也会急中失智,变得这么糊涂!竟还要将他也卷进去。
“右仆射方才看你,成王殿下乃妙仪公主兄长,想必一定亲眼目睹过公主真容吧?”谢静姝转而看向成王微微一笑,“你觉得我与公主长得像么?”
少女笑容明媚甜美,但成王却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比这更可怕的笑容了。
他迅速组织好语言,结结巴巴开口解释,“有传言说贵妃与十一妹相貌有七分相似,我还纳闷,除非孪生,天底下怎么可能会长的一模一样的人?今日一见,原来传言为虚,贵妃与十一妹长得并不像。若硬要说相似,只能是同样貌美。”
“右仆射你听到了么?成王说我与妙仪公主长得一点也不像。”
在场见过妙仪公主真容的远不止成王一人,眼前的贵妃哪里只是和妙仪公主相貌酷似,分明长得一模一样,哪怕是孪生姐妹也长不成这么像。那么也许是另一种恐怖的可能——贵妃就是公主。
不,这太荒唐了,他们强迫自己打消这个念头,也尽量不往那方面想,纷纷缩成一只鹌鹑,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韩载神情激愤,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环视一圈这些连句指认的话也不敢说的大臣,内心暗叹,都是明哲保身之徒。如果贵妃不与妙仪公主相貌酷似,信奉鬼神的陈永道怎会被吓得七魂出窍?没想到成王为了保全自身,竟会当众矢口否认。弹指间,方才还站队在他身后的人又开始摇摆不定。
既然陛下要不顾声誉做明知不可为之事,为人臣者就算以死相逼又能奈何?
本以为此事会告一段落,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陛下力排众议立酷似公主的贵妃为后,他们作为世家出身的老臣不断被边缘化。不料那从珠帘后走出的女人接着冷声对成王道:“妙仪才死了不到一年,你就不记得她长什么样了么?怎么能睁着眼说瞎话呢?站在你面前的人,分明跟妙仪长得一模一样啊,六皇兄。”
六皇兄,她喊他六皇兄。这三个字犹如三根尖锐的金针刺进在场所有人耳膜。他们不得不重新提起那个可怕的猜想。
谢静姝围着成王悠悠转圈,打量着他,“去年秋猎,我们还见过。你不比十六弟诚实,他见到我时,会很兴奋地喊我十一皇姐。但被你打了一顿后,他就再也不认我这个皇姐了。”
成王僵在原地,发抖的嘴唇嗫嚅着,“十一妹,你怎么敢……你怎么敢……我方才分明是在……帮你……”
他声音越来越细弱,到最后说到“帮你”时已经再也分辨不清话语。
谢静姝冷冷一笑,“你问我怎么敢?这要问谢檀弈怎么敢!”
她倔强地仰着下巴,个头虽不及众臣,却像是在傲然俯视着所有人。
“世间万民都还被蒙在鼓里,他们的皇帝爱慕幼妹,令其诈死囚于深宫改名换姓。我可不想用别人的身份,隐姓埋名过一辈子。事实如此,该是什么便是什么。即便是天子也不能令真相蒙尘。”
殿内静得可怕,众目睽睽之下,天子无比难堪的一面被贵妃毫不留情地揭开,众人哪怕心有千言万语也不敢在此刻评判,只敢偷偷察言观色,思考如何赶在天子发怒前明哲保身。
站一旁的史官神情复杂,手足无措,一时不知该不该落笔写下这乱成一锅粥的场面。
“你愣着做什么?身为史官,还不赶紧把我刚才所说的一切记下来。”谢静姝阴阳怪气道,“你若是不记,百年后那些诗词戏曲文人哪来的典故可用?写话本子的人又哪来灵感可寻?如此一来,世间不知又会失去多少供人欣赏或者消遣的著作,你难道不会觉得可惜?”
闻言,史官大惊失色,险些连笔都没拿稳。他望向御塌上的皇帝,求证考实亦为史官职责所在。
谢静姝也跟随史官的目光冷冷看过去。谢檀弈说自己不在乎万人指摘,她倒要看看他究竟在不在乎。
出乎意料,青年帝王并未发怒,对史官道:“吾妹所言非虚,你且一一记下。”
他望向皇妹温柔地笑着,又变成供奉在神龛中的玉面菩萨,幽深的黑眸好像在说,皇妹可还满意?
反正他满意极了,只觉得那些压在心口上的东西被卸走了,一身轻松。
名声这种东西若成为顾忌,那不要也罢。
最初不过是想在屋里开一扇窗,皇妹却出来直接把屋顶掀了。
好,非常好。这就是他想要的,不管是唾骂也好,理解也好,他们的名字都会被史书永远记录下来,连在一起,千年万年不分离,只要后世有人提起他,一定会提起他的妹妹是他的妻子。这不是污点,这是荣耀,是他的一生所求。
哥哥当真不在乎,谢静姝默然垂下长睫,那么她又有什么好在乎的呢?
抬眸看向韩载,“本宫乃先帝亲封的公主,读四书,阅五经,与太子同师共习,不可谓不门当户对。右仆射先前说本宫不能胜任皇后之位,如今可还有异议?”
韩载哑然。他总算看出来了,公主在报复自己的兄长,与此同时也将自己给毁了进去,只为争取某种正义。兄妹二人做了错事,不选择以纸包火 ,而是自愿承担恶果。
良久,韩载长长叹出一口气,“臣,无话可说。”
新君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愉快过,爽朗的笑声几乎要绕梁三日不绝于耳。他一把将皇妹拉进怀中,“于衡,你曾任职太子少傅,朕知晓你文采斐然,封后诏书便由你起草罢。”
于衡心情复杂,他已年过六旬,鬓发斑白,本打算不久后便告老还乡,却未曾想遇到这样的状况。
他是太子的老师,看着太子和公主长大。那时候太子还是小小的孩子,公主就更小了,扯着兄长的衣袖躲在他身后,稚声稚气地说,“哥哥,这个太子少傅长得好丑啊!”
其实他相貌端正,公主故意这样讲惹他不高兴。因为他要给太子授课,太子就不能陪公主玩儿了。公主年纪小,说话才不知轻重。
最后太子问,“能不能把妙仪带上?”
他素来是个好说话的老师,“只要公主也好好听课不调皮,便跟太子一起罢。”
公主也确实听话,小小的手掌连笔都拿不稳便被兄长盯着练字,为了能跟兄长待得久一点,不哭也不闹。
可是现在,公主被即位的太子搂在怀里,层层叠叠的襦裙下是已经显怀的小腹。
他没办法不去想这两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在深夜里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几乎要痛骂,成何体统,伤风败俗!他又骂自己为老不尊,一把年纪要去联想那些事,只觉得一张老脸快要挂不住了。
倘若周皇后还活着,一定会骂着孽子孽女气昏过去。
可事已至此,他又能指摘这两个孩子什么呢?他们连后世万年责骂都不惧怕,难道还会被他几句话说动?
只能黯然行礼道:“臣,遵旨。”
--
筹备两年的封后大典终于在新帝即位第三年初春举行。
彼时阳光和煦,山花烂漫,谢静姝着华服于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走向等候她多时的帝王。
“陛下。”她喊。
“瑛瑛,你别这么生疏,喊皇兄。”
她又唤,“皇兄。”
笑意在青年眼底散开,他紧紧握住她的手,越收越紧。
“皇兄。”她又喊了一声。
“嗯。”青年一声一声地应着。
这下他们断不开了,永远都不会沦为天底下最为普通的兄妹,各自成家,各自生疏,各自相忘,而会生生死死纠缠不休,哪怕血肉模糊,也在所不惜。
——全文完——
47/47 首页 上一页 45 46 4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