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不解,哪种德行?
“好,虽然瑛瑛溜出去的时候你正在太傅那里修习功课,但仔细想来,你的确责任不小,竟然没挖出一只眼睛安在妹妹身上时时刻刻盯着她。母后今天便罚你。”周皇后看了眼候在旁边的宫女,“去拿一根粗些的藤条。”
柔韧的藤条很快送来。
“跪下。”周皇后冷冷开口。
谢静姝还没搞清楚状况,但知道气氛不对劲,拉着皇兄的衣袖死活不撒手。
皇兄温柔得像神龛里普度众生的菩萨,轻轻捏了捏她的小脸,“乖,听话,快跟高妈妈出去。”
高妈妈牵着她的手正要将她拉出去,却听周皇后发话。
“不,瑛瑛,留在这里,看着你皇兄受罚,因为他是替你受的。”
只好低头看向小豆丁,“公主,我们站远些。”
周皇后丝毫没有手下留情,长长的藤条往半空中一挥,用力破风抽下,落到少年挺直的后背上,发出一声令人胆战心惊的脆响。
“这一鞭,罚你看管不力,没长出千里眼,让妹妹单独溜出宫门。”
少年默默挨着,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这一鞭,罚你溺爱过度,把妹妹娇养得无法无天。”
少年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薄汗,但仍旧一声不吭。
他听到妹妹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阿娘,不要打了,我知道错了,我会改的!”
明明方才挨那两鞭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听到妹妹的哭声,心却像是被一刀一刀切碎了。
周皇后没有心软。
“这一鞭,罚你越俎代庖,明明只是兄长,却要插手妹妹大小琐碎之事。”
“是,行缜知错。”他嘴上说着,心里却并不打算改。
“这一鞭,罚你知错不改,执迷不悟!”
四鞭下去,藤条竟然断了,少年终于不堪重负,疼弯了腰。
“哥哥!”
谢静姝用尽吃奶的力气挣脱束缚,哭喊着,张开双臂拦在兄长身前,“瑛瑛发誓,再也不会未经阿娘允许,偷偷溜出宫去。阿娘,您不要再罚哥哥了!”
“如此看来,倒是我这个当娘的错。”
周皇后垂眸望向这一双儿女。
妹妹小心翼翼看着哥哥后背伤口,不敢触碰。哥哥尽管面色已经苍白,却还是扯出一个笑,说自己不疼。
此情此景,她忆起些往事,忽的如鲠在喉。
儿子毕竟是她生的,终究还是心疼,按着抽痛的太阳穴说,“去传太医。”
脑中眩晕,她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了,摇摇晃晃地撑在桌边。
喃喃自语,“哥哥,我是不是做得不对?我只是不想让他们……”
高妈妈赶紧过去搀扶。
“我们先走吧。”周皇后说,看向儿子,“既已罚了你,便不再罚瑛瑛。至于瑛瑛你想怎么罚,便随你。切忌溺爱。以后妹妹的事,你也莫要插手过多。”
谢檀弈没应声。
待周皇后离开,谢静姝忍不住问:“哥哥,你会打我手板子吗?”
少年看她一眼,笑道:“会啊,让你不听话,要狠狠打。”
谢静姝不说话,老实得像只鹌鹑。
但皇兄没打她手板子,只罚她一个月不准吃糖。
此事过后,直到母后薨逝,她都没再耍花招溜出过宫门一次。
母后对她和皇兄总是忽冷忽热,好的时候特别好,比世界上所有母亲都还要好,但坏的时候会抽皇兄鞭子和打手板,会很冷漠地不理她,即使她做鬼脸逗母后开心,母后也视而不见。
长大后她才明白,母后对父皇毫无情谊,甚至十分憎恨父皇,之所以对他们“冷”,是因为他们是父皇的孩子,对他们好,是因为他们到底是她生的,是周丞相的外甥。
这件她长大后才明白的事谢檀弈从小就知道。
只有可爱的妹妹永远像只小喜鹊似的叽叽喳喳围着他转,永远爱着他,什么都跟他说。
“哥哥,我掉了一颗牙。”
“哥哥,我怎么又变矮了?以前我在你这儿,现在只能到这儿了!”
“哥哥,我想跟你一起睡。”
“哥哥,我今晚吃得好撑啊。”
“哥哥,我手指擦破皮了,你给我吹吹。”
“什么?你问我伤口在哪里?没有伤口就不能吹了吗?!”
“……”
这些话将他空荡荡的心一点点填满。
他的世界只有皇权厮杀和妹妹。
他陪着她长大,他同她一起长大。为什么长大后就要疏远呢?
妹妹,妹妹,多么好的妹妹,怎么可以放手?如果妹妹从他的世界离开了,他该怎么办呢?
所以,他又拿出一副兄长做派,像年少时训斥贪玩出宫的妹妹,“回家!”
以前只要他这么说,皇妹就会知道他生气了,然后乖乖地随他回去。
手腕上的力道不轻不重,刚好不能挣脱,又不会捏得人很痛。
谢静姝垂着头,“如果我说不回,皇兄是要将我绑回去么?”
“是。”谢檀弈沉声道:“而且你不会再有任何从我身边离开机会。”
谢静姝自嘲地笑了笑,手腕上的力道越收越紧,已经捏得有些痛了。
——不要放过他。
有个声音在心底说。
——既然皇兄不打算放过你,你又为什么要放过他呢?是他自找的,自找的,自找的!
这个念头像火星掉进枯叶堆,立刻窜升出喧天烈焰,越烧越旺,将她所剩无几的理智焚烧殆尽。
皇兄,你本来可以名垂千古,千秋万代为后人歌功颂德,是你自己不要的。
我不会放过你,也不会放过自己。我们都是自食其果。
沉默半晌,哑声开口道:“好,我跟你回家。”
“你说什么?”青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谢静姝抬头,直视兄长,“我说,我跟你回家。”
青年那双如古潭般深不见底的眸子渐渐清澈了,里面是情难自抑的欣喜。他这才有机会仔细看看妹妹,看看她离开的这些日子有什么变化,是胖了,还是瘦了,有没有倦容。
一双弯月眉下两点星眸,相比起以前没什么变化,只不过神情比天边的孤月还要冷漠。
“你会再逃走吗?”他颤声问了个蠢问题。
谢静姝认真地摇摇头。
青年不受控制般低笑起来,上扬的唇角几乎要僵在脸上。
好傻,哥哥才不会这样笑。谢静姝撇撇嘴,暗自吐槽。
看到妹妹脸上嫌弃的表情,他反而笑得更厉害。
不管是爱他还是恨他,只要留在他身边,总归是好的。哪怕折磨他,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也是好的。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胸腔里那颗温热的东西在跳动,不然便与死物无异。
他将她拦腰抱起,不知羞地在她脸上轻轻一啄。
“走吧,回家。”
当真是欣喜若狂,以至于全无帝王威严仪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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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担心皇妹出尔反尔,谢檀弈没再做过多停留,回长安的马车即刻启程。
“回宫后,你还是先以贵妃身份示人,尽管封后大典他们会发现你与妙仪长得一模一样,但你并非妙仪,只是丧心病狂的君王从民间找来同妹妹七分相似的人。”
“妙仪是无辜的。”
“一切罪责,由哥哥承担。”
车轮平缓向前滚动,谢檀弈也平静地说着他的计划。
“不需要。”谢静姝冷冷打断道:“我既然选择跟你回去,便不在乎被人说。”
她靠过去,双手抱住青年的腰,像小时候那样躺进兄长怀里,“皇兄,我困了。”
青年浑身一颤,皇妹已经很久没有主动靠近过他了,此番忽然接近,倒让他有些手足无措。
心底像有蜜一点点化开,伸手轻轻抚向皇妹后背,将她圈在怀里。
是他的妹妹,软软的身体,好闻的香气,含在嘴里都怕化掉的妹妹。
“睡吧。”他吻着她的发顶说,怀里的身体便渐渐沉了。
望着沉睡的妹妹,甜蜜逐渐被水稀释,一缕忧思忽的涌上心头。
他没办法陪伴皇妹走到最后,从以身饲毒那日起便知道。
瑛瑛,你可以一个人面对一切吗?
他想抚摸她的脸颊,可又担心将她吵醒,所以只小心隔空勾勒着轮廓。
别害怕,皇兄会教你。
天下不过一盘棋局,他已苦心步棋十数年,如履薄冰至此,终到围剿之时。
皇兄会把最好的局面留给你。
如今步在突厥的棋总算落稳了,以后边关贸易往来定是一片欣欣向荣之态。
可局势瞬息万变,若是皇兄不在了,必要之时,牺牲掉这颗棋子,能护你在朝中周全。
瑛瑛能狠得下心对吧?
不能?
没关系,还有时间,皇兄都会慢慢教你。
他掰着手指一根根数,一年,两年,十年……还有时间。属于他们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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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阳如血,陆昭站在血色下,扑面而来的晚风将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
他整理好装束,朝逐渐远去马车里的公主郑重行礼。
“臣,领旨。”
金乌归栖,望舒却还未升起,苍穹乌云密布,像是要下雨了。
起伏的原野是海浪,驶往长安的马车是海上的一叶孤舟。
谢静姝没有睡着,她只是靠在皇兄身上装睡。此项技艺她早已得心应手。
如果不说自己困了,该以什么理由缩在皇兄怀里,去闻他身上好闻的檀香呢?难道要坦白,离开的日子,她其实很想皇兄么?
马车外风刮得猛,雨也下得大,雷声若隐若现,可她靠在皇兄怀里,心却无比平静。
她跟皇兄都已长大,不再是意气用事的莽撞少年,他们清楚知晓每件事的后果。
所以,清醒地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不求神明宽恕,不需佛陀垂怜。
第50章 终章 永远都不会沦为天底下……
内阁, 青烟袅袅,新君与群臣正打得火热。
一位面红耳赤的紫袍大臣慷慨激昂道:“立后乃国之大事,岂能儿戏?先帝在位时为您定下数位太子妃人选, 皆为名门望族, 您却以各种理由推辞, 如今商议立后之事,也应从当年先帝定下的那几位太子妃中选,何必一定要立贵妃为皇后呢?贵妃不过是花鸟使在民间寻集的乡野村妇, 无才无德, 如何能胜任国母之位?更何况……”
他顿了顿,终于将那层最羞于启齿的窗户纸捅破。
“据说贵妃同薨逝的妙仪公主长得七分相似。臣深知陛下与公主手足情深, 公主早逝陛下定然痛心疾首,见有人与公主容貌相似心生偏爱也无可厚非。可是,陛下您可以将她封为公主,却不该将她封为贵妃后又将她扶上皇后之位。您与妙仪公主到底是做了十七年亲兄妹,周皇后直到薨逝都将您与妙仪公主看作自己的一双亲生儿女。她与先帝若泉下有知,又该做何感想?妙仪公主若还活着,又该如何看待自己的兄长呢?”
“陛下——!天下万民耳目清明, 岂能轻易蒙蔽?您这样做是想昭告天下, 九五之尊爱慕皇妹, 疯狂到要将与皇妹相似的卑贱女子立为皇后吗?后世千秋万代, 多少文人墨客将会对陛下口诛笔伐,您是否思忖过?”
“臣韩载今日忤逆陛下,罪该万死!但若臣今日之言能令陛下回心转意, 能令陛下免去千载骂名,也算死得其所。”韩载说着后退几步,退去头巾长身一拜, “陛下三思!”
此言一出,殿内鸦雀无声。
坐在御塌上的天子果然面色铁青,仿佛下一刻就要抽出长剑教他头颅坠地。新君性情难测,如今按捺不发,或许会让他们付出更惨重的代价。
众大臣面如土色,细密的汗珠在额头上聚成水珠,一颗一颗,顺着鼻梁流下去,将朝服浸湿大片。
心中不由暗骂,韩载胆子未免也太大了!捕风捉影的事情,竟然也敢当成铲子在太岁头上动土!这番话简直在将他们与天子往绝路上逼。
宰相尉迟无晦虽亡,但他身后的老臣还活着,他们依旧是利益共同体。陛下不想要一个出身名门的皇后,铁了心要打压世家门阀,提拔寒门,若听之任之,往后朝中可还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陛下并非暴君,既想长治久安,做出一番功绩,定然不可能不在乎世人评价。越尊贵的人往往越在意。韩载的话虽难听,却能撕开遮羞布,将不可言说的宫闱秘辛摆上台面,倒逼新君妥协。
人总会为了各自利益铤而走险。万一,新君顾忌人伦,被说动了呢?
见新君面露犹豫之色,一部分人自认找准时机,毅然站出来,跟随右仆射韩载长身一拜,“陛下三思——”
谢檀弈冷笑,炸出来好多人啊。这帮迂腐的老臣竟当真认为他会在乎那点名声。不择手段也好,名正言顺也好,只要能做完想做的事,流芳百世和遗臭万年又有什么区别?反正,他想做的事已经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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