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扶住卫言卿,问道:「何必替本宫受这一下呢?」
「下官曾斗胆伤过娘娘,这一下纵然不够,也先还给娘娘。」他吃痛地拧着眉头,一介文臣,本就羸弱,也是可怜了他一番心意。
我吩咐人带卫言卿去包扎伤口,走到杵在那儿的李乐瑶身边,她手中的弓箭蓦地掉在地上。
「昭仪闯祸了,怎么能在宫里随便见血呢。」我指了指十丈外的柳树,「回兰庭安分几天吧,什么时候能射准那棵树了,再出来。」
再在太医院见到卫言卿时,他一双薄唇都快没了血色,原本就孱弱的身子此时更显楚楚可怜。
郭院判说没什么大碍,就是得休息几日了,然后又道:「娘娘可还好?」
「自然无碍。」我不屑地回应道,战场上千军万马都不定能伤到我分毫,区区李乐瑶,还真能取了我命不成?
「娘娘凤体,还是让臣号个脉,稳妥些好。」
自打上次霍江沉把郭院判带去椒房号什么喜脉之后,我就没让这老家伙进过门,没想到他贼心不死,还记着霍江沉的嘱咐。
罢了,号呗,凭空号不出孩子,也号不没孩子。
我伸出胳膊,郭院判毕恭毕敬地隔着帕子搭上买,脸上的神色经历几番神奇的转折,最后扑倒在地。
「恭喜娘娘,恭喜皇上!」他山呼道。
之后的日子里,我整个人都不好了。
霍江沉如此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破天荒地表现出无与伦比的喜悦和兴奋。
我不知道他在乐什么,就算他要当爹了,可这龙子一出,便是嫡长子,是储君,我更是可以肆无忌惮,随时干掉他立幼子为帝,从此垂帘听政再无掣肘,真正地一呼百应君临万千。
可霍江沉就是傻乐,我夜里看折子,他灭了我烛火;我不让郭院判进椒房,他亲自来砸门;我不喝安胎的汤药,他干脆混进我晚膳的汤羹,难喝到我吐了他一身。
我于是终于忍不住问他:「皇上为什么非要一个孩子?」
「让朕的儿子做未来的君主。」霍江沉依旧淡淡的,不同的是他一直在笑,「守住这片他母后打的江山。」
「朝臣连我都容不下,要如何容他?」
霍江沉不再说话了。
我冷哼一声,我当然知道答案――只要我死,没有牝鸡司晨,妖后乱权,朝臣自然容他。
与此同时,西北军攻打夜戎一事算不上不顺遂。
刘承谋虽被撤下,江南粮草也供应充足,可运往西北一路甚是漫长。途经的七郡三十二县,总少不了许多是李徒一党的人,想方设法给我使绊子。还有京都也不安生,霍江沉以我怀有龙胎为由,大大减少我对朝政的掌控,就连西北的战报都会比往日晚上两三天到我手中。
想来,李徒可能也是领了小皇帝的意思,屡屡给我设阻,大有要趁着我有孕,西北军在外征战之际,将我架空的意思。
我不经感叹,小皇帝真是长大了,如今羽翼渐丰,总算想起来要收拾我。现在倒的确是个好时机,霍江沉在朝中的势力逐渐成熟,天下的烂摊子我也给收拾得差不多,就连宗子期都有倒戈相向,对他投诚的意思,前不久两人还屡屡促膝长谈,搞不好就在商量怎么罢黜掉我。
唉,也没什么,狡兔死,走狗烹,古来如此。
西北递到朝廷的折子不再按时按量地传到我手上,荀泱的书信倒每每如期而至。
宗子期不愧穆州第一勇将,虽然条件艰苦,过程曲折,到底还是打了数场胜仗,短短两月,夜戎下属的两座县城已被接连攻下。
荀泱的书信里说,将军征战沙场,没时间操办喜事,和玛尔成亲的事儿也就耽搁了下来,将军说,还是待到攻下夜戎,再请我去雍城喝一杯喜酒。
荀泱还说,我做事总是不小心,这回就把素日里爱戴的那对耳环落在了装嫁妆的箱子里,等他凯旋,再带还给我,这次可要收好着些。
荀泱这小子,眼睛尖,人也太聪明了点。
他何尝不知道这副耳环的来历,宗子期初次在战场上崭露头角时,先皇赐了对珠子,于是他找人打了这对耳环,上门向我爹提亲。我爹那时虽没答应这门亲事,我却从此鲜少摘下这对耳环,在西北时如此,在睿王府如此,在宫里亦是如此。
只是,我该把它还回去了。
这对耳环是送给漓漓的,可如今,漓漓都不在了。
京都的一切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过。
卫言卿的伤慢慢好起来,又开始进宫陪我下棋。李乐瑶怎么都射不中十丈外的柳树,我早解了她的禁足,她却偏把自己关在兰庭中一日接着一日地练。霍江沉要全权处理政事,我倒也乐得清闲,小皇帝早不再是七年前徒有意气的少年郎,他现在是这天下的君主,这朝堂的帝王,他早该坐稳属于他的江山。
总之,什么都好,只要不阻挠我收复西北六城,一切都随他们的意。
可惜偏偏,天不遂我意。
五月里,我孕像初显,梦魇渐多,脾气也变得无常。
我总感觉要有大事发生,每天越是平静,就越是恐惧。
我知道上苍喜欢酝酿悲剧,好在过去发生的种种,已让我对不测充满准备。
结果,大事真的就发生在这样的平静里。
那日我打开荀泱的书信时,树上的乌鸫叫了,我抬头看了看它,又低头看了看荀泱那不衫不履的草书。
信只说了一件事。
――我军覆没,将军战死。
第9章
眼前一黑。
我在血色的噩梦中看见了宗子期,他背对着我,一如那日策马而去。我哀求着,嘶吼着,却留不住他远行的身影。
再次醒来的时候,我不可抑制地洇润了眼眶,揪着被褥死咬着牙问霍江沉:「几时的消息?」
他长叹了一口气。
时时提防被我知道的事儿,最后却还是经由荀泱的信说予了我听。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扯住他的衣襟,任由泪水恣意,这是我第一次在小皇帝面前哭,竟然一哭就哭成了这个鬼样子。
我和霍江沉是一样的,我们讨厌被人看见脆弱,尤其是被彼此。
脆弱是一颗种子,一旦叫人发现并别有用心地浇灌,就会凶猛地长大,然后将心底的营养攫取干净,遮天蔽日地笼罩着阴霾,只留下一片腐朽的枯土。
可这次,我竟脆弱到不加掩饰。宗子期的死讯,远不只是痛失所爱的酸楚,更叫西北六城归入囊中自此遥不可及了起来。
「将军不会死,他不能死……」我如同呓语般喃喃起来,空洞的双目所见之处尽是一片灰暗,「他答应了我爹的,他不会这样走,倘若没了将军,有朝一日我反了,谁来勤王,谁来杀贼……」
霍江沉抱住我,被我一把推开。他继续抱我,我继续推。几次之后,我乏了,任由他搂着我的身子,轻轻拍着我颤抖的脊背。
「皇后怀着身孕,该小心身子。」他将下巴垫在我前额,「西北的事,交由朕处理。」
从噩耗的传来,到我做了决定,一共过了三十个时辰。
我在椒房消磨了两日,最终拾起了盔甲和武器――宗子期没打完的仗,漓漓要替他打完。
我是穆州的皇后,是秋家的小姐,是三十万兵符的拥有者,也是这天下最想拿下夜戎的人。我没有理由再躲在京都安之若素,高枕无忧,更没有理由对宗子期的离去置若罔闻,置身事外。
哪怕,这是一件代价很大的事情,大到与我不算同一阵营的卫公子都能看得出来。
我让卫言卿帮我置办随军行李的时候,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娘想明白了?这个时候离开京都,且一去数月,只怕归来之时,就不知京城和大内是谁说了算了。」
是啊,我岂会不知?
我一走,只怕霍江沉第一件事,就是撤了御林军中占了大半的我的人。朝堂之上,他也大可把我的党羽收拾干净,就像当年我收拾完太子再收拾长阳一样。
等攻下夜戎,再回京都,这里早已变了天。下一次朝臣奏我的时候,霍江沉兴许可以轻而易举取了我的脑袋。
「何况……」卫言卿低下头,「何况娘娘,还身怀龙种。」
「我意已决,卫公子何必在意本宫死活。」我笑着勾了勾他下巴,让他抬起头看我,「况且,这不也该是你想看到的么,我这个弄残了你爹的恶人,终于恶有恶报,大快人心。」
卫言卿咽了口唾沫,沉沉道:「下官只想看到娘娘无虞。」
我不禁嗤笑出声:「那等下回本宫走投无路,把你家后院借我躲躲。」
卫言卿没再劝我,也没再拦我,跟了我这么久,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草原上的雄狮是不能拦的,不然它的血盆大口可不认人。
霍江沉万人之上的皇帝宝座坐久了,就没这么有眼力见了。
一见我开始擦剑,他就知道我要做什么。
小皇帝的拳头捏得青筋暴起:「领兵打仗,早就不再是皇后该躬亲的事情。」
我头也不抬地冷冷应道:「本宫不需要别人告诉本宫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他钳住我的下颚,强制我抬起头,过往我竟不知温文尔雅的小皇帝也有这般气力:「你把朕当什么,把朕的骨肉当什么?」
「皇上把本宫当什么,本宫就把皇上当什么。」我一字一顿,「政敌,盟军,势同水火,狼狈为奸,当什么都好,随皇上高兴。」
「你是朕的皇后。」
「是又如何?」
「皇后是朕的,」他凑近我,鼻息轻扑在我面颊,「发妻。」
我擦剑的手一怔,帕子滑落在脚边。
我竟从未意识到,我不只是穆州的皇后,不只是把他推上皇位却死死钳制着他的臣子,竟然还是他的发妻,是他如今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
我突然反应过来,对霍江沉来说,我是如此狠心,狠心到不顾一切远去沙场,把他的妻子和孩子都丢进生死难料的险境。
可是,我还有的选么。
「皇上。」我拉住他的手,告诉他我不会改变的决定,「陪本宫喝杯践行酒吧。」
他的拳越捏越紧,以至于我握住的时候,像是握住了一团燃烧着的愤怒,一份快要藏不住的隐忍,和我杀死长阳那日的仇视别无二致。我们都知道,我这一去,这个孩子必定难保,我又亲手杀了与他血浓于水的亲人。
霍江沉沉默了良久,鼓起最后的希望问了我一句:「皇后一定要上战场么?」
我点点头。
「连这个孩子,都舍不得留给朕?」
我点点头。
「好。」他直起身子,松开拳头,「朕差点以为,与皇后之间还有生路可走。」
「本宫不是早就告诉过皇上,没有生路。」
等我从老槐树下挖出一坛女儿红的时候,霍江沉已经离开了椒房,带着他湮灭的希望与满腹的凄绝。
他不和我喝践行酒。
没关系,总有一日,他会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他好,当然,倘若真不知道也就罢了,不重要。
我摸了摸还不算鼓起的小腹,缓缓阖上眼。
「对不起。」我不知在对谁说。
卫言卿一切都置办得很好,然后和我说,求我带他同去西北。
一个文弱书生,都不一定能挨得住我一脚,还说什么上阵杀敌的荒唐话。我哭笑不得地让他别闹,乖乖在京都等我,我还等着有朝一日流离失所藏他家院子躲追兵呢。
可这波未平那波又起,不知道西北有什么魔力,卫言卿就罢了,李乐瑶竟然也要跟着去。
我捏了捏她瘦弱的胳膊,掐了掐她嫩得出水的小脸蛋,忍俊不禁道:「你去干吗?歌舞表演呐?」
「妖后莫要看不起人!」这丫头求人办事都没个好态度,「我兄长早逝,李家只剩我一个女儿,我不想做皇宫里的金丝雀,我想让我爹见见我不让须眉的模样。」
还不让须眉,凭什么,美人计么?
「罢了吧,本宫伺候不起你。」我拍了拍她的小身板,「别回头路上再给本宫一道暗箭,人还没到雍城,先被你给收拾干净了。」
她急了,慌忙发誓:「我这一趟若动你一根手指头,不,若动了一丝害你的心思,叫我不得好死。不只,还叫我哥哥永不瞑目,我爹爹含冤而终!」
赌这么大?
我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遭,见她视死如归的神态,思忖片刻,然后点点头:「好啊,本宫带你去。」在她喜出望外之前,我丑话说在前头,「不过沙场凶险,生死由天,本宫可不保你性命。倘若真命丧西北,马革裹尸,你也得有这殉国的觉悟。」
李乐瑶当即点头:「一言为定。」
她让我想起当年的漓漓,不同的是,她美好又纯粹,漓漓却毒辣而自私;她的未来光明而坦荡,漓漓却没有未来。
霍江沉依旧不死心,我走的那日,他领了百余侍卫,将我围困于宫门。
我早料到这一出,我大可以掏出匕首抵在肚子上演一出壮烈好戏,威胁霍江沉放我走,不然一尸两命。但我讨厌这些招式,我有更高效的法子――早在前一宿,我的人先围住了皇宫。
霍江沉又怎么会想不到呢,早在我逼宫先皇之际,京都守卫,大内御林军,几乎都被我管辖,区区百人,在我的铁骑面前,不过是小皇帝留住我的最后一场幻想罢了。
听到宫墙外军队的声音,霍江沉对这场以卵击石的负隅顽抗轻易死了心。
他背过身去,阴沉着嗓道:「到底是朕错估了皇后,也错估了自己在皇后心中的分量。」
「此去多时,皇上珍重。」我也背过身,目之所及,是满天红尘,是漫漫征途。
霍江沉的确错估了一切,但有朝一日,所有都会云开月明,怕就怕那一天太晚,晚到比结局还要再迟一点。
此去西北我们行进得艰难,进雍城那日,同行的周太医和一路劳苦的我说,娘娘脉象瞧着不好,这一胎怕是坐不稳。
意料之中的事情,经历了大悲与跋涉,也没想过这孩子能安然无恙。
李乐瑶听了这事儿,去镇上给我抓了些补气血的药材,说怕这娃娃有个三长两短,霍江沉知道了得难受。
我笑着问她:「你是不是喜欢皇上?」
李乐瑶红着脸告诉我:「倘若当年不是你这妖后,我才该是睿王妃。」
我吃了一惊,这是我首次听到这番典故。
原来李乐瑶身为朝中忠心耿耿的老臣李徒之女,是老皇帝一早心仪的儿媳。偏偏后来我爹势力渐大,老皇帝又想有人制衡太子,文臣不够,老皇帝便想到了把武将世家的女儿许给睿王霍江沉,让太子与我爹相互制衡。
恰好那会儿李乐瑶年纪尚小,于是我才成了睿王妃,也在不知情中拆了这青梅竹马的一对。
更没承想,我如今误打误撞,竟然将一桩憾事又变做了美事。难怪选秀那日霍江沉如此偏袒她,生怕我对李乐瑶做出些什么事儿,原来是有旧情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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