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合上眼,竟低低笑了一声。
苏皎中蛊的时候,他心甘情愿地为她引,可他中了蛊,不会再让苏皎引出。
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苏皎手扣在桌案,说不出话。
兜来转去,竟又回到了前世暗室里的死局。
一人挡箭,一人舍命救。
谢宴欠她的那道蛊,还是还了回来。
可是真的会死的。
苏皎记得自己在孤本里看过的,再厉害的人也活不过十天。
发作时红血线渐渐布满全身,犹如万蚁穿心,皮肉也溃烂。
如果不能引蛊,那还能怎么办?
心里一阵阵发慌,她默了片刻。
“回京吧,谢宴。”
事到如今,只有回京,使嘉帝遍寻天下名医,若能找到西域的人,还有救的那一日。
“也许你在这的这些天,我知道你是真的动了心思要留下,但无论如何……先回去吧。”
只有活着,才有别的希望。
“你以为回京的时间够吗?”
谢宴反问。
“你不该来,皎皎。
前世在暗室里,你就很怕毁了容貌变丑。”
所以带她出来,他没把她放在任何一个宫里,唯独去了最偏僻的和鸣殿。
那儿没有铜镜,他也不让人放。
眼眶一酸,她很想此时便抬步走。
可又走不出去。
苏士被关在隔壁,有长翊时刻看着,苏皎迈进去的时候,对上他一双狰狞凶狠的眼。
他不再刻意变声,恨恨地看着她。
“竟然不是你中了蛊。”
“你到底从哪得的?”
苏皎想不明白,云缈已经死了,怎么会有第二个西域人能与苏士有联系?
“你哥哥屋里得来的。”
他仍是不甘,他从小养育女儿,盼着她高嫁扶持自己,可女儿狼心狗肺,皇家不顾情意要杀他。
他盼着儿子高升,可儿子一朝又死在别人手里。
他妻离子散,一无所有,出去就是被追捕,还不如带着一家人一起死了。
苏皎攥紧手心。
苏惟和谢鹤有联系,那得到这蛊,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未曾想这两人死之前还摆了她一道,苏皎心中愈发恨。
“母蛊呢?”
“母蛊?”
苏士大笑。
“自然在我身体里!你别想杀了母蛊来逼死子蛊!”
他哈哈大笑,苏皎听了这话却一怔。
“你说母蛊在你身体里?”
“不然?好女儿,我可不会让你轻易找到!”
苏士正得意,苏皎却眯起眼,心中怦怦跳动。
母蛊一向是操控子蛊所用,西域人有自己控蛊的办法,万万不会轻易涉险,便是谢宴当时,也实在是寻不到母蛊,才冒险吞了相思蛊。
可苏士竟然将母蛊主动引入身体?
苏皎眼神变了又变,忽然抬步往外跑。
“长翊,看好他。
万万不能让他死。”
她越出门槛,急急地奔向徐稷,才走了几步,因为情绪大开大合,苏皎眼前忽然一黑,倒了下去。
――
大雨倾盆。
她来到了和鸣殿前。
这是哪一年的和鸣殿?
大门紧闭,苏皎正疑惑,便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皇上,快些走吧,到上朝的时候了。”
“嗯,昨晚上她如何?”
“娘娘早早睡了。”
年轻的帝王目光落在和鸣殿外。
“苏惟的事,没查清楚前,不准任何人在她面前乱讲。”
他往前朝去,又说。
“明日起,将苏惟调来御前。”
哦,是谢宴初发现苏惟有叛心的时候,也是朝中刚上奏折弹劾她的时候。
苏皎正想着,目光跟在他身上飘移,一起去了前朝。
早朝上的弹劾奏折惹他大怒,接连罚了一批臣子,晚上回去,他与苏惟对酌。
试探交锋,帝王将分寸保持的很好,哪怕他滴水不漏,也不见恼。
直到起身离开――
苏惟身上掉落某一年她从街上为全家买来的香囊,炫耀又故意激怒谢宴。
第一回的不欢而散。
此后,苏惟御前当值,谢宴避她不见,她碰了两回壁,第三次来――
“苏侍卫,娘娘在前头呢。”
当值的侍卫远远看到她,一路小跑往后了。
苏惟正在后殿睡着,听见声音,将一锭金子丢进侍卫手里,接替他站到了御前。
而后,兄妹两人见面。
她当晚为他与谢宴争执。
中秋宴后,流言纷起。
苏惟在她面前说帝王薄情,替她去问,至了谢宴跟前,却变成――
“你以为她为何不亲自来?无非是不喜欢你。”
两人在殿前动了手,当日苏惟被罚。
他着人去请她过来,与此同时,乾清宫的帝王起身往和鸣殿。
她将头埋在肩膀,苏惟转身看到帝王。
于是借着搭衣衫的动作,给了她一个拥抱,柔声。
“妹妹,出宫吧。”
她隔着三年的光阴,夜色下,看到谢宴眼中的惊慌与深深的害怕。
第二日,他向她低头。
“着人出宫看好苏惟,一旦有异动即刻来禀。”
此后两人关系又近,直到云相府的那天。
云缈入宫,一番争吵后,她经年累月不再出宫,他同时也下了命令。
“免和鸣殿所有请安,无需再入慈宁宫行礼,贵妃与大皇子也不必去拜见。”
她在和鸣殿内彻底过上了一人的生活,乾清宫里,他夙兴夜寐,开始着
手除掉云家的计划。
雪猎,苏惟摔下雪山生死未卜,侍卫遍寻不得,谢宴亲入雪山,硬生生将他挖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苏惟哑声。
“你救我出去,她也不会原谅你。”
“但求问心无愧
我不让她自此孤身一人。”
昭宁二年,三月。
春日晴好,她在秋千上睡着了,宫女在一侧的院子嬉笑玩耍,高大的身影站在树下,静静看着她,许久――
手伸出去,将要抚到她的眉心。
最终又止住。
“看来过的很好。”
六月正热,宫人送来荔枝。
“先往和鸣殿去吧。”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交给宫女送进去,其他的,分给各宫。”
他挑了罢,才肯让别人挑。
十二月初,宫人禀事。
“皇后娘娘宫中有个宫女,还差三日满二十六,但今儿是出宫的最后的日子。”
“若按规矩还得等多久?”
“得再三年,不过娘娘想……”
宫人话未落,他摘了令牌丢给长林。
“你去,带人出宫。”
除夕宫宴,她没去,他参宴回来,迈出走入风雪里,一步步往和鸣殿去。
宫门紧闭,他也未让人开。
独自站在亭子里,看和鸣殿的灯开了又灭,宫人的欢笑散去。
他忽然伸手,接了一捧雪。
“今年的除夕格外冷。”
站到天明,到了早朝,孤寂的身影独自离开往乾清宫,从亭子往和鸣殿的路,盖了满白,没有一道脚印。
三年春,苏夫人忌日。
她递了信,他很快应下。
“苏大人本就――”
“由她去吧,那也是她的家。”
谢宴抬手止住了长林的话。
“还有前日从宫外送来了些桃花酒,跟宫中的不大一样。”
“送一些去和鸣殿,就说阖宫都有。
但别送太多。”
三月的桃花酒,六月的荔枝,九月新进的衣裳料子,入了宫闱,都是先进和鸣殿的。
春夏秋冬,一年四时,他见过她每一个季节的样子,只是他们从来没见过面。
直到三年夏日,暴雨
他因远方传来的信怒急攻心,毒性发作吐血昏迷。
当晚,急传徐帝师入宫。
“事已至此,苏惟不得不用。”
“江山不可动,若苏惟一旦反水,内忧外患……”
“他不会。
朕赌他还在意他的妹妹,他的本事也足以拦下谢鹤庇佑朝中安稳。
但若真有那一日……你取朕的朱印来。”
床榻上的他面色苍白憔悴,不过四日,却像是又过了十四年一样。
他抬笔匆匆,落下两道圣旨。
“若苏惟大胜归来,朕赐死云缈与她的孩子,你遣人去慈宁宫喂下毒药,此一道圣旨,拥她为太后。”
“皇上!”
徐帝师佝偻的身影刹那一颤,眼中涌出泪。
“若苏惟有叛心,天下人不容她,从乾清宫暗道往外,直通护城河,暗卫十三司在此候着,你与她一同出宫,之后如何――便由她自己吧。”
“那您呢?”
“朕大抵活不了了,若那人逼来,要朕的命,朕正好欠他一回,便还回去。”
烛光晃动,如同飘摇的生命也随之燃到了尽头,他恭敬对着徐帝师一礼。
“朕在位三年,虽有心而力不足,终至到了覆水难收的程度。
是非功过,后人如何记载,朕做到问心无愧,此一生,唯独欠您与她良多。
宴对不住您的教导,也没与她做好夫妻。”
风雨飘摇,灌入宫中,徐帝师扶起他。
那是昭宁三年的一个寻常深夜,宫外叛军势如破竹,年轻的帝王在垂垂将死之际,依旧执笔落下了两道圣旨。
一道庇她为太后,一道送她出宫闱。
做罢这一切,他望向铜镜,正了正衣冠。
“传贵妃与大皇子来。”
一刻钟后,宫人站在苏皎的殿前。
“皇上有命侍疾。”
第66章
死局从宫变那晚就已经注……
“小皎?小皎?”
苏皎被一阵力道晃醒,她怔怔看着梦醒后四周的环境。
“怎么了?小皎?”
徐稷眼中担忧。
“我……
谢宴呢?”
“他在隔壁屋子呢,你昏了过去,我将你带回来了。”
苏皎眼中渐渐聚焦,彻底清醒过来。
那是梦。
在她眼下看到的徐稷才是现实。
她掀开被子跑了出去。
屋内的血腥味已更浓了,谢宴斜倚在床沿坐着,闭着眼。
门被推开的时候,他只以为是徐稷。
“怎么不说话……皎皎?”
苏皎站在门边看他。
四目相对,他正要说话,身上一阵阵的疼袭来,又阖上眼。
一层薄汗浸过额头。
“你出去。”
苏皎反手关上了门。
她望着谢宴半张脸上的红血线,恍惚间问。
“前世暗室里,我也是这般吗?”
谢宴蹙着的眉头很快舒展,血蛊吞噬着皮肉犹如万蚁穿心,他勉强笑一声。
“没有。
你很漂亮。”
他从来就没有哪一刻,觉得那个在冷宫看了两年的妻子是那么漂亮。
苏皎别开脸。
“骗人。”
她明明在那时就感受到了,昏迷又清醒,长长的暗室,他抱着她永远也走不出去。
“我会不会死?”
“不会。”
“脸上好疼……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我会不会毁了容貌,变得很丑?”
“也不会。”
暗室里的话历历在目,眼下的冲击却真切地告诉她――
那一天的她有多狼狈。
眼眶涩然,苏皎垂下眼,再往前走。
“你为我挡箭的时候,在想什么?”
谢宴忽然轻声问。
苏皎摇头。
“什么也没想,就觉得你死了,我们俩都活不下去。”
“那我也是。”
谢宴望向她。
“不必于心有愧。”
心口散发着灼热的疼,谢宴闷哼了一声,手在掌心攥出一道血痕,眼前一黑,又昏了过去。
苏皎连忙上前扶住他,扬声朝外喊。
“徐稷!徐稷!”
――
“你说苏士说,他把蛊吞了下去?”
“是。”
苏皎缓慢地开口,才梦了那么一场,加上如今的蛊,她心力交瘁,心里乱的厉害。
“苏惟的蛊必然是云缈给的,他从苏惟那找到了蛊,但他毕竟不是西域人,也没有人告诉他如何下。”
所以苏士自以为是,将母蛊吞了下去,以为这样便能掌控一切。
这的确有些效果,子母蛊离的太近,谢宴身上的蛊发作的很快也很重。
最起码远比她前世遇见的那回重。
“不能拖,这蛊很厉害,子母蛊离这么近,若……最多四五日。”
徐稷看向她。
“你对这蛊很了解。”
苏皎心跳漏了一拍。
“曾经在孤本上看到过。”
“那你有头绪吗?”
苏皎滚动了一下喉咙。
“从前我见过……怀辞哥,母蛊在苏士身上,如果以蛊引蛊呢?”
她说罢便心口怦怦直跳,听了苏士的话,这是她头一个便能想到的解决办法。
何况从前谢宴有这样做过,苏士死不足惜,若能……
“不行。”
徐稷脸色一变,却拦住了她的话。
自打谢宴中蛊,徐稷连日以来都在翻找医书,他医术比苏皎高明很多,然而翻找之下,也没有丝毫办法。
当晚,徐稷飞鸽传书去了上京。
她的办法被徐稷否认后,苏皎再没提过,整日也一样在屋内翻着书。
可第二日,第三日,依旧没有丝毫办法。
谢宴昏迷的时候越来越长,他如同前世她不知道的那些时间一样难捱,唯一不同的是,今生她看到了。
看着他手腕被划开的那块皮肉溃烂越发严重,看着他一日日愈发虚弱,脸上爬满了红血线,渐渐蔓延到身体里。
她情绪也肉眼可见地濒临崩溃。
第三日晚上,上京传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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