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失言了。」我沉默了一下,由衷道:「你人这般好,我甚至巴不得你是我的亲弟弟,你可不许自轻。」
这话是真心话,方其安也听得出来,他腼腆一笑,也不再接方才的话茬了,反倒说想替文秋讨个恩赐,若是没有主子做主,文秋和那侍卫只怕还要再熬上五六年才能修成正果。
「这简单,若他二人愿意,过几日从华隐寺回来,我让人挑个好日子,给他们赐婚就是了,这也算是筑兰宫的一桩喜事。」
我应允了以后,方其安就将这件事告诉了文秋。
于是我眼见着文秋一改从前怯懦的模样,连着几日都劲头十足,就连我离宫前往华隐寺那日,她看向我时,眼睛都还是亮晶晶的,像是盛了光。
因为之前刺客行刺一事,这次出宫的守卫都是下了大功夫的,不但途中车架被围得严严实实,就连华隐寺也被提前清理了一通,除了寺中的尼姑,其余人等一律早早拦在了外面。
我随齐昭一起拾阶而上,先后踏入了华隐寺的正殿。
大殿内只留了二十余个尼姑在旁边诵经,我粗粗扫了一眼,目光就被其中一个尼姑吸引住了。
同是诵经,同是佛陀弟子,她跪在其中,身形却明显比旁人佝偻一些,像是个老妇人,但我却也看不出她的年龄,只因她大半张脸上都覆盖着烧伤的痕迹。
想来也是个苦命人。
我收回目光,跪在了拜垫之上,也跪在了菩萨脚下。
在虔诚的诵经声,我应与齐昭先后供香,祈盼国运昌盛,早降甘霖。
而前来递香给我的尼姑,竟就是方才我瞧见的那个。
齐昭未曾想到前来给我递香之人面目会是如此骇人,在她不慎将妙香蹭到我的衣袖上后,齐昭更是直接皱起了眉,面露不愉。
见齐昭不悦,那尼姑当即战战兢兢地埋下了头,颤声请我去挪步偏殿更衣。
我听她声音嘶哑,身形也在晃动,想着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就先自她手中接过了香,轻道了一声无碍后便去案前供香了。
等我上完香再转身时,那尼姑已经退离了几步远,我瞥了她一眼,正好与她目光相接。
刹那间,我的心空了一下,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却怎么也抓不住。
就这瞬息的功夫,我晃了晃神,等再看向她时,她已经垂了下头,还更加佝偻了几分。
第13章 .
就在我出神的功夫,大殿外面突然响起了一记利刃出鞘的声音,仓啷一声,长刀映着寒光,一刀劈断了两支破空而来的箭矢。
我无措地后退了半步,险些摔倒。
劈断箭矢的人是守在殿外的侍卫统领,一身好功夫,反应也迅速,我身形还未稳住,他就已经持刀挡在大殿门口,高呼了一声「有刺客」,其余侍卫也立马纷纷拔刀横列在前,瞬间形成了一堵人墙。
「云儿,到朕身边来!」
我正望着门口的方向,忽听齐昭语气急促地叫了我的名字,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将我带至了他的身后。
齐昭比我高了一个头,如今他握着我的手站在大殿中,挡在我的身前,仿佛隔断了外面一切的凶险。
我愣愣地看了一眼与齐昭交握在一起的手,随后目光越过齐昭,看见方其安和齐昭身边的内侍总管带着十来个人匆忙跨进大殿,随后一齐合上了大门。
厚重的木门被合上时,发出了吱呀的悠长声响,守在门边的方其安看见我已经站在齐昭身后,才远远地松了一口气。
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华隐寺突然出现了刺客,而且这放冷箭的手段,与之前刺杀孟丹卿的刺客如出一辙。
但之前呈上的奏折,上面写的却是刺客已全数剿灭。
我虽看不见齐昭的表情,却还是察觉到了他的怒意。
这殿内突然多了这么多人,虽然事发突然,但好在已经控制住了局面,加之齐昭就在殿内,所以大家都还算冷静,也没有发出什么大的声响,以至于我还能时不时听见外面箭矢被劈断后叮当落地的声音。
随着箭矢之声的消失,外面又紧接着响起刀剑碰撞的声音。
兵戈声与嘶吼声越来越大,使得殿内的安静也被打破,周围的私语声逐渐放大,人影徘徊踌躇,甚至还有尼姑被吓出了哭腔,让空气都跟着焦灼了起来。
方其安透过门缝向外看了一眼,禀报说方才刺客只是放冷箭,并未现身,现在是全都出来了,正和宫中侍卫在外厮杀,才使得声响大了起来。
「刺客人数如何?」齐昭厉声问道。
「并不算多,应该只有三十余人。」
竟然才三十余人,可听外面的声响,说是有七八十人都不为过。
三十余人对上数百侍卫,如同以卵击石,更何况还是由暗转明,就算弄出这么大的动静,也与自投罗网无异。
我一时心绪杂乱,还未能想通这些刺客的谋算,就又察觉殿内似乎少了一个人。
我鬼使神差地挣开了齐昭的手,狐疑地缓步走向了大殿的角落。
那角落里挤的都是刚刚诵经的尼姑,众人靠在一起,见我过去,一个个面面相觑,都不知我是要做什么。
「你们之中那个脸上有疤的法师去哪儿了?」我扫视了一圈她们的脸,确认少了一个人。
听我发问,她们才从惊慌中回神,发现当真少了一个人。
不等众人给出答案,我的耳边就骤然响起了惊雷般的爆炸声。
热浪犹有实体般冲击着我的背部,我仿佛被数十只手狠狠推了一把,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这一切都太过突然,让我来不及反应。
就在我摔倒在地的瞬间,有人自我身后奔来,一手护住了我的头,人也整个扑在了我的身上,替我隔开了热浪。
我被冲击得头晕目眩,脑中只激荡着一句话——
大殿之中被人安了火药。
我的四肢百骸都在发疼,可我来不及再多想,便扭头看向了方才齐昭站的位置。
「阿昭!」我歇斯底里地呼喊,却只能在浓烟与火光中看见模糊的人影。
无人回应我。
只与上一次爆炸隔了不到几息的功夫,第二次爆炸的声音就再度响了起来。
震耳欲聋,火光烈烈。
比第一次剧烈,比第一次可怕,也比第一次,无望。
在浓烟中,我的眼睛忽然被方才护住我头的那只手给捂住了,这只手掌心粗粝,好似覆盖了一层茧。
我听见耳畔有人叫我的名字,书云两个字从他的嘴中说出来,沾着鲜血的气息,让我尤为陌生。
他平日都称我娘娘,也叫过几次阿姐,这是他第一次叫我书云,在滔天的火光中,在满殿神佛四溅的残骸中。
大殿的房梁和砖瓦重重砸下,我张了张嘴,想应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就这样听着周遭或微弱或剧烈的哭喊声与碎裂声,在方其安的掌心,沉沉阖上了双目。
第14章 .
在失去青蕴后,我又失去了方其安。
他们俩,一个是为了救孟丹卿,一个是为了救我。
只是孟丹卿死了,我却还苟活着。
我的身上包扎了许多处伤口,右腿也被灼伤了,伤的地方泛起的疼意总是密密麻麻的,仿佛能钻进骨头里。
我感受着这样的痛楚,总是忍不住去想,方其安该有多疼。
旁人告诉我,当时大殿已经成了半个废墟,冲进去救人的侍卫只救出了我、齐昭、和另外两个离门口十分近的尼姑,其余人都葬生火海,无一生还。
救我时,扑在我身上的那人后背已经血肉模糊,大殿的横梁砸在了他的身上,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压变了形,可他一手覆在我的眼上,一手死死扣住我的肩膀,侍卫无法,只能砍断了他的胳膊,才将我救了出来。
齐昭离火药爆炸的地方还要近一些,是他身边的内侍总管和其他五六个小太监做了人墙,一层又一层地护住他,才保住了他的命。
我与他双双晕厥,被匆匆送回了宫,如今我醒了,他却一脚踩进了鬼门关,昏迷至今。
我醒过来后,躺在床上足足缓了半个多时辰,无论旁人将那日的场景描述得如何惨烈,我却好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似的,脑子里唯一的场景,只剩了满目的火光,紧接着就是漫无边际的黑暗。
那片黑暗,是方其安的手掌。
方其安曾说,他拜过许多护佑世人的神灵,却没一个眷顾过他,如今他为了救我,永远留在了那座菩萨慈眉,金刚怒目的华隐寺。
我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而我醒过来的消息不知何时已经传了出去,筑兰宫外,人跪了一排又一排,说要请我出面,主持大局。
我甚至来不及大哭一场,就在众人的恳求声中去了鸿宁殿。
齐昭安静地躺在鸿宁殿的床榻上,他伤得实在太重了,哪怕我凑到他的面前,也只能听见些许微弱的呼吸声。
我问太医,皇上伤势如何,太医便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大概。
于是我无力地摆了摆手,让殿内的人都退下,只留下了太医。
等人都走干净了,太医才轻颤着对我说出了实话:
「回贵妃娘娘,皇上伤势过重,微臣已经竭尽全力,但恐怕还是……且就算皇上得上天护佑醒了过来,腿上与右臂的伤也恐难痊愈,还请娘娘恕罪。」
我看着太医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明白这就是最大的实话了。
「本宫知道了,你们竭力尽能就是。」在太医如蒙大赦的目光中,我接着说:「但若是皇上的病情被人传出去半个不该说的字,你应该知道后果。」
「微臣明白。」
我不是医者,我救不了齐昭,所以我只能将他托付给太医,再拖着自己这幅残躯,去护住他的江山。
我差人将聿瑾带来鸿宁殿偏殿,让乳娘和太医一同照料聿瑾,又调来侍卫围住了整个鸿宁殿,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对外只说皇上病情好转,就快要苏醒,使后妃悉数回到各自居所。
安排好宫内事宜后,我亲笔写了一封信,让齐昭的亲卫送去孟府,恳请孟太傅出面主持大局安抚人心,替齐昭镇住动荡的前朝。
最后,我找来了侍卫统领,问他华隐寺的那些刺客如今怎样了。
「刺客死伤殆尽,活捉了三个,已在日夜连审,华隐寺所有人都已经收押关进了大牢,也在逐个审问。」
「那些尼姑中,可有一个脸上有疤的?」
「有,有一个脸上有旧伤的尼姑,山下的守卫抓住她时,她正鬼鬼祟祟想要偷逃,因她形迹可疑,第一个审的就是她,但她什么都没说……」侍卫统领声音一滞,思索了一下,补充道:「她只问了贵妃娘娘您是否……是否还活着。」
说完这句话,侍卫统领就将头埋了下去。
我微微一愣,在华隐寺大殿中的种种场景忽地浮现在了我的脑中,反反复复,像是画卷一样一点点放大铺陈在我眼前,让我刹那间心乱如麻。
我明明端坐在椅子上,却觉得整个房间都在扭曲,颠倒。
「本宫要见她。」在侍卫统领略显疑惑的目光中,我佯装平静地解释说:「华隐寺大殿内的火药可能与她有关,本宫要亲自审她。」
因我腿伤未愈不便去大牢,所以统领特意派人将她押了过来。
我挑了座平日闲置的偏殿,坐在椅子上等人来,不到两刻钟的时间,侍卫就将那尼姑五花大绑地扔在了我面前。
我看了一眼脚边这个摔倒在地上,浑身都是鞭印和血渍,嘴也被布团塞住的人,摆了摆手,让侍卫和婢女都先退了出去。
侍卫提醒我这人被抓后屡次想要自尽,所以才用布团塞住了嘴,绑得严实了些,让我小心些。
我点了点头,看他们鱼贯而出,虚合上殿门后,才自椅子上起身,弯腰钳制住了这尼姑的下巴。
她被迫仰头与我对视,我一言不语地取出她口中的布团,接着扭过她的头,擦去她耳边的血迹,最后在她的右耳耳窝中,找到了一颗痣。
眼前的人面目全非,可耳窝里的这颗痣却还在,只是那天华隐寺中匆匆一瞥,我竟没有在意。
只一眼,我便整个人都泄了力,倏地半跪在了她面前,就连腿上伤口泛起的痛楚,我也不在意了。
「如霜……如霜……」我伸手捧住她的脸,声音止不住地打颤:「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是你。
怎么会是你。
第15章 .
眼前的人,是曾经冰清玉洁,如霜如月的沈家大小姐,是曾与我同榻而眠,教我琴技的沈如霜啊。
「别哭了,我差点害死了你,你不该为我而哭……亲眼看见你还活着,我很高兴。」
沈如霜的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刀,噗嗤一声捅进了我的皮肉里,我的手脚冰凉,肚子像是被人狠狠砸了一拳,五脏六腑都在疼。
「华隐寺的火药是你布置的?」我说。
「是。」
「长街刺杀皇后的刺客,也是你安排?」
「对。」
我问着早已预见答案的问题,她回答着最简洁明了的答案。
早已自焚于火中的沈如霜没有死,她现在就在我面前,承认了这一切都是她的安排。
我垂下双臂,颓然靠在了身后的桌腿上,喃喃道:「我以为你早就死了,死在皇子府那场大火里。」
「是,我本该死在火中,可是我命大,在烈火中醒了过来,侥幸逃了出去。」
我的脑子混混沌沌,有些想不通她的话,僵硬着哑声反问:「逃了出去……你不是,自焚吗?」
听见我的话,沈如霜突然笑了起来,泪水顺着她的疤痕滑落,洇开了血渍,她说:
「自焚?你信吗?云儿,你真的信吗?」
我有些愣住了。
所有人都同我说,沈如霜带着自己的孩子殉了二皇子,从未有人问过我,信不信这件事。
我应是信的,我也曾为她痛哭,为她立碑,可现在她就在我面前,一字一句地问我,「你信吗?」
我无措地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只能怔愣着听她痛苦地向我剖陈旧事。
她说是齐昭给她下了药,做出了她带着孩子自尽的假象。
她说她逃无可逃,只能与乞丐为伍,最后进了华隐寺,怀着满腔仇恨,蛰伏多年。
她说那些刺客其实是二皇子齐晔早年养在别处的死士,是她联系上了他们,后来又特意让他们埋伏在长街刺杀孟丹卿,替自己惨死的孩子报仇。
她还说那块所谓天降祥瑞的石头,也是她假造的,只为了引齐昭去华隐寺,那时齐晔留下的死士经过一场围剿已经死伤殆尽,只剩藏在华隐寺周围的三十余人,绝对不是宫中侍卫的对手。
所以她让余下的死士做出刺杀的喧闹假象引众人注意,使得齐昭滞留大殿之中,自己再趁乱伺机点燃引线,引爆被她提早藏在佛像底下的火药,随后她再从后门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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