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死人堆里找到阿奇,他面朝沙地倒在地上,脖子被抹开一道血口,蜷缩的手指指着一处棚屋。于是,我在棚屋里救出了藏在稻草下,他八岁的妹妹玛尔,也是这场屠杀唯一的幸存者。
背着玛尔回雍城的路上,她问我:「你是哥哥说的女将军么?」
我没答话,那一刻我觉得我不配,我不是个将军,我只是这场悲剧冷眼旁观的看客。
「他说你们就要去把无阑打得落花流水,丢盔弃甲。」她灰头土脸的小脑袋埋在我的脖子里,「你们去了么?为什么,他们还来村里杀人?」
她揪着我的衣角,我感觉到背上起伏的胸脯和粗重的抽泣:「为什么,你们不保护我们?为什么,你喝了哥哥的奶酒,却让哥哥死了……」
我无言以对。
我保护不了他们,刀剑不足以保护他们,还得有权力才行。
后来穆州攻下了无阑城。
那是我当上皇后的第二年,我调动了西南的粮草,亲自在兵部的批文上盖了御章。
宗子期奉命领兵,大捷而归时,玛尔在城楼上等他,说这一日,她等了太久。可她看见了,阿奇却看不见,晚沙村也看不见了。那个时候,穆州的地图上,已经抹去了晚沙村这个微不足道的点。
「那些年我常常在想,如果朝廷一早让我爹出兵,如果粮草军饷没进不该进的口袋,如果那年三月六的壮行酒没有白喝,我们上了沙场,战个痛快,那晚沙村是不是还会在每年秋冬的昏时紧闭门窗,阿奇是不是还会给我斟满奶酒,那一村的人是不是不会被屠得血流成河。」
我看着李乐瑶:「那一年,西南的农官刘承谋,凭借与京城的关系和送到京城的好处,被调去油水更足的江南。而你的兄长李云`,新官上任三把火,在长阳的授意下,迟迟不发兵部批文给雍州。」
我瘫坐在榻上,吸了口气,揉揉鼻子,大殿之中沉默得闷人。
半晌,我指了指李乐瑶:「皇上,这位你的旧相识李姑娘,给个什么位分呢?」
「皇后……」他低着头,沉沉唤我一声。
「罢了,本宫乏了,你们商量吧。」我一用力,手中的珠钗碎了两节。
这世上的血债太多了,每个人都只看到算在别人头上的那笔,却看不到记在自己头上的累累冤仇。
而我不一样,我欠他们的迟早会还,但在那一日之前,我要先把欠我的一笔一笔算得清楚干净。
第三节 栖复惊
第7章
李乐瑶入宫封了昭仪。
我赐了她一支点翠金钗,赔她折在我手里的那根。
站在镜子前端详着她的粉面,她的浓妆,她的华贵,她桀骜的眉眼下初成的威仪,我发现一切都是那么的合适,那么的恰到好处。
「你真像一个皇后。」我将钗子缓缓刺入她的发髻,惊出她鬓角两抹细密的冷汗。
「你为什么让我入宫,就不怕我杀了你么?」她也打量着镜子里的我,恐惧又仇视。
「你若真杀了本宫,便是为朝廷分忧。」我凑在她耳边,「也算大功一件。」
李乐瑶强撑着淡然,微低下头摸了摸自己的鸾髻:「不只我想杀你,是这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七年了,我鸠占鹊巢,借用了他们霍家的天下七年。」我勾起唇梢,「可这七年里,我到底是占了耕夫的地,还是烧了牧民的草?是加了三成的税,还是征了百万的兵呢?」
李乐瑶闻言抬起眼皮,对上镜子中我的眸子。
「我不过是收了西北三座城池,可沙场上的士兵我没短过口粮,没少过军饷,没放任他们的老小不管。也不过除了朝野一党佞臣,可无辜家眷我从未连坐,大小官员我也任人唯贤。不过是你在闺房高枕无忧之际,我的手上多沾了些血,可这些人我若不杀,世上就要有更多的人因他们而死。如此而已,我就人人得而诛之了?」
我将手在她细嫩的脸蛋上狠狠一抹:「长阳成事不足,结党营私,本宫若放任她,才真叫人得而诛之。你以为我想用这只手擦她的血?我还嫌脏呢!」
言罢,我一甩袖子,瞅着沾了红晕的指节道:「好浓的胭脂呵,今晚,皇上怕是要醉了。」
结果我猜错了,霍江沉没醉。
不仅没醉,他压根没进李乐瑶的屋,反而亲自把太医院郭院判带来了椒房。
「号脉。」他没头没脑地吩咐道。
郭院判为难地抬起手:「求借娘娘玉腕一用,让臣为娘娘把把脉。」
我倒想看看霍江沉葫芦里卖什么药。
郭右判左摸右摸,最后依旧两难:「是有几分滑脉的征象,可娘娘身子一向湿热,同往常无异,这会儿又确实太早了些……」
滑脉?我一下子就懂了,这是诊喜脉啊,敢情小皇帝不是玩笑,是真想找我讨个子嗣。
「夜深了,今儿是皇上该去李昭仪那的日子。」我没好气地下了逐客令,「出门左拐,不到半里便是李昭仪住的兰庭,春宵一刻值千金,皇上抓紧了。」
「明日你再来号脉。」他不理我,冲郭院判道,「早晚各一趟,直到号出来为止。」
说罢,霍江沉关门逐客,脱了外衣:「睡不惯别的地儿,还是得歇皇后这。」
那晚我又梦魇了,这次却不是为我娘。
梦里宗子期一身血,告诉他的漓漓他就要走了,剩下的路只能漓漓自己走完。我口中喊着不要,伸出手却什么也抓不到,他仿佛才是被泼入西北黄土的一杯女儿红,渗入粗粝的沙石,只剩残余的氤氲。
我惊醒,看见霍江沉的脸。
他缓缓睁开眼,就像从来没睡着一样,拉住我被窝里的手:「别怕。」
我摸了摸他的额,同样一头汗:「皇上也梦魇了?」
他不置可否地背过身去:「皇后,朕想我们来日方长。」
我猜他也做了这样的梦,只不过梦里是我一身血,告诉他没能帮你坐稳江山,我就要走了,剩下的皇帝你自己做吧。
西北的第一场败仗在冬天里传回来,那时候刘承谋已被我降了职,宗子期也在京城待了小半年。
我想杀刘承谋的时候,是卫公子来求的情。
他说刘大人是好人,刘承谋是给他爹卫明送过钱,是在京城培养眼线党羽,也确实是搜刮过民脂民膏喂养当地豪绅,甚至还有意克扣西北军饷粮草,可这不过是他没办法的办法,是他身为安阳太守不得不使出的制衡之术。
当年刘承谋前去安阳上任之际,正是太子的得意之时,那时的安阳太守是太子的亲舅舅,安阳的乡绅富贾也大多和太子有所牵连,弄来的钱许多最后都是进了太子的口袋。刘承谋除了听话别无他法,喂不饱这些人,百姓得受更多的苦。所以他不愿再供应西北的军饷粮草,给百姓平添负担。
「照你这么说,还是刘承谋为安阳百姓做了牺牲?」我问他。
卫言卿缄口以默。
「这世上,总得有人牺牲,没那么伟大。但有些事既然做了,就说明准备好了接受后果。」我顿了顿,「本宫也一样。」
自此,朝上参我的折子又多了三叠。
无非说我拿安阳粮草喂养秋家军,是中饱私囊,狼子野心。也有说我迫害朝中重臣,是屠杀忠良,指鹿为马。还有翻出我拥兵逼宫的往事,说我是乱臣贼子,弑君篡位。
叫得最欢的是李云`和李乐瑶的老爹――老礼部尚书李徒,唾沫星子四面八方各喷三丈,恨不能在朝堂上就生吞活剥了我。
荀泱说没想到啊,长阳明明是霍江沉一胎所出的亲妹妹,她的驸马一家却是太子的人。说着说着又问我为什么不早收拾了李徒,好让他闭上那张老嘴。
我翻他一眼道:「我更想让你闭上这张嘴。」
我不杀李徒很简单,因为他不是太子的人,当然,更不是我的人。
就说那时候长阳还那么小,怎么可能授意李云`不要发西北出兵的批文呢。
――长阳不过是听了先皇的话,李家也不过是先皇的人,是霍家的人。李徒想推翻的从来不是霍江沉,只是我罢了。就像如今,太子已死,他自然会对姓霍的霍江沉忠心耿耿。
我还是听了卫言卿的话,没急着杀刘承谋,刘承谋牵扯的人太广了,我要挑个好时机,让他发挥最大的效用。
这小半年,我唯一见到宗子期的一次,是我在一堆参我的折子里发现了他的那封。
于是我把他召入宫,他重复了一遍折子上的请求:「既然刘大人的事告一段落,臣何日可以返程回西北?」
我玩笑道:「将军归心似箭,莫非西北有美人等候?」
「是,还请娘娘赐婚。」他竟然真的接了我的话。
我手中的折子惊到了地上,然后故作镇定地捡起来掸了掸:「哦?」
「民女玛尔医术高超,在沙场上救治了无数将士,也算功劳赫赫。多年来又与臣相依相伴,情投意合,如今正是婚嫁的年纪,臣恳请娘娘赐婚。」
玛尔,那年我背上那个八岁的小女孩,那个问我为什么不保护她哥哥的小女孩。
原来,漓漓真的是一杯浇洒如黄土的女儿红,早就随着烈日与风沙烟消云散了。
我不禁想象,后来的日子里,玛尔是如何在城墙外等她凯旋的将军,还有我嫁入睿王府那日,她是如何收拾一地残酒,然后将酩酊的宗子期边拖边背安置回屋内。
如今,玛尔是宗子期想要的新娘。
我亲自备了十二箱嫁妆,金银玉器比起李昭仪用的那些也有过之而无不及。然后我让荀泱带人送去西北,再把玛尔接到京城。阿奇和老村正都死了,玛尔没有亲人,我就是她的娘家人,我要亲自为她和宗子期大操大办。
只是,偏偏在这个时候,西北的败讯传来。
关苍带兵准备夜袭敌营时中了敌军埋伏,仅此一役,我军折损了近两万,关苍自己也身负重伤。好在于广及时赶到,切了敌军后路,乱了对方阵脚,才没有进一步伤亡。
接到消息那日,我一宿没睡。
关苍初生牛犊本事不够,于广虽身经百战却对西北地形太不熟识,我知道只有一个人最有可能攻下夜戎,可我也知道,一旦放他带着兵符回了西北,我可能再也调不动秋家三十万大军。从此,他也会成为别人的将军,别人的夫君。
那天夜里,我点了一宿给玛尔的嫁妆,不知为什么,那几副耳环怎么看都不够精美华贵,最后我干脆摘下自己耳朵上的一对,在手上掂着玩着,不知不觉到了天亮。
这样难眠的日子持续了十来天,战败的消息再次传来。
这回轮到夜戎趁着我军休整之际大举进犯,逼得我军驻线后撤了三十里。
我在一堆参我的折子里找到这一封败报的时候,终于坐不住召来了宗子期。
「臣回西北后,定当好生操练兵马,守好西北城池。他日若有了合适的时机,再为皇上收复夜戎城。」不等我说明来意,宗子期先亮明了并不打算打这一仗的意思。
我笑着摆摆手:「将军,本宫这些日子犯了个错误。」
他抬头看着我。
「本宫和将军一样,认为这世上战绩累累,骁勇无畏,熟识西北地形,最重要还能让西北三十万将士尽心效忠的,就只有将军一人。」我也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直到如今,本宫才发现想错了。」
「娘娘何意?」
「我,才是秋家的小姐。」我一字一顿,「是最该接替我爹,上阵杀敌的人。」
第8章
宗子期回了西北,立了军令状,半年之内,必取夜戎。
与宗子期一同前往的,还有我的荀泱,和十二箱嫁妆。
临走前,荀泱啧着嘴摇着头道:「小姐好狠呐,说是心疼将军不让将军回西北,不让将军打不想打的仗,呵,臣今日才算看明白了。」
「你看明白什么?」
「一来呢,小姐趁着将军不在,在西北插入其他势力,制衡将军。二来呢,先让西北打几场败仗,再请将军出马一举拿下,如此一来,皇上更知道,只有小姐的人才能夺得西北。」荀泱扳着手指头,凑得离我近了几分,「还有这三来呢,试一试将军对小姐的心。啧啧啧,难为小姐这一石多鸟之计。」
我不置可否,转言道:「屠了夜戎。」
荀泱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僵了一下。
我拍了拍他的肩:「屠了这座城,我娘死的地方,你的家乡。」
荀泱怔了怔,弯腰作了个揖。
折腾了半年,一切终于就绪了。
城外,霍江沉冷眼看着这场我好生折腾的局,配合着为宗子期和荀泱饯行。他那么淡然,那么置身事外,仿佛于广和他无关,这场战役和他无关,西北六城和他也无关。
「皇后在赶什么日子,何必这么急着攻打夜戎?」看着宗子期远去一行扬起的红尘,他终于开口问我。
「赶在皇上的满朝文武真吃了本宫之前。」
霍江沉点点头,拂袖而去。
荀泱走了,偌大的京都如今只有李乐瑶陪我。
李乐瑶这丫头兴许闷得太无聊,开始舞枪弄剑。有回我领着卫言卿在宫里闲逛,李乐瑶拉了一张弓,箭头正对着我的喉头。
宫里只收了一把弓,我一眼就认了出来:「乐瑶,放下。」我耐心地劝慰着她,「这可是本宫当初春猎用的爱弓啊,记得那时候,瞄的还是你哥哥的咽喉。放下吧,小心伤到自己。」
李乐瑶的弓拉得更满了。
卫言卿急忙道:「昭仪快放下弓箭,莫要铸成大错。」
李乐瑶身子一侧,对准了卫言卿的脖子:「你爹被这妖后缴了舌头,你却在此助纣为虐,不如先射穿了你好!」
这闹剧,喜闻乐见啊。
我闲庭信步走到李乐瑶身后,抓住她的玉手,可怜了这双柔嫩的小手,拉这么重的弓真是难为她了。
「这样。」我帮她向后拉了一分力,调了调她的手的姿势,「对,再往上抬点,瞄准了没?」
李乐瑶的手开始抖。
「对,就是这样,来,松手,把箭射出去。」我调笑着在她耳边轻语,「让箭穿过他喉咙。」
我松开手,李乐瑶却没松。
弓拉得太满,以至于我的力道撤出去之后,箭尾不由分说划破她的指缝。
她终于垂下手中的弓,颓然而愤恨地看着我。
「你还差得远。」没看到好戏,我有几分失望地拍了拍手,「下次吧,下次本宫再好好教教你,怎么射箭,怎么杀人。」
只是,我到底小看了这小姑娘。
转身没走几步,卫言卿突然叫了声娘娘小心。我回过头,李乐瑶手中的箭直直向我逼近,最后我被卫言卿的力道推开,箭扎进了他的小腿。
李乐瑶这功夫啊,不值得演这一出。且别说她瞄不准,就算瞄对了,力道也只够箭落在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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