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忙将那药材熬得甜汤推到她面前:「如此正好,你补补身子,赶快成全了皇上繁衍子嗣的念想。」
她推回来:「皇上如今的念想,是你毫发无损地归去。」
「你现在的箭能射十丈远了么?」我蓦地岔开话题。
她摇摇头:「还不能。」
「没关系,倘若得胜回朝,我再好好教你。」
她撑着脑袋将我瞧了又瞧:「我有时候觉得,你也没那么像坏人。」她冷哼一声,「好像比谁都通透,还比谁都高尚,就是这副模样,骗得皇上舍不得你,卫言卿向着你,荀大人为你效犬马之力。可你骗不了我,倘若得胜回朝,我还是要杀你为我哥哥嫂嫂报仇,还朝堂一片安宁。」
「好啊。」我笑着摸了摸脖子,「用我教你的箭法,射穿我的喉咙。」
第四节 卿且去
第10章
西北军营外,荀泱领着一众将领跪迎我,高声道:「请小姐指令三军。」
我下马轻按了下他肩膀:「进去说。」
营帐内,我直奔主题:「将军何故身亡?」
「被敌军诱敌深入,连带着兵符下落不明。」
我抬眼看着他:「下落不明,就是没有尸首?」
「是。」荀泱应道。
我试探道:「那信里的战死……」
荀泱也不遮掩:「将军如今生死难测,臣唯有用这种法子,让此役由小姐领兵,才能与敌营一战。」
啪!
我一巴掌重重落在他脸上,这是我第一次打荀泱:「算计本宫?」
荀泱熟练地跪下:「臣不敢。」
「你知道本宫离开一趟京城意味着什么?霍江沉和他的百官可能会把本宫的势力连根拔起。」我捏起他的下颌,掷地有声地斥道,「你想看我死?」
荀泱直视着我的瞳仁,用这些年说了一遍又一遍的回答搪塞我:「小姐,臣不敢。」
「你可太敢了!」我紧紧咬着牙。
事已至此,我不知该喜还是该忧,宗子期还有尚在人间的希望,我却怕是逃不过被霍江沉收拾掉京都党羽的命运。
我看着荀泱垂下的头颅,盯着他微勾的唇梢,觉得这一切像极了一个局――他和霍江沉,一起演绎了这出好戏。
我如同瓮中之鳖,被攻下夜戎的急功近利,被将军身死的中烧怒火,不费吹灰之力地请进瓮里。辛苦了霍江沉,临了还演一出拦我出宫门,差点消了我的怀疑。
想来也不奇怪,荀泱本就是一匹狼,为了他扬名天下治世能臣的梦想奔赴着。他看得出来我一介女流,名不正言不顺,又动了太多利益,失了太多人心,功高震主不加收敛,人人得而诛之,迟早大势必去,潦草收场。
与其给我陪葬,不如利用我最后的价值,成就自己的千古流芳。
人之常情,倒也无妨。
我拽着荀泱的胳膊,一用力将他提起来:「不怪荀大人,是本宫昏头了。」
「小姐。」他仍然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抬眼瞧我。
「本宫与大人本就是战友,大人曾经与本宫并肩作战,自然有朝一日也能与他人歃血为盟。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是个俊杰,本宫才用你这么多年。」我松开紧咬的牙关,在他下一次跪倒之前,「你不用解释什么,你瞒报将军生死未卜的消息,骗本宫奔赴西北,本宫以后是怎么都无法信你用你了。」
「臣是因西北六城事大,无奈出此下策。」
「都好都好。」我拍拍他的肩,「既然来了,就打完这场仗吧。」
我问了他宗子期战败的经过,又问了他将军生死未卜的地点。
荀泱指了地图上的一块地方,我捂着心口坐了下来,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我认识那儿――桂安山,我娘被匪徒杀害的地方。
荀泱说,将军一向沉稳,没有十全之策不轻易用兵,却在桂安山被诱入山林,和我军近万人死的死伤的伤,自己也下落不明……
听他说完,我颤颤巍巍地走出营帐,放眼处一片黄沙,是宗子期守了七年的场景。
晚上我见了玛尔一面,她如同八岁那年伏在我背上一样,粗重的抽泣带动着起伏的胸脯侧倚在我怀里。
「不要紧。」我亲手把荀泱在嫁妆中找到的那副耳环塞进她手里,「你和将军有了婚约的,将军记着呢,他舍不得丢下你的。等他回来,你给我酿一壶奶酒,我给你们风光大办一场。」
「真的么?」她看着我,眼神一如既往地清澈。
「我答应你的事,是不是都做到了?」我指了指营帐外迷眼的沙尘,「等将军回来,我就在军营里铺满红布,两边放上美酒,案上都是佳肴,你的盖头用最好的织金锦,喜服上绣双面鸳鸯。大家都卸了盔甲,扔了兵器,好好地喝酒吃肉,乐上三天,谁不尽兴,便再灌上他三坛,谁不烂醉,便不准他回去睡觉。」
玛尔木木地点点头,憔悴的小脸枕在我的膝上,我感受到湿热,也感受到希望。
哄睡了玛尔,我瞧见营帐外晃荡的李乐瑶,她说我没有心。
我懒得理她,今夜我还要好好分析地形,排兵布阵。
李乐瑶追在我身后喊:「你若心里真的有宗将军,怎么可能这么坦然地把他让给别的女人。你若心里真的有皇上,又怎么可能纳我入后宫做昭仪。你佯装情深,其实心里空空荡荡,可怜得很。」
「你很吵。」我停下步子,耐着脾气道,「你要是再来烦我,我就让人把你丢进十里外的沙漠,到时候连你的尸首都找不着,看你还怎么杀了我为你哥哥嫂嫂的报仇。」
李乐瑶咽了口唾沫。
我指了指不远处的胡杨:「闲得慌就去练练剑,真射穿我脖子的时候也给我来个痛快。」
李乐瑶怏怏地走了。
发现了,我对女人似乎更温柔。
领了几次兵,赢了几次小仗之后,我慢慢找回了从前征战沙场的感觉。
我越来越熟悉地势,精于排兵,在站场上也愈发身手矫捷,杀伐决断。
这其中,荀泱也出了不少策,帮了不少忙。说实话,我挺舍不得这个战友,但每个人都有倒戈的权力,何况是我亲手抹了他爹脖子的荀泱。
我没有问他和霍江沉之间的关联,也没有问他做这样的局怕不怕我杀了他,荀泱也是个聪明人,没有苍白的解释和无力的申辩,这是我们多年来的默契。
想来也是有趣,过往在宫中,霍江沉和荀泱演着一百分的不对付,都劝我小心对方,以至于我怎么也没想过他俩能结成党羽,算计我这一出。
在西北待了近一个月,身手算是一日比一日好,身子却一日比一日差。
我的腹部一点点隆起,以至于藏都藏不住。
荀泱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来,他难得地主动给我请脉,一搭就搭了半炷香的时间。
然后他收起帕子,没有跪,只沉着嗓道,脉象证实了他的猜测:「臣罪该万死,当初寄出那封书信时,万万没想过小姐已有身孕。」
「怎么,如今嫌我了?没想到我来西北这一趟,西北军不仅没添一员大将,反倒多了个累赘?」我调笑着,「还是,早知我有孕,你就真不寄那封书信了呢?」
荀泱没说臣不敢,甚至没回话,沉默得一点都不像话多嘴碎招人厌的荀泱。
「我脉象如何?」
「不太好。」荀泱直言不讳道,「这孩子投身小姐腹中实在是受了大苦了,小姐情绪波动大,又太多劳苦奔波,倘若从今日起好好养胎,或许这孩子能活下来。不然的话……」
「你把我骗来西北,难道是为了让我养胎?」我指了指肚子,「荀泱,帮我保他两个月,不要让他这个时候拖累我。两个月之后,我必取夜戎。」
荀泱是最聪明的人,他知道我下定决心的事情不会变。既然多说无益,不如一个字都别说。
于是他点点头:「臣领命。」
我知道我对不起这个孩子,也知道他尚未出生就吃了太多苦,但也唯独如此,我才最对得起他。
这世上能容他的人太少了,就算我死了,他还是我这个妖后的余孽。而霍江沉的接班人,一定是个根正苗红的大胖小子,不是我秋舆的孩子。
倘若他真的降临人世,他要吃的苦,才刚刚开始。
何况我也是有私心的,我不想给霍江沉留任何念想,一个骨肉都不行。因为李乐瑶说得对,我没有心,我空空荡荡,可怜得很。
我身子弱了下来,自己上阵就少了,还是让关苍和于广做称职的先锋将军吧。
至于我,来西北也不是白来的,一早留了后手,也做好了安排。
打从办了卫明开始,我就从刘承谋同党们的嘴里,一个一个地抠出来了刘承谋喂给他们的金银财宝。这些钱也物尽其用,一部分拿给安阳百姓,促进安阳农业兴旺;另一方面被我送去了夜戎,喂饱了夜戎的一撮佞臣,让他们在夜戎的粮草军饷调度上做做手脚搞搞乱子,同时扰扰夜戎的治安,再为我传传信。
到了这会儿,西北六城一半都被穆州收复,在这些夜戎朝臣眼中,穆州攻下夜戎也不过是迟早的事儿,不如一边拿着钱,一边早为自己另谋出路。
所以我一来西北,我喂了许久的这些贰臣便献上了不少线报和好处。甚至在我军粮草最短缺之际,助我劫掠了夜戎边境周转的粮食,帮我军渡过难关。
终于,一场场的胜仗之后,我们还是攻到了桂安山。桂安山如同夜戎城的天堑,只有过了桂安山,才能攻进夜戎城。
备战的前一日,我喝了一盏酒,说来奇怪,我酒量一向不错,那区区一盏却毫不费力地放到了我。
第二日早上醒来,我的左手被铁链锁在床头。
真的,这一幕把我看笑了。
我秋舆,连穆州皇帝都不敢动一根头发的秋舆,竟然有朝一日在西北军营里被人锁在床头?
片顷,荀泱进来了。
「小姐,臣得罪了。」他拉了拉铁链,确定绑得还牢靠,「小姐现在的身子经不起折腾,再戎马奔波一次,孩子没了也就罢了,只怕小姐自己也得折腾没了。此次桂安山一役,纵然小姐再想,臣也不能让小姐上阵。」
「你在替本宫做决定?」好小子,下药放倒我就算了,还想阻止我进桂安山。
「臣自知不该。」荀泱老老实实地跪下,「将军就是在桂安山折戟的,臣绝不能让小姐也冒这个险。」
我冷哼一声:「你既然想和霍江沉邀功,为何不直接杀了我呢。我死了,天下就太平了。」
「小姐死了,西北就乱了,天下也乱了!」荀泱第一次冲我吼,但紧跟着,又恢复了一贯的谦恭,「何况,第五百七十八遍了,臣不敢。」
是啊,现在还不是我死的时候。
我叹了口气:「打开吧,本宫看到你残存的忠心了。」
「小姐……」
「本宫叫你打开。」我一字一顿,言语之间是要杀人的决绝,「你知道本宫的,本宫要亲自血洗桂安山。倘若你将我留在这,我不介意先断了这只手,再砍了你的头。」
荀泱盯着我看了半晌,掏出丁零哐啷的一串钥匙:「臣又输给小姐了。」
我揉了揉松开的手腕:「得了吧荀泱,你还有的输得呢。」
第11章
荀泱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桂安山一役,我的老马在山林间被敌军射穿腹部,它一阵长嘶,将我掀翻马下。
它翻腾了两下,终于朝着我的方向沉沉地闭上眼,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它眼角的白毛被泪水打湿,原来不只人会潸然泪下。
我眼睛太花了,看不清东西,只能听到周围的厮杀,只能感受到腹部的吃痛,和被鲜血濡湿的双腿。
我和霍江沉的孩子,到底还是死在了我自己手里。
那位射杀我坐骑的敌军将领又拉起了弓,这一次对准了我的喉头。他认真地瞄着,唇角挂着就要功成名就的洋洋得意。
「穆州皇后,听闻能文能武,指挥攻下西北三城,之前的战役也连连得胜。」确认自己的兵马凭借桂安山地势轻易地占据了上风,他笑着向我逼近,「没想到今日就要死在我……」
姓名没报出来,他的身子晃了两下,直直从马上坠下,不瞑目的双眸瞪得比满弓还圆。
他的脖子上插了一支箭。
十丈外,李乐瑶拉着一柄弓。
好啊,好,我带出来的徒弟,我召进宫的昭仪,还真是叫人刮目相看。
「保护皇后!」李乐瑶高喝一声,周围慢慢有人将我围住……
桂安山一战我军终于胜了。
夜戎虽然在桂安山早有埋伏,但不过区区五千人,而我军一行数万,既有关苍带领的前驱,也有于广安排好的后援层层包围。
至于夜戎内部,本来定好一旦埋伏到我军,便插旗吹角为号,两里外的援军火速赶到。而我不过是略施小计,买通了几个桂安山山脚的村民,断了援军上山必过的吊桥,又一早让荀泱推断出今日大风大雾,让援军看不到山顶的旗子,就连号角声也被风吹得分不出源头。
我醒过来的时候,荀泱跪在军营外,褪了一身盔甲负荆请罪。
我没那个心思,直奔主题:「山上的匪寨……」
「空了,瞧上去,少说空了七八年。」荀泱答道,「臣怕小姐看了伤心,已经着人一把火烧了。」
我点点头。
罢了。
我娘的死是十几年前的事儿,我早就不指望自己真的能手刃当年弑母之仇的歹人,但好歹,这个念想终于告一段落。
「夜戎易守难攻,正是有桂安山阻隔。如今桂安山一站大捷,收复夜戎指日可待。等小姐屠了夜戎,便能报仇雪恨。」荀泱劝慰着。
我还是点点头。
荀泱的话一如既往地多:「如今当务之急,小姐养好身子。」
「去找将军吧,桂安山攻下了,去把将军找回来。」
「臣已经安排下去了。」
我继续点头:「荀泱,我怎么空落落的?」
「小姐的孩子没了。」
哦,原来是肚子里空落落的。
李乐瑶后来问我荀大人负荆请罪请的什么罪,此役大捷,荀大人明明功不可没。
是啊,荀泱没什么错,不过是想帮我。
别说一条铁索,就是十条链子,怕是也捆不住我。他之所以做这种以上犯下的事儿,无非是给我个选择的机会和退缩的名目罢了。我可以执意前往桂安山为故人报仇,落得胎死腹中的下场;我也可以留在军营中,给自己和霍江沉的骨肉一条茫茫生路。
荀泱知道我处事决绝,也早已想得清楚明白,却仍然要把反悔的机会塞给我。
他仁至义尽了。
我没回答李乐瑶的问题,只是捏了捏她日渐有劲的胳膊:「此役大捷,李昭仪也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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