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睡中的他比以往更安静,眉目融合了五年后少帝的沉稳,可苏皎想起的,却只是今生无数回,他在她面前欢笑,剖白,就像十九岁恣意洒脱的三皇子,她从前是真没在他身上发现少帝的影子。
可他却的确有前世的记忆。
那在她不知道的无数日子里,他回忆起那些独自背负着难处前行的往事,又真能那么轻松地释怀吗?
连她也囿于此多日不得解。
抬步往前,再到榻前,她伸出手轻轻搭上他的脉搏。
沉稳的,会跳的,温热的手臂,是真正鲜活的一个人。
苏皎蓦然阖上眼,泪如雨下。
他这回昏迷,接连几日没醒,嘉帝的文书在第三天的晚上到了清水县。
“大人,夫人。”
长翊将文书递过去,徐稷接过的刹那就感受到了不对劲。
厚厚的,似乎夹杂着其他的东西。
他径自递给苏皎。
文书上只有短短几句话,嘉帝的人到了一半便知他蛊毒得解,嘉帝便又追了一封书信前来。
他说自己已无心再管持朝堂,附了一封从前元后留下的信,意让谢宴养好伤后,回朝接管。
“你的几个弟弟,朝堂上其他的异动,朕都已为你摆平,莫要辜负你母后的期盼。”
苏皎将文书放下,里面只夹杂着一张简短的书信。
她阖上。
“留给他自己看吧。”
“你确信他看到了还会留下?”
苏皎一双本就红肿的眼闪过怔愣。
“好了,开个玩笑。”
徐稷弯唇笑了笑,见她放松下来,眼中闪过心疼。
“听一听吗?他从前的事。”
苏皎静静地没说话。
“皇后娘娘自打生下他,便一直深居简出再没出来,外面的人说帝后深情,唯独与皇家沾亲带故的,例如徐家云家,得知些内幕。
娘娘是被皇上强掳来的,到了最后也不喜欢他,所以连带着不喜欢她生下的儿子谢宴。
她不大管三皇子,也很少抱他,三皇子自出生,就不待在先后的宫中,相较之下,娘娘更喜欢大皇子一点。”
“为什么?”
“大皇子的母亲与娘娘是同族姐妹的关系,她一个人困在深宫,总会有郁郁寡欢的时候,那时候她妹妹偶尔带着大皇子过去。
不过她对大皇子的喜欢也很浅,她……
她不喜欢皇宫的一切。”
徐稷说着又笑了一声。
“不过也是有好的时候的,约摸那时她知晓自己时日无多,去世前的一段时间,时常让三皇子过去侍奉陪伴。”
去世前的那段时间……
苏皎攥紧手中的书信。
徐稷不知,她却明白是为何。
谢宴昏睡的第四天,嘉帝的暗卫来到清水县里。
但约摸是知晓他还没醒,也并未轻举妄动。
“等他醒来自己决断吧。”
苏皎将那封信搁在了谢宴床前。
她这几日一直待在客栈,苏母也时常过来,苏母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苏皎也没说苏士的事,只道有人伤了他。
苏母又是吓得胆战心惊,看苏皎精神憔悴,便每天做了药膳送来。
她揉了揉苏皎的脑袋。
“不管再忙,也得顾惜自己的身子。
宴儿若醒来,不想看到你如此。”
苏皎点头,笑着安抚了苏母几句。
其实这些天,她守着的时候很少,大多是徐稷在看着。
她还为那两场梦心力交瘁,总是缓不过神。
“再睡一会吧。”
她这几日的模样有多憔悴,徐稷同样看在眼中。
“睡不下了。”
苏皎摇头。
“苏士呢?”
“那天之后便死了,我着人丢去了乱葬岗。”
“嗯,不要与我娘说。”
徐稷自是点头。
简短的几句交谈,她还是太累了,伏在桌案就睡了过去。
徐稷才为谢宴探过脉搏,回头看到她安静的睡颜。
目光久久望去。
他从前只觉得,苏皎与谢宴的纠缠,嫌隙,只出在成亲后的这半年。
可如今蛊毒这桩事,却让他窥见到一丝什么。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他们与其他人,他们的纠葛比他想象中的要深。
他将苏皎拦腰抱起,送去隔壁的床榻,她的身子很轻,薄的像一张纸,他连稍稍用力都不敢。
十岁时,他与她同去会巫山,她将泥巴抹在他脸上,还胆大肆意地警告他不准告诉她娘,最后欺负他让他背着下山。
二十岁时,他再见到她,已经是另一副模样。
他怪谢宴吗?
将一个鲜活灵动的姑娘,磨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徐稷想,因爱故生忧,他很难不怨他。
“可小皎,你应当不愿让旁人牵扯这事。”
他笑了一声,目光细致柔软地看过她。
她的眉自从那天就没展平过。
苏皎在睡梦里,他就大胆地,也唯一一次地伸手,轻轻抚平了她的眉心。
而后起身,一步步往外。
谢宴醒在昏迷后的第七天,他手动了一下,伏在床边的苏皎就感受到了动静。
甫一抬头,两人对视,她眼中骤然闪出惊喜。
“你……你醒了?
有没有觉得哪不舒服?
怀辞哥,怀辞哥!”
她的声音隔着门扉远远传出,带着极大的欢喜。
徐稷匆匆从外面赶来。
探了脉象之后,他松了一口气。
“睡了这么多天,总算养回来些精神气。”
“蛊毒……”
“没什么大碍了,开点药清一清余毒。”
徐稷说着去桌边写方子,苏皎又要追上去问――
“你自己不也懂医术吗?”
徐稷好笑地看着她。
苏皎顿时闹了个窘迫。
她折身回去,才一拂袖,谢宴的手已经乖乖搭在了她面前。
自己亲自又摸了一遍脉,苏皎彻底放下心。
“好好养着吧,我出去熬药。”
徐稷关上了门,欢喜的情愫还没散去,屋内又落下一片安静。
苏皎望向他,蠕动了一下唇。
“怎么不说话?”
他沙哑开口。
苏皎摇头,又点头。
“感觉如何?”
“好很多了。”
他招手让苏皎坐下。
坐下又无声,她干巴巴地想了一会,不知道打哪开口。
谢宴却坦然一些。
“累吗?”
他看着她憔悴的脸色,有些心疼。
伸手抚过去,她被那冰凉的温度激了一下,一时想起在梦中看到他死的模样,身体也是这样冰凉。
立时,苏皎脸色一白,下意识躲开。
手落了个空,谢宴抿唇,很快自然地收回手。
“无妨……”
“我看到了。”
苏皎打断他开口。
“什么?”
“我梦到我们死前那场宫变了。”
这一回,谢宴脸色变了。
他不是第一次梦到从前,所以这一回也没太多感触,但他没想到,看到那一幕的不只有他。
“苏惟在我入宫的时候,就隐约有心了,是吗?”
谢宴点头,他查到的也是这般。
“不愿入宫,起初只是因为,我不敢与一个从未见过面的人成为夫婿。
苏家不是贵门,家里关系更简单,我没想过高嫁。”
所以时常与苏母说,与苏惟说,以后一定嫁的近一些,未想这样的话成了苏惟的魔障。
“我知道,那样的境地,进去了便是一辈子出不来,你不愿意才是应当。
是该怪我,我不该疑心,你毕竟……”
陪我在永宁殿吃了太多苦。
想起那两年,苏皎鼻尖一酸,说不出话来。
苏母病逝后,她没想过再出去,谢宴对她很好,最起码那两年,是挑不出一丝错的。
少年夫妻共患难,他们一同在月下谈心,他为她烧鱼挑刺擦眼泪,她陪他捱过六百多个日夜,日渐情浓,出永宁殿做帝后的时候,谁想过后来呢。
眼泪一滴滴往下落,滴到谢宴的指尖,他蓦然抬头。
“皎皎,都过去了。”
她摇头,伸手去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过去了,是都过去了,可她想起从前,还是想要落泪。
磋磨的那些年时间,伤害全来自最亲近的人。
怎么样都抚不平。
她一直哭,谢宴蓄了些力道,凑过去给她擦眼泪。
“重生后的弥补,你总以为我在弥补前世的伤,其实也不全然。”
她隔着朦胧的视线抬起头,谢宴望向她,沉稳认真地道。
“那些过去不是你吗?
前世今生,伤痛也好,遗憾也罢,这些都载在如今你的记忆里,成了这一世,站在我眼下的你。
所以何必囿于那些不平,你放过前世的一切,便是放过如今的自己。”
他的手轻轻抚在她眼睑,将那一滴热泪盖住。
苏皎怔怔然,忽然躬身,泪如雨下。
前世的苏惟在她面前也是假意,娘亲今生好端端站在她面前,仇人皆死,她亦明了所有的事,学会珍惜。
阳光透过窗子照下,她被他蒙住眼,便肆意地痛哭出来。
她宽宥了前世的所有,在这一刻,彻底释然。
第68章
谢宴垂头为她种下一株灵……
起初还是小声,到后来她的哭声越来越大,他耐心地蒙着她的眼,任眼泪没过指尖。
直把那些愤然与遗憾都哭出来。
她拿着帕子擦了擦红肿的眼,将桌边那封信递出去。
“京城送来的。”
谢宴伸手展开。
只看了一眼――
“将信留下,是你的想法还是徐稷的?”
苏皎别开脸。
“我的。”
他顿时就笑,而后折过身,将信引在烛台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里面还有……”
“有一封血书,是吗?”
苏皎怔怔止住了话。
“你什么都知道,皎皎,但还是将信送到了我面前。”
谢宴抬起头,坦然温和地看着她眼中的试探。
她在等他做抉择,而他直接将答案给她。
所有试探的心思无所遁形,苏皎仓皇别开脸。
谢宴正要说话――
“咳咳……”
苏皎连忙上前扶住他,又往外喊徐稷。
一番折腾,谢宴又睡了过去。
他的身体还是弱,遭了这么一场,最起码要休养半个月。
每每看到此时的他,苏皎就总是想。
前世他得有什么样的毅力,就敢在解蛊的第二天就若无其事地奔去和鸣殿见她。
谢宴醒来的时候,她问起。
“立后的圣旨已经下了,我却迟迟不出,怕多耽误几日,朝臣要发现不对。”
“那你昏迷前立后就没想过此事?你若死了,朝臣哪会认我这个皇后。”
“我若死了,你做太后或是太妃都成,但我彼时无过,留下那道圣旨,你是我的元妻,后人不管谁登基,不会薄待了你。”
他养病在客栈,苏母每天也来探望,知道他身体弱,特意问徐稷要了药膳的方子,每日做了送来。
“好好养一养,还有稷儿,我瞧你的面色也不好。”
苏母说着又盛了一碗给徐稷,苏皎不满在一边朝她撒娇。
“我才是娘的亲女儿呢,娘可想过管
我?”
苏母哭笑不得。
“这东西你病着的时候都不吃,如今就更不吃了。”
“娘不喂,怎么知道我不吃?”
苏母顿时看向徐稷。
“稷儿肯定记得,她小时候高热,我给她熬药膳,她偷偷倒了,被你发现还威胁你,说:小古板你要是敢告诉我娘,我就把这一整块泥巴都涂你脸上,让你明天去学堂被……”
“好了娘!”
苏皎连忙捂住她的嘴,脸色有点红。
“瞧瞧,还不让说。”
徐稷顿时上前劝着,屋内一片欢声笑语。
苏皎白日里在客栈,晚上就跟着苏母一同回去,但如是折腾了几天,徐稷想了个折中的法子。
“不如你搬去徐家?”
“徐家还有个外祖母,我怕我一进去,这副模样给老人家吓着了。”
谢宴瞥他一眼。
“还是搬去我自己的院子吧。”
“那怎么行,你的院子什么东西都没准备。”
苏皎下意识反驳。
“那就继续待在这客栈吧……咳咳。”
谢宴说着咳嗽起来,一边叹了口气。
“只是这客栈屋子不朝阳,想出去晒晒太阳,还得下楼,晚上你们一走,我这一个人……就更孤单了。”
苏皎眸子动了动。
他瞥去一个眼神,徐稷一本正经地接话。
“这样下去,却不知什么时候病能好了。”
话音才落――
“那搬去苏家吧。”
苏皎别开脸,抿唇朝苏母开口。
苏母一瞥她。
“你愿意让人搬去?”
苏皎不理她,起身去拿东西,清了清嗓子。
“快些,别等会天黑了。”
搬进苏家,谢宴住在与她院子相近的地方,白日里苏皎便时常去陪着,她端去熬好的药,谢宴一饮而尽。
“苦。”
苏皎将蜜饯端去他面前。
谢宴不接。
两人对视,苏皎忽然别开眼。
“不吃?”
她要将盘子放回去,起身的刹那,谢宴蓦然伸手,轻轻一揽让苏皎跌坐在他怀里。
他唇附在她耳边,轻轻蹭了蹭。
“你还心有顾虑。”
苏皎指尖一僵。
谢宴笑着亲了亲她的脸。
“那便是我做的还不够。”
当晚苏皎难得失眠,第二日早早醒来,迈进谢宴的院子。
“人呢?”
她错愕地转了一圈,没看到谢宴,问罢苏母也没见到人后,她抬步去了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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