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谢承见她油盐不进,彻底失去耐心,猛地一甩袖,大声嘶吼,“我看,也不必再在这里浪费口舌!明日,我便亲自写一封和离书,由我代签,送去给那畜生!自古以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是她父亲,难道还做不了这个主?”
“总而言之。”他目光森冷,一字一顿,“我谢承,绝不允许那等斯文败类的名字,将来供在我谢家祠堂之上!”
“为了一个畜生,你与家中长辈翻脸,简直愧对你这么多年读的圣贤书。‘容止若思,言辞安雅’。①你看看你如今的言行,哪点配得上,你老师给你起的‘容君这个小字?”
他这番话,让谢令仪听得眼皮止不住颤动,额角青筋直跳,心头怒意终于翻涌到极致。
“父亲!”
这声冷厉,震得堂中烛火摇曳,众人纷纷大惊,竟无一人再敢开口。
“郎君,我现在就去帮谢姐姐!你待在这儿别动。”
昌十他们紧赶慢赶,正好撞上这幕,眼见谢令仪被人围攻,他心中焦急,毫不犹豫就要冲上去,还没走出半步,衣袖却被人扯住。
“等等,她能应付。”闻应祈扶着门槛站定,喘着粗气,声音微哑却笃定,“再看看情况。”
“她......真的能吗?”昌十有些迟疑,那堂中众人一个个面目狰狞,气势汹汹,唯有谢姐姐神色平静。
可奇怪的是,他再看几眼,竟真没从她脸上看到一丝惧意。
“我相信她。”
“那……那我也信吧。”
谢令仪缓缓起身,身姿笔挺如松,她一步步走到堂中,站在牌位前,眸光锐利,扫视众人。
“容止若思,言辞安雅。容止若思,言辞安雅……父亲只记得这两句吗?是不是忘了还有‘大容无隙,万物得其所’?②老师教我,要心中无偏私、无隙隘,而非只拘泥于姿态言辞。”
“你们口口声声说是为我好,要我另嫁良人,将来依旧风光无限。可谁问过,我究竟想要什么?”
“祖母说近墨者黑,父亲也言斯文败类。可我谢令仪,自问眼不瞎、心不盲。他为人如何,我最清楚。他若真如你们口中那般卑鄙无耻,我又怎会心甘情愿的嫁给他?”
“你们说他名声败坏。可‘名声’二字,是非功过,全凭一张嘴。今日随人赞,明日逐利毁。这等飘摇不定的虚名,要来何用?若真忧虑名声,当先自省,而非动辄贬低旁人,抬高自己。”
“倘若他不能入谢家祠堂,那我谢令仪此生,也绝不踏入此门半步!”
这话一出,全堂哗然。就连香案上的白烛竟也晃动两下,仿佛被惊到了一般。
谢郜氏猛地一震,失声道:“你......你疯了!”
“孽障!孽障!”谢承平顺一生,何曾受过这么大的气?他嘴唇止不住的颤抖,“来人,请家法!我今日非要打醒她不可!”
下人们左顾右盼,无人敢动。直到他再次高声呵斥,这才稀稀落落地跑去取木盒。
“行了,别看了,快扶我过去。”
门外,闻应祈轻敲了下廊柱。
谢家的家法,是一块浸过桐油的竹篾板,篾板表面乌亮光滑,分量极重,打在皮肉上,疼入骨髓。
谢承握着竹篾,活动手腕,目光阴冷地盯住她,“我再问最后一遍,你认不认错?”
“容君何错之有?”
“好、好、好!屡教不改,到现在还敢顶嘴!”谢承冷笑,不顾众人劝阻,篾板扬起,重重挥落。
谢令仪闭着眼睛,护住头,耳边只听破空声呼啸而至,身上却迟迟未感到一丝痛意。
睁眼一看,只见两张熟悉的脸护在她上方。
一张,是闻应祈。
另一张……竟是母亲?
谢令仪愣住,她原以为母亲方才一言不语,冷眼旁观,是对她失望至极。没想到......没想到,她竟会挺身而出?
堂中众人亦是怔住,目光难以置信地,望向那向来柔弱胆怯的冯氏。
“冯泽兰,你给我让开!”
“老爷。”冯氏缓缓直起腰身,站在谢令仪身前,如老母鸡护雏般护着她,“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今日容君若真有错,那也是我这做母亲的教导无方,理应由我来受罚。”
“你这话,是要与我割席不成?”谢承听完怒极,手指几乎点到她鼻尖。
“你说是,那便是吧。”冯氏满脸疲惫。
说罢,她便看也不看谢承,偏头将自己女儿的手轻轻塞进闻应祈掌心。
“她刚刚为你说了很多话。往后,要好好照顾她。你们先回去,这里我来应付。”
“母亲......”谢令仪喃喃,眼角清泪无意识滑落。
“走吧。”
冯氏推了他们一把,“方才都没哭,现在有什么好哭的?”
――
回去的马车,格外寂静。
谢令仪低着头,一言不发,抱膝蜷在角落。闻应祈也不敢打扰她,只默默看着她的侧影。
直到车轮,无意间颠簸一下,他忍在喉间的痛意才终于溢出,可刚发出声音,就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是不是很疼?”谢令仪指尖碰了碰他衣摆,轻轻扯一下。
她小时候不听话,也挨过竹篾,那时谢承还收着力道,她都在床榻上趴了一个多月。如今这一下打在闻应祈身上,怕是最少也得躺上十来天。
“不疼。”闻应祈捏住她指尖,低声安慰,“我皮糙肉厚,打不坏,没伤到你和母亲就好。”
”
是不是傻?也不知道躲开。”
“你说我傻,那容君岂不是更傻?往日用在我身上的机灵劲,都去哪了?”
“他毕竟是我父亲......”谢令仪低头辩解。
“嗯。”闻应祈赞同点头,“那他也是我岳父,何况正在气头上,打就打了吧。他年纪大,我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他计较。”
“噗嗤。”谢令仪没忍住,被他后半句逗笑,笑过之后,又偷偷瞄他一眼,有些不好意思。
闻应祈见她不再失落,总算舒口气,慢慢挪到她身边,温柔抱住她。
“不生闷气了?”
“本来也没生气......”
“不生气就好。”闻应祈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动作轻柔得像哄孩子。
他的怀抱温暖极了,谢令仪靠着靠着,眼眶又悄悄红了。
“闻应祈,我现在只有你了。你要是也敢离开我,我立马甩了你,然后带上你的全部家财,快马加鞭找下一春,绝不耽误。”
闻应祈:“......”
这前半句听得他心头妥帖,后半句却又让他胃里直泛酸水,还没来得及反驳,耳边又听她继续道。
“不对,我还有母亲。”
“还有璞玉。”
“还有念念。”
“还有......”
闻应祈:“......”
他侧耳细听,一个个名字从她嘴里轻快数过,可听来听去,就是没有他。闻应祈气得牙根发痒,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强行阴阳怪气打断她。
“那敢问娘子。”
‘娘子’两个字,被他咬牙切齿地加重,“为夫能排在第几位呢?”
“急什么?”谢令仪扯扯他发尾,“还有曲知意没说呢。”
“所以!”闻应祈惊喜,“我能排在曲知意前头!”
“不。”谢令仪冰冷无情,打破他的妄想,“你排在她后十几位。”
闻应祈脸上笑容立时僵住,眼看就要生气,谢令仪赶紧丢颗甜枣哄他,“不过嘛,你可以排在涎馋前头。”
“......哦,就只有涎馋?”
一个只有在讨要小鱼干时,才会四脚朝天,冲人撒娇的蠢猫?
“或许还有......黄英?”
黄英?这听着倒像个人名。但闻应祈脸色却更黑,这又是哪个,他不知道的野男人?
藏得还够深,直到成婚了,才从她嘴里蹦出来。
“怎么?生气啦?”
谢令仪察觉到他半天不说话,亲昵地用脸颊蹭他。
闻应祈眉眼耷拉,无精打采。这谁听了不生气?本以为成了婚,她就该只属于他,自己才是她最亲近、最依赖的人,结果现在竟连她心里,最外围的圈子都没挤进去?
“好啦。”谢令仪小指勾住他指尖,温声哄道:“方才是逗你玩的,凭你这张日益白嫩的脸蛋,你可以暂时排在曲知意后头。”
“我……”闻应祈面上一僵,随即若无其事,掩饰过去,捏住她小指,顺势与她十指相扣,闷闷不乐道:“我能不能排在念念前头?”
“不行,想都别想。”
“......哦。”
“傻子。”
闻应祈听完,搂紧她,自己的确是傻子,傻到会去计较这些名次,听什么‘我现在只有你了。’
明明,他才是真真正正,只有她一个。
所以。
“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好,一言为定。”
――
马车一路晃悠悠驶回府邸,回程的路却比来时平稳了许多。
月朗星疏,万籁俱寂,街道早已沉入夜色,唯有首辅门前,灯火辉煌。
远远望去,还有几个丫鬟仆役,正手拿抹布,匆匆忙忙地在大门上擦洗。
“这是怎么回事?”
闻应祈扶谢令仪下马,冷脸站在门前,望着石阶上一片狼藉。
管家程叔早已上前询问,问过之后,才犹犹豫豫,一脸为难地回来回话。
“回禀主子,这......这都是一些不懂事的农户摆摊,不小心把菜叶撒了满地。”
“大晚上,来首辅门前摆摊?”后面跟着的璞玉,第一个就睁大眼睛,表示不信。
“这......这。”程叔低头不敢再说,额角渗出冷汗。
“算了。”闻应祈盯着那朱漆门板上,缓缓往下淌的透明粘液,还有散落一地,来不及收拾的烂菜叶子、鸡蛋壳,眼神闪了闪,“麻烦大家了。”
说罢,他又转身,径直打横抱起谢令仪,“容君,地上太脏,我们走偏门。”
闻应祈沉默不语,将她抱回内室,安置好之后,就身形落寞地朝外走。
谢令仪见状,心中莫名一紧,“闻应祈,你又要去哪儿?”
“去书房待会儿。”
“那我也要去。”谢令仪听罢,立马便要穿鞋下榻。
“不用。”闻应祈低声拦住了她,“容君你先歇着,我马上就回来。”
这一马上,又是三五日,见不到他人影。
在这期间,谢令仪专程找程叔打听了下,方知那日往门上扔脏东西的,不是什么农户,而是一些地痞流氓。
他们隔山差五便来闹事,偏还滑得像条泥鳅,砸完臭鸡蛋就跑。程叔特意带人摸黑蹲了好几夜,愣是没抓到。
“小姐......”
璞玉撩开珠帘,迈步进来。
“还是不肯吃?”谢令仪望着她手中,原模原样提回来的食盒,长叹口气。
“嗯。”璞玉也随着她,轻叹一声。
“走。”
谢令仪霍然起身,脚下快的,似要飞起来。
“去哪儿啊,小姐?”
“砸门,把你上次找的人,都叫上。”
书房静谧,四周种着小桃。谢令仪带着一大群人,气势汹汹跑进去,惊得桃枝都飒飒轻颤。
健仆们冲到隔扇门前,都准备动手了,谢令仪想了想,还是觉得太粗鲁,不雅。
她决定先礼后兵。
是以,她挥手示意他们退后,自己一人上前,轻扣门扉。
“闻应祈,开门。”
屋内没动静。
谢令仪笑笑,深呼口气,再次开口,“闻应祈?夫君?把门打开好不好?之前都是你给我做糕点,今日我也给你做了一碟子,你快出来尝尝,看好不好吃?”
还是没声响。
谢令仪:“......”
“我知道你近日心情烦闷,可我......”谢令仪话说一半,想到什么,及时止住,转头就与一排奴仆好奇视线对上。
谢令仪:“......你们,身子转过去,背对我。”
奴仆听话遵守。
谢令仪深感欣慰,但,还是不够。
“再把耳朵捂上,不许偷听。”
“璞玉,你也一起。”
璞玉:“......”
一阵衣袖摩擦声后,他们齐刷刷捂住了耳朵。
这才像话。
谢令仪面上满意,随即再次朝着门内,软声撒着娇,“夫君,容君腰酸,还有手腕也好疼,应当是夫君这两日,没帮我揉捏之故,可不可以现在,帮容君捏捏呀?”
“夫君……容君很想你,真的很想。”她耳朵贴着门框,轻声呢喃。
门:“……”
鸦雀无声,又是该死的鸦雀无声!
很好,谢令仪耐心彻底告罄,她一拍手,奴仆应声而上,门板瞬间裂成两半。
谢令仪捂住口鼻,等木屑灰尘散去后,方皱着眉,踏入书房。目光环视一圈,里头......空无一人?
”
他人......去哪儿了?”
“应该是出去了。”
谢令仪:“......”
“不过,小姐你有没有发现。”璞玉接着道:“昌十这几日,也不见了?”
对啊,经她一说,谢令仪这才反应过来。
昌十这小滑头,怎么也跟着他一起消失了?
那么,昌十到底去哪儿了呢?
他正陪着自家郎君,在药铺里买药呢。
“郎君,你自己不就是大夫吗?咱们干嘛还来这儿花冤枉钱啊?而且……”昌十一边掏银子,一边小声嘀咕,“这个药,好贵!”
正值几味药材紧缺,掌柜的去后院取。他们付了银子,便在一旁等候。
恰好有几名戴儒巾、穿[衫的书生进来,见掌柜不在,便倚在柜台前闲聊起来。
“哎,书院新贴的那首诗,你看了吗?”
“当然看了,写的不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闻首辅嘛。”
昌十他们原本拿了药就要走,听到这话,脚下霎时顿住。
“未读书卷未闻礼,却坐高堂掌大笔。裙后风云真曼妙,只因枕边好朝夕。”
“哈哈哈,对对,就是这首!夫子茅厕撕得快,哪有咱们读书人,脑子记得快?”
“走了,昌十。”闻应祈轻扯嘴皮。
“可……可他们!郎君!”
“走。”
“哈哈哈哈,不过可别乱说,人家如今可是成了亲的,哪有什么枕边好朝夕?”
“呵,破锅配破盖,他那夫人是谁来着?听说是谢府的小姐?啧啧,那可是个不可多得、远近闻名的大美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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