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不饿?”
耳畔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面前出现了一只热烘烘的糖包子。沈念抬起头,看到赵涟清的不知何时站在自己面前,身上挂着一些雪花,似乎刚从外面回来。
自己好久没有吃东西了。小姑娘点点头,将白胖胖的糖包子接了过来。
“哥哥你去哪儿了?”
“去买晚饭,你尝一口,好吃吗?”
刚才照相馆的老板连夜做好了遗像,给他开车送了过来。赵涟清本来想给钱,老板死活不收,一边抹着泪一边感慨着走了。于是少年便抱着遗像回到了殡仪馆,清瘦的身体走在雪地上,肩头上落满了雪花。
值守的工作人员看不下去,跟他说附近有家24小时开的便利店,可以买到热乎宵夜。
赵涟清摇摇头。
“你不吃,那你妹妹呢?总归给她弄点吃的。”
说到这里,少年这才应下来,将遗像放好后出去买了两只热包子,两杯热豆浆。滚烫的东西落在手里,他竟然有些难以承受,大抵是这两天接触了太多冷冰冰的东西,他都忘记温度到底是什么感觉了。
看着沈念小口小口地咬着包子,赵涟清似乎终于回到踏实凄寒的现实。他也掏出了自己的那只,坐在沈念旁的椅子上,陪她一起吃。
两个人就这样吃了这两天为数不多的一顿饭。他们看着躺在冰棺里安静的父亲,和外面苍茫的大雪,让滚烫的糖浆在舌尖蔓延。
太甜了,包子太甜了,让他们无法忍受的甜,不合时宜的甜。
甜得只吃一个就饱了。
但是正在长身体的少年,怎么饭量这么小呢?他几乎像是将暄软的包子硬塞进砖墙缝里一样塞进自己的胃里,等这热乎的东西落进胃袋后,才有种活着的感觉。
不是因为饥饿,而是想证明活着。
活着,存在着,才能面对着失去父亲的现实,不用欺骗自己一切都是梦而已。
生活总归要继续,他还有念念要照顾,他不能倒在这里。
赵涟清温声道:“吃饱了吗?没吃饱的话,哥再去买点。”
“饱了。”
沈念吃完包子,喝了几口热豆浆,脸蛋又热乎起来。她握住赵涟清的手,掌心夹着上下搓了搓,让他冰凉的手稍微暖和了点。赵涟清道:“怎么了?哥哥不冷。”
“可是已经冻伤了……”
那只原本纤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不知何时变得通红发肿,手背上面起了如同湿疹般红色的裂口。少年愣了愣,抬起另只手在灯光下看了看,也一样布满皴裂,陌生得像别人的手一样。
沈念还在徒劳地给他捂着、暖着,昏黄的灯光下,她那带着心疼的目光柔软得像一碗糖稀,如此湿润而美好。赵涟清垂下头,嘴唇落在她的发顶,轻轻道:“没事的。”
“哥哥,你痛不痛?”
“不痛。”
“骗人……”
“哥哥不骗你。真的不痛,回去用药膏抹一抹,很快就好了。”
“真的?”
“嗯。”少年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安抚,似乎在回应她,也似乎在自言自语:“很快就会好起来。”
……
天刚破晓,东方泛出一抹冰冷的鱼肚白。
殡仪馆陆续便有车子到来,悼念仪式很快便开始了。
小小的大厅里涌来了许多人,大家都穿着黑衣服,面容肃穆,依次上前与遗体告别。有派出所的同事、小区附近水果摊、照相馆和打印店的熟人,还有老赵生前出警帮助过的陌生人,那么多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尽量维持着冷静走上前来,却在看到冰棺里那张沉睡的面容后,按耐不住地红起了眼眶。
他是个好人,为警二十多年,没有做过对不起这身警装的事。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是用生命为职业生涯画上一个悲壮、慷慨的句点。
这么一个好人离世,没有人会不感伤,没有人会不遗憾。
可是人生哪能都圆满呢?如月圆月缺,如潮满潮落,终究是别离多啊。所以世人才渴求像金子一样珍贵的幸福,但是黄金易得,幸福又在何处呢?
告别仪式完成后,叶阿姨搬来了一架电子琴,牵着沈念来到了琴前。老赵生前说想听沈念弹琴,可惜他没能听到,那就在最后一程,给他一个圆满吧。
沈念问叶阿姨,要弹什么?叶阿姨说前些天他们不是学了《送别》吗?就弹那首好了。
于是,略微生涩的音符在寂静的大厅中响了起来,连绵成一片哀伤的旋律。
叶阿姨轻轻开口,唱道: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
离别是什么呢?沈念心想,离别就是歌中的晚风拂柳,是天涯海角,是一壶浊酒,是再也不相见。妈妈,赵叔叔,他们和自己此生的缘分已尽,今生今世再也不相见了。
那些日子,终究化为了一场虚影,永远存活在自己的记忆之中。从此以后,她只有哥哥了,只有赵涟清了。
她不想再经历一场别离。
她希望和赵涟清,永远都不要有别离。
如果实在不行――如果实在不行的话,请让那场别离来得晚一些吧。
……
悼念仪式结束后,回到家中已经是傍晚时分。
下了两天两夜的雪终于停了下来,晚霞布满天空,瑰丽得像是回忆里的旧日。
赵涟清牵着沈念回到家中,掏出钥匙,有些生疏地打开大门。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屋内的一切映入眼帘。室内一片漆黑,所有的家具都安静地沉默着,充满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久久未归的两个人。
明明只离开了两三天,为何觉得这个家如此陌生呢?
两个人进了屋,关上大门,打开了客厅的灯。头顶的白炽灯闪了闪,将熟悉的房间照亮。沙发、餐厅还是离开时的样子,丝毫未变,赵涟清走到厨房,看到了丢到一旁的锅盖,几道菜还安静地躺在蒸笼里,早就凉透了。
“晚上吃什么?”他问沈念。
“我想吃鸡蛋羹。”
“好,你去沙发坐一会儿,哥哥去做。”
小姑娘点点头,乖乖回到沙发上等候。赵涟清将冷掉的番茄炒蛋、糖醋排骨和烤鸭端起来,倒进了垃圾桶里,再拧开热水水龙头,就着洗洁精把几个盘子都洗干净。
一切都收拾干净后,他转身打开冰箱,打算拿几只鸡蛋。
冰箱打开的一瞬间,少年整个人愣在当场。
里面有一个四寸生日蛋糕。
是巧克力奶油蛋糕,周围堆满了雪白的奶油花,正中央用红色的果酱写着两行小字――“涟清,生日快乐”。
它是一个父亲用巧克力奶油承载着的、不曾宣之于口的爱,本该在当天晚上成为一个惊喜,每一朵奶油花都精雕细琢、满怀期待。可是却在保鲜层里躲了整整三天,如今才被发现。
可惜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一股锥心的痛楚从心底传来,逐渐刺破了冰封的麻木。赵涟清看着那只冷掉的蛋糕,干涸的眼底终于流下三天来的第一滴眼泪。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豆大的泪水从脸颊滚滚落下,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在这个冬夜,在这个寒冷的、暗无天日的冬夜,将少年从头到脚都淹没了。
第21章 刺猬先生她被赵涟清抱了起来,仰头正……
寒冷的冬日终究还是过去了,过完年,到了三月份,家属
院里的杏花树开满了白白碎碎的花。
天气暖和起来,沈念终于不用早起赶校车,又可以骑自行车去上学了。
赵涟清在上早自习前便把早饭给她做好,所以小姑娘起来就能吃到热乎的饭。她吃完饭后,把碗盘都刷干净,才骑着自行车出门。
等到了小区门口,陈雅路和舒凡都在路边等她。俩人骑在车上,一只脚踩着车蹬子,一只脚踩在路沿,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
突然两三声清脆的车铃响起,俩人一扭头,便看到小姑娘穿着早春薄薄的校服,骑着一辆明黄色的小车冲了过来。陈雅路笑道:“时间还早呢,别骑这么快,小心点。”
明明只是过去一个冬天,小姑娘似乎又清瘦了,鹅蛋脸小了一圈,显得那双水汪汪的杏核眼更大、更明亮,像一只身材窄窄脸蛋圆圆的小猫。
陈雅路自己则相反,她个头没有怎么长,反而大腿和屁股变得肉乎乎的,时不时就得往下扯一扯校服的衣摆,想把屁股遮住。
她羡慕道:“我怎么感觉念念过完年又变瘦了?我这几天一天吃四五顿,校服裤子都紧了。”
“是吗?我说早上起来感觉裤子松松的,还以为是学习辛苦的呢。”
“……”
寒假开学后学校组织了一次摸底考,这小姑娘原本算是个中不溜秋的成绩,这次一下子掉到了垫底,说是学习辛苦鬼才信。但是考虑到他们家突生的变故,班主任也没为难,只是让她慢慢来。
陈雅路说罢便想起赵刚的事,突然有些后悔问她这个问题。
这个家里如今只有她和她哥两个人,过年那几天心里不知啥滋味,说不定连饭都吃不下,不暴瘦才奇怪。她连忙伸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没事,那中午咱们多吃点,把肉补回来!”
沈念用力点头:“嗯!”
就在这时,一旁的舒凡冷不丁开口:“周一早上要晨跑,再不出发就迟到了。”
晨跑是峰南小学雷打不动的传统,每周一三五提前到半小时,围着操场跑八百米。今天正好是万恶的周一,俩小姑娘闻言果然脸色一变,慌里慌张地骑上车。
最后好一番紧赶慢赶,终于在集合前赶到了学校。三个人各自蹿入班级方阵,找到自己的位置,和大部队一起慢吞吞走到操场。
不知是不是方才骑得太快,灌了冷风,沈念总觉得小腹胀胀的,好似坠着一颗沉甸甸的石头,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怎么回事,肚子有点疼……
可很快,尖锐的哨声响起,身边的同学陆陆续续地开始小跑。沈念没有再多想,忽视掉小腹的异样感,和大家一起跑了起来。
……
跑操大概半小时就结束了,两圈下来,不少同学都筋疲力尽,行尸走肉般返回教室。
方阵是女生在前,男生在后。舒凡自从上了五年级后,个子突然蹿了几公分,在萝卜头一样的男孩子里显得鹤立鸡群,于是便站在了整个方阵的最后方。
他一边慢吞吞地跟着前面的同学往回走,一边抬起眸子,下意识开始搜寻起某个熟悉的身影。
人呢?
前排那个本该属于她的地方没有人,只有后面的女生一脸困倦地打着哈欠。舒凡朝别的方向又看了几眼,终于在女生队伍的最后,看到了那个瘦小的人儿。
她微微弓着腰,右手扶着肚子,似乎有些难受,露出来的小脸儿泛着白。
周围的女生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异常,问她怎么了。她虚弱地摇摇头,小口小口地喘息着。
每走一步路,似乎都像折磨。
突然间,身后的男生惊呼道:“你流血了!”
话音落地,以沈念为中心的四周顿时人头攒动。那个男生指了指她的屁股:“看啊!是血!她在流血!”
“快去喊老师!”
小姑娘似乎有些筋疲力尽,她甚至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茫然地站在寒风中,成为了一群人的焦点。她怎么就流血了?什么时候流出来的血?
清晨的冷风一吹,裤子泛起冰凉。
又是一阵疼痛袭来,小腹似乎被一只手狠狠钻了进去,连带着血管一起往下拽,每拽一次,便是钻心的疼痛。
周围同学的议论声,惊呼声都好似蚊虫般嗡嗡作响,她有些狼狈地推开人群,想要跑到厕所里,看一看自己到底怎么了,可四周似乎变成了密不透风的高墙,闷得她喘不上气来。
下一秒,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凑近,腰上一下子被系上了一件校服外套。舒凡的声音在耳畔边响起:“走。”
沈念侧过头,便看到那双倨傲的丹凤眼近在咫尺,这次却满满当当都是她无助的身影。
然后,她被舒凡牵起手,跟在他的身后,从汹涌的方阵中离开。
……
11岁的末梢,即将12岁的沈念,迎来了人生中的初潮。
她被舒凡护送到了厕所后,迅速检查了一下裤子,发现果然是来了月经,血液已经渗透到了最外层的校服裤上,看起来有些狰狞可怖。
舒凡喊来了方老师,这位女教师很快便带着一片卫生巾匆匆赶来。
她看着狼狈的小姑娘,温声道:“知道怎么用吗?”
沈念点点头,拆开包装后,很流畅地将卫生巾贴了上去。
方老师惊讶道:“之前有人教过你吗?”
沈念本想说是哥哥,但隐隐觉得有些奇怪,模糊的性别意识在此时此刻明晰起来。她知道自己已经是个开始成熟的女人了,此时正和方老师开展一场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对话,所以摇摇头:“在生理卫生书里看到的。”
方老师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做得很好。”
这一天,方老师给她放了一天的假,让她回去换衣服再休息休息。舒凡陪着小姑娘出了校门,喊了自家司机来,送她回家属院。
“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车子停在了单元楼楼下,沈念推开车门,小心翼翼地下车。小少爷坐在车内,浓眉紧蹙:“要不要去医院看一看?”
“这是正常的生理现象啦,我没事的。”她对舒凡笑了笑:“今天谢谢你,衣服我会洗干净还给你的。”
“不用那么麻烦,脏了就丢呗。”他又问,“你哥啥时候回?”
“估计得下了晚自习。”
“那也太晚了。不行,你还是得跟他说一声儿,等一下啊,我拿个手机……”
“不用啦,我真没事的。”
小姑娘说罢,身子一闪便闪到了单元楼里,冲他笑嘻嘻地拜拜手:“明天见明天见!”
舒凡似乎还想说什么,她却已经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楼。明明在车上难受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却还要自己硬撑着,死活不肯依赖他。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少年看着她的身影逐渐在视野里消失,突然间感到些许怅惘和挫败。
虽然这小姑娘平时一股傻劲儿,但她若是想把心思藏起来,原来他也是猜不透的。
……
沈念回到家里后,先把衣服里里外外换了一身,又把脏衣服丢到了洗衣机里。
她一开始不太会用洗衣机,但是后来看赵涟清用了几次,隐约记住了洗衣服的顺序。她摸索了好一会儿,终于成功听到滚筒启动的声音后,这才放下心来,在沙发上安心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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