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阿爹下职归了家,吃完饭来了我院里。
我正拨算盘呢!
阿爹问我为何要使夫人的嫁妆银子?他一月的俸禄有那许多,怎的连个家也养不起?那银子都去了何处?
是质问的语气。
呵!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话果然不假啊!
「父亲既来质问我,我也有话说,你满京城去打听打听,谁家让未出嫁的女孩儿掌家?你都娶了新妇,家里的事儿就该交给她。你又不舍她,又不信我,不如纳一房能管家的妾室来吧!」
「你那新妇金贵,吃的用的皆要好的,别说你那点俸禄,我阿公的私房银都填补了也不够。」
我将账本推过去,连阿爹都不愿意再叫了。
我低头不愿再吭声,打定了主意,日后只过自己的,家里的事儿再也不管了。
第二日我同阿公便去了城外的庄子。
庄子产粮,从前阿婆都将粮食卖了,换作银钱,存在了票号,是给我阿公养老的。
阿公问我为何不将银子取出来花用,宁愿离了家都不取出来。
「阿公,你能养他们到何时?家里是什么样的底子就过什么样的日子,既嫁到了我家,就该下凡了,即便要惯着,那也是父亲的事儿,凭什么叫你养着?」
我坐在檐下用小火炉给阿公温酒,眼底蓄着泪,却不愿意掉下来。
第5章
我阿爹同宋晋阿娘那样自私的大人,要来何用?
一心只顾着自己,从不为孩儿考虑半分。
凭什么他们就活得那样洒脱自在?因为我们是他们的孩儿,就要处处忍让服从他们?
我不服。
阿公摸着我的发顶,说我们声声极聪慧,不管去到哪儿,日后都能将日子过好的。
谁知道日后呢?日后那样玄幻又难琢磨,我只信眼前。
我过得挺自在的,只阿公长吁短叹,我问他为何。
他竟是放心不下宋晋,说他明岁二月就要参加会试了,若是因为生了病或者别的事儿耽搁了,岂不可惜?
我忽想起他坐在桌前翻书的模样,冰冷寂寞得让人心疼。
我不愿回,阿公说他去将人接过来。
黄昏时阿公一人坐着马车回来了,天上撒着盐粒子般的雪。
饭已做好了,我帮阿公脱了大裘,问他人呢?
阿公摇了摇头,只说病了。
竟是病了。
「你阿爹请了大夫,约莫是晚上受了凉,烧得糊里糊涂的。」
阿公叹气说道。
「他们这些时日如何过的?谁管着家呢?」
「你阿爹糊涂,将那文秀纳了,如今她管着家呢!」
我眼皮跳了跳,我当时说的气话,不想阿爹真那样做了。
宋晋他阿娘竟也能同意吗?
他阿娘同我阿爹,真正是奇葩里开出的两朵花儿。
「她会管家吗?眼高手低说的可不就是她?过不了几日,将那嫁妆花用完,闻家怕是要饿死人了。」
「魏家虽说是世家,这许多年都不曾出过一个有能耐的儿郎了,都是一帮子坐吃山空的主儿。」
「如今的陛下又极不喜世家,出头之日都无。」
「只听着好,如今也是个空架子了,否则即使守了寡,你阿爹要娶魏家嫡女,也是高攀不上的。」
「宋家这边早没了人,要不也不会让你阿爹那新妇带着宋晋再嫁。」
「她那嫁妆怕也不剩多少了。」
阿公摸着胡子,叹了又叹。
「阿公,明日我们便回吧!」
谁也不为,只为了那刚产下的小小孩儿,还有说他一定考得中的宋晋。
归了家,我去看宋晋。
他烧得两颊通红,仍靠着枕头坐在炕上看书。
桌上放着一碗药,早就凉透了,屋里火盆也没生。
家里统共六个下人,他阿娘占着一个,我阿爹占着一个。
一个花匠,一个厨子,一个洒扫采买的,一个是跟着我阿公的老仆。
他身边连个伺候的下人都无,说起来他也是官家少爷。
「你将书放一放吧!都生了病还不能缓一日吗?」
我将他手里的书抽走,寻了炭生了火盆,将药放在炉子上热了端给他。
他接过喝了,眼也不眨地瞅着我。
「瞅什么?莫非觉得我好看?」
「家里这般的日子,你怎的还白白胖胖?」他歪着头问道,样子竟有些稚气。
「我只是脸圆罢了!听过婴儿肥吗?只是脸圆。」
即便是白胖,那也是我阿娘在时给我养出来的,底子好。
他弯着嘴角,低声笑了。
「你该多笑笑,这样看起来有人味儿些。」
他听了我的话,嘴角立时拉平了,没意思。
「你说立了春我若是将你阿娘种的花都给铲了种上菜,她会怎样?」
我试探着问道,毕竟日子艰难,吃饭要紧啊!
他垂着眼看我,眼里星光点点,带着些许笑意。
「约莫会同你拼命吧!」
「她一个人也就罢了!关键还有魏嬷嬷同文秀帮她,我是打不过的。」我扶着下巴叹气。
「闻声,你讨厌我母亲吗?」
「不喜欢,毕竟她那样的年纪还要弄出一副娇弱的少女模样来,即便她生得好看,我也喜欢不起来。」
天下喜欢后娘的有几个?更何况是他阿娘那样一把年纪了还不懂事儿的后娘?
又自私又造作,很是惹人厌。
我偷偷瞥了眼宋晋,我这样说已经算是很委婉了。
「连哄人的话都不会讲吗?」他低声问道。
我默默点了点头,骗他的话我确实讲不出。
「快躺下吧!喝了药睡一觉便好了。」我走过去将枕头放平,摸摸他的额头,还有些烫手,又扶着他躺下了。
他闭上眼,眼下一片青黑,也是没睡好的模样。
第6章
我阿婆还在时,我并不管家里的事儿。
自幼听我阿公讲侠客英雄,闲时给阿公温酒,自己也偷偷喝一杯。
坐在炕上读些杂书,写写字,跟着阿婆制衣做鞋。
阿公打一套拳,虽叫不出名字,我也跟着。
宋晋上了一年学便不去了,阿公偷偷同我说约莫是夫子没什么能教他的了。
他日日在院里待着,只一个好友陈荣遣了小厮来寻他,他才出一趟门。
我长到这般大,也没个兄弟姐妹,他虽冷淡,却不惹人生厌。
我对他充满了好奇,他坐在檐下读书,我蹲在他旁边瞅着,他也不理会我。
有时他写字,我立在一旁,看他的一笔行书,真正行云流水,气度不凡。
再看馆格体,又严谨方正。
他心情好时会画画儿,多是山水。
我有许多话同他说,自己闯的祸、读的书、吃过的好吃的,总能说个不停,他虽不搭话,却从不曾打断过,总之凑合凑合也算个极好的听众吧!
三年就这样一晃而过。
我已及笄,若是定下了亲事,十六便能嫁人了。
他若是考中了,也该娶妻了。
从他阿娘进了我家的门,我第一次专门去寻她。
我家并非什么世家大族,她进了我家的门后阿婆从未让她立过规矩,也不曾让她日日问安。
阿婆去了,阿公提她都不愿,一顿饭都不曾一起用过。
我跟在阿公身边,虽魏嬷嬷时不时地要挑刺,可她们自己腰杆子不硬挺,也不敢强求我日日去问安。
我便装着傻,也就罢了!
估计她也不大愿意见我。
身后跟着我给满满寻的奶娘,我厌她,可那小小的孩儿红彤彤一团,睁眼要哭,闭眼也要哭,她听不得孩儿哭声,自生下满满,不知有没有正眼瞧过。
我听满满饿得哭,魏嬷嬷轻声细语地劝她给孩儿喂奶。
她只一句话,要么寻个奶娘,要么喂牛乳,她听不得孩儿哭,吵得她头疼。
喂了奶她的乳儿会下垂,该不好看了。
就这样一个自私的人,还给旁人当阿娘。她有什么资格呢?
我进去时屋里闷热,脱了斗篷也要流汗。
她头上戴着镶红宝石的抹额,披散着头发侧躺着,魏嬷嬷正给她揉腿呢!
即便又生下了一个孩儿,她的身子也没甚变化,依旧纤秾合度。
她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厌弃地垂下了。
我真是不知为何,自她进了门,我虽不曾唤过她一声母亲,但也没寻过她一次不痛快。
有时讨厌一个人,约莫真是不需要什么缘由的吧?
比如我同她,面子情都不用做。
第7章
我行了礼,叫了声夫人,也不等她答我,就在桌旁的椅子上坐了。
我看桌上摆的一盆兰花,竟还打着花苞儿。
只这一盆不知多少钱。
「我今日来是有话说的,既如今我掌着家,这家里的日常用度也该有个说法,毕竟一家子人,不能可着一个人花,其他人皆饿着肚子。」
我慢悠悠说道。
「你这是何意?」她不曾讲话,魏嬷嬷却急了。一把年纪了,怎的还没学会稳重呢?
「敬你年长我才唤你一声嬷嬷,我如今还是闻家的大姑娘,烦请嬷嬷日后唤我一声大姑娘,唤姑娘也是成的。」
「我的意思挺简单,就是日后除了定例花销,多出来的皆自己掏。」
「我阿爹一个月才多少俸禄,想必夫人比我清楚。」
「他欢喜你,想惯着你那是他的事儿,可他除了你,还有三个孩儿要养,为了你的一件衣裙、一支簪子,叫我们饿肚子却是万万不能的。」
我看她眼皮下的眼珠子来回滚动了,过了半刻慢悠悠地坐了起来,魏嬷嬷拿了靠枕给她垫上,她将头发理了理,理发时也翘着兰花指,我被她的样子生生逼出了一个激灵来。
「好没家教的东西,我是何人?能轮得到你来管?」她说话时语气刻薄,可声音依旧低柔。
「您既知道自己是谁,还整日作给谁看?我的家教如何就不劳您过问了。」
「既嫁到了闻家,闻家也没有矿,我阿爹也不是什么一掷千金的豪富,您自个儿有钱就去花,没钱就忍着,若是实在忍不了,就将这家管了去。」
「您日后想怎么过,怎么花就是您的事了。」
我忍着怒气出了门,看着灰蒙蒙的天,忽觉得比起宋晋我还更好些吧?
我阿娘还在时,将她能给的最好的都给了我。
我夏日的衣裙、冬日的棉鞋,样样都是我阿娘亲手缝制。
她生我时伤了身子,一直没能再怀上,却从不曾怨怼过,时时都面带笑意,将日子过得有模有样。
宋晋他阿娘,不知曾不曾叮嘱过儿子冬日里要添衣?
既是这样的人,看着都能将人的肺给气炸了,为何又要生个孩儿呢?
我想知道宋晋他阿爹是个什么样儿的人,可他从不曾提过。
只一次,我帮他取衣服,柜里的包袱散了,露出了里面的牌位,他小小的包裹里,原来是背着他阿爹的。
他背着他阿爹的牌位跟着他阿娘嫁到了旁人家,却不能将他光明正大地摆出来时时祭拜。
他心里该有多苦啊?
他日日冷着脸,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可他从不曾自苦过,也从不曾埋怨过,他还不曾及冠,还是个少年郎君,能做到这样,就已经是大不易了。
第8章
第二日一早阿公带着宋晋出了门,宋晋身上来来去去只那件黑色的斗篷,里子是灰鼠皮的,已短了半截,脚上还是一双旧棉鞋。
天上飘飘扬扬下着大雪,我带着厨子出了家门。
家里只一辆马车,父亲每日上朝要用,今日我特意同父亲的小厮讲了,他将父亲送到便归了家。
今年雪特别多,几乎日日都下,北边怕是要闹灾,家里得多多囤些米面,免得到时涨了价饿肚子。
家里有个菜窖,秋日末藏了些萝卜白崧倭瓜之类。
家里厨子又做了腊肉灌肠,还做了许多咸菜。
阿公给了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我们先去了趟粮油铺子,又买了些鸡鸭鱼肉同各种干货。
又去了一趟鞋铺。
待归家时已快晌午了,厨子去巷口要了数担柴火,如此即便米面要涨价,家中也能支撑些日子了。
我将新买的蓝色素缎铺在榻上,炕上放的是阿婆在世时给我的几块貂皮,叫我出嫁时当嫁妆用的。
我不大会绣花,可制衣做鞋缝袜还行。
做件大裘并不十分费事儿,可要将几块碎皮子拼凑起来并不易,从晌午到黄昏,还不曾做出个模样来。
晚饭时阿公同宋晋归了家,他们在外头喝了酒,阿公只喝了碗粥就歇息去了。
宋晋脸上虽不显,可看他眼底微微带着笑意,定然是有好事儿的。
我问他今日同阿公出门办了何事?
他微微摇头,扬了扬嘴角。
「是件好事儿,只暂时不能同你说。待会试后你便知晓了。」
不知是冻的还是喝了酒的缘故,他脸颊微红,声音里也带了些欢喜。
「既是好事儿,我不知晓也成。不过有件事儿我得同你说一说,昨日我寻了你阿娘,叫她日后想吃什么用什么,自己使银子去买。」
「你知我阿爹的差事,虽不是苦差,可也捞不着多少油水,就那点俸禄,养家糊口已然很难了,若是再无节制地花下去,咱家就该饿死人了。」我低声同他说道,偷偷看他脸色。
「是,你说得对,如她那般过日子,迟早是要饿死的,我知你意的,既是你管家,你便按自己想的做就是了。」
他点了点头,说得极诚恳。
眼底却一片苦涩。
「宋晋,我不喜你阿娘不是因为她带着你嫁进了我家,缘由我已同你说过了。」
「你既进了我家,同我便是一家人了,既是一家人,你切莫多想,只管好好读书就是了,其余有我。」
「我定然不叫你同满满饿着冻着,等你日后做了大官,给我做个靠山就是了。」
他看着我,眼底晦涩难懂,久久不曾开口,我歪头看着他,不知他在想什么。
「宋晋,真的,你不要多想,万事有我,如今你只需好好读书就是了。」
我怕他不信,又拍着胸脯保证道。
他忽地就笑了,又点了点头。
「看把你能的。」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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