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岁那年那个无比真实的噩梦她至今记忆犹新,她清楚地记得其中的每一个细节,她曾对其深信不疑。但近来,她却开始怀疑那个梦了。
父皇春秋鼎盛,身体康健,太子二哥东宫稳固,声名尤佳,又有父皇的全力支持。那个梦可能,也许,大概,只是个梦吧?即使那不是梦,是真的,可是她又能等几时呢?
她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悬在头顶的那把剑距离她的脑袋越来越近。她该另谋他法了。
秦珩素来不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同一件事上。她想,人还是要为自己留些后路的。
她现在远离京城,若是谋划得当,是不是可以彻底抛开四皇子的身份,永绝后患?
比起皇子身份和皇宫的生活,她更愿意无忧无虑地过日子。
此次四皇子一行人中,孙大人每日代表四皇子见当地富户官员,表示慰问。杜侍郎忙着勘探掘井,兴修水利。便是四殿下此行所带的侍卫也没闲着,被四殿下派去,帮当地处理赈灾事务。
秦珩待在贾四张的府上,常有灾民来向她磕头致谢。她还是第一次经历这种阵仗,心情颇为复杂。她想,如果她真是个男儿,是货真价实的皇子,那她肯定要为百姓做些什么,方对得起他们这一跪。
要不,她在“死”之前,再做些什么吧。
秦珩在城外陪着杜侍郎勘探时,问杜侍郎:“杜,子清,你有硝石没有?”
“硝石?”杜侍郎瞥了她一眼,摇头,“没有。”
“哦。”秦珩有些失望。
杜侍郎却慢吞吞地问:“你要硝石做什么?”
“不做什么呀。”秦珩随口答道,“我想炸了虎脊山。”
杜侍郎怔了片刻,继而哂笑。都说四殿下傻,他以前还不信。现在他信了,炸了虎脊山,虎脊山是好炸的?他沉吟片刻:“殿下若想荡平虎脊山,不如上折子请朝廷派兵过来。”
晴空万里,隐隐约约能看到远方的山脉,似乎近在眼前。杜侍郎悠悠然道:“这得要多少硝石,才能炸了虎脊山啊。”
秦珩面上闪过一丝赧然:“子清说的是,是我莽撞了。”
没有硝石,也不好趁乱假死逃走,那,怎么脱身呢?这一路跟随她而来的侍卫挺无辜的,若是她“丧命”于劫匪之手,他们也会被无辜牵连。好端端的,她又何必给自己添加业障?
粮食已经发放到了百姓手里,水井也已挖掘了几口,然而还有一些收尾的事情没有完成。四皇子秦珩跟孙杜两位大人商量着,想要早些回京。
秦珩神情歉然:“父皇的万寿节就在下月初,做儿子的,不好不在跟前……”
孙大人闻弦而至雅意,当即点头:“殿下纯孝,自然该早些回京给皇上祝寿。这是人子的本分。”
秦珩点头,深以为然,却又有些不安:“只是河东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我若回京,就得劳烦两位大人了。”
孙大人一噎,诶,怎么跟他想的不一样?敢情四殿下的意思是,他一个人先回京,他们留在河东处理事务?他能怎么说?他要拒绝吗?好像也没有合适的理由拒绝啊。
“嗯,下官正想说呢……”杜侍郎看了一眼孙大人,说道,“河东的水利不行,下官得在此地再留几个月。”
“几个月?!”不等四殿下开口,孙大人已低呼出声。河东这地方,谁愿意再留几个月啊!虽说他这些日子见富户乡绅,吃喝都不错,但是也远不及京城啊。
然而四殿下认真点头:“既如此,我就写奏折禀明父皇,将来回京,也好论功行赏。”
孙大人知道这位四殿下是有些呆气的,偏生又倔得很。跟这种人说理说不通,而且,两人身份有别,他也没法说理,他只能应下,那就再待几个月吧。
唉,再待几个月,孙大人不免有些牙疼。
却不想四殿下继续说道:“我那日听贾四张说,这一带不大太平,我就多留些侍卫与你们,也好保护你们。”
“那殿下怎么办?”杜侍郎脱口而出。
“这好办。”秦珩微微一笑,“我是钦差,到任一州县境内,都可借当地官兵护送。两位大人不必担心。”
杜侍郎犹不放心:“这行吗?”
“这有何不可?”孙大人有些不耐烦地反驳。他随着重臣前去赈灾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知道有的会一路亮出钦差身份,当地官员不但会在自己境内积极主动保护钦差大臣,还会做出赠送财宝佳人的事情。——这可是难遇的门路啊。
他看看四殿下,自己先笑了,他想,也许四殿下急着回京,不仅仅是为了皇上的寿辰,可能也是为了皇上的“寿礼”。甩开了他和杜侍郎,不知四殿下这路上能收多少“寿礼”呢。唉,四殿下看着老实,没想到也是有心计的啊。
孙大人十分聪明,他不想得罪四殿下,也不想破坏四殿下的计划,对其安排极为赞成。
于是,秦珩先行回京的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秦珩回京前,先给父皇上了奏折,讲此次赈灾的经过与结果,托父皇的洪福,一切顺遂,只是有些事情尚需孙大人和杜侍郎处理,他们会晚些回京以及虎脊山有匪,需重视。
写好奏折后,她又另拿出纸张,亲自研墨,给太子二哥写信。
这是她第一次给太子写信。她这封信延续了自己写信的一贯风格,详细介绍了她这一路的见闻,赈灾的过程也写的详细认真。对孙大人、杜侍郎、贾大人等人,她在信里都给予高度的赞扬。在信的末尾,她很遗憾地提到了虎脊山和荆棘崖。她表示,她很想去看看太祖的圣迹,可惜虎脊山下盗匪横肆,荆棘崖只怕也不大安全。
将信件反复看了两遍,秦珩紧皱的眉稍微松了一些。但愿这封信,能如她所愿,发挥应有的作用。
奏折与信件是同时送往京城的。
太子秦璋收到信后,有些诧异:四皇弟给他写信?但很快,他就微微一笑,拆开了信封。四皇弟应该很爱写信才对。老三在边关,他们的书信往来就没断过。不过给他写信,倒是新鲜。
这信写的冗长无味,一看就是四弟的风格。只是,看到最后,巨大的不安忽然笼罩了他。他看着四弟在信末写的几个心愿,心狠狠地一抽。
四日后,他终于知道这不安是怎么一回事了。
远方传来消息:四皇子殒命荆棘崖。
第38章 假死
四殿下离开河东时, 把周成留给了杜侍郎。——四殿下近来与杜侍郎关系不错, 见杜侍郎沉迷勘探, 远离人群,担心其安危, 就让自己最信任的侍卫近身保护。
杜侍郎对这种身外之事不大上心,谢过了四殿下, 继续忙自己的事情。而周成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只瞅了秦珩一眼,就低下了头。
四皇子回京,轻装简从,贾大人带着河东百姓一路相送。四殿下取道荆棘崖,他们便一直送过荆棘崖, 一路安全无虞。
然而众人离开荆棘崖后约莫半刻钟,四皇子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有东西落在了贾府, 神情焦急:“它对我非常重要。我必须取回它。你们看着行李,原地待命,我很快回来。”
她翻身上马, 一路疾驰。
等众人反应过来,要追去时,四殿下已经绝尘而去。送行的人才离去半刻钟,四皇子所骑的马又格外神骏,只怕不多时就会追上送行的人,想来不会有意外。但饶是如此,他们也不放心, 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他们终于追上了送行的人,劈头就问:“可有看到四殿下?”
贾大人呆了半晌:“四殿下不是同你们一起吗?”
侍从脸色遽变:“四殿下不见了。”
众人大惊,分说明白后,连忙去找。此地距虎脊山尚有些路程,这次送行者众多,虎脊山的劫匪再胆大,也不敢在这路上行凶。众人均想:会不会是走岔道了?或者路上错过了?
可是,也不可能啊。四殿下回京,行的是荆棘崖南边的官道,若要返回贾府,只需一路西行即可,没道理在路上错过啊。这中间只有一条岔道口,是通向荆棘崖的。
贾大人心头浮起一个念头,听闻四殿下不善骑马,会不会是……他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他们沿着马蹄杂乱的痕迹,细细找去,发现那马蹄果然是拐向了北边,且竟一路直到荆棘崖的崖顶,再无踪影。
贾大人面如土色,心如死灰,连声说:“坏了,坏了。找!去找啊,去崖下面找!”
荆棘崖一面极陡,一面极缓。崖底灌木丛生,偶有野兽出没,却鲜少人至。众人举着火把,连夜到崖底。然而,在荆棘崖下,他们只发现了四殿下衣衫的一些碎片和一块摔碎了的玉佩,以及死了的骏马。
那骏马的尸体已经被不知什么给咬掉了一些,惨不忍睹。而四皇子不见踪影。几日后,有人在崖底发现一具无名男尸,面目模糊,衣衫稀烂,只看其身形和衣衫的颜色,有可能是四殿下。
贾大人当时就哭了。之前他还有丝侥幸心理,现在那丝侥幸也彻底没了。荆棘崖虽然已不在河东境内,但是四殿下回京的路程却是他亲手拟定的,怕荆棘崖有危险,他还特意率百姓送了几十里地,想着既给了四殿下面子,又护了四殿下安全,岂不是两全其美?
谁能想到会出这种意外?
这事说起来也不怪别人,是四殿下自己拒绝了侍卫的跟随。可是,皇上未必会这么想啊。若是皇帝迁怒,要治他的罪,那该如何是好?
要不要逃走?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能逃到哪里去?
等他回到府中,竟得知四殿下身边那个姓周的侍卫,已经没了踪影,想必是闻风逃走了。贾大人又痛恨又羡慕,头一次后悔自己当年学文而非学武。要不然,他也早逃了。
事实上,被贾大人咒骂了上千遍的周成,此刻还在荆棘崖。
荆棘崖的崖壁上满是倒长的荆棘。拨开荆棘丛,却有隐藏着的山洞。周成就在这山洞中。
四殿下回京时支开他,只带了几个没什么本事的官兵,说是要各州县官兵护送时,他就觉得不对,但是当时他什么都没说。
四殿下离开河东,他远远跟着,悄悄尾随。待四殿下的马不受控制拐上荆棘崖时,他忙跟了上去。
骏马发了疯一样直奔崖顶,周成拼尽全力,才勉强跟上。
看到四殿下连人带马即将从崖顶摔落,他想都没想,纵身一跃,试图营救。
骏马哀鸣一声,直直坠落。
老天垂怜,他拽住了四殿下的手臂,但是没能阻止四殿下坠落的趋势。他只能一手抓着四殿下,一手拽住了倒长的荆棘丛,欲在崖壁上寻个着力点,将四殿下扔上去。
他抬头往上看,不知崖顶在何处。偏巧他借力的荆棘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咔吧一声竟断了。
秦珩当即瞪大了眼睛,暗道一声:我命休矣。身体随之急速坠落,拽着她胳膊的周成,也跟着她一起往下掉。
耳畔风声呼呼,她不免悲从中来。她原本设想过多种假死逃走的法子,最后却不得不定成了这么一个自伤八百的。
——她手上无可用之人,她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她又不想连累了无辜的旁人,那就只能是她在身边无人的情况下尸骨无存了。
她之前查过不少资料,也问了当地的老者,知道荆棘崖的情况。
若根据她本来的设想,她假意从崖顶坠落,造成她身亡的假象。隐藏个两三日。待四殿下“去世”,再缓缓逃走。
为此她提前做了各项准备,为求逼真,她甚至想着要在骏马坠崖前再离开马背。她跟着武安侯学了三年,她确信自己可以做到这一点。
却不想出了意外,周成突然出现,在她即将弃马逃走时,扯住了她,两人一起坠落。
假死恐怕要成真死了。
可是,她不想死。不到最后一刻,她不想放弃。
她拼尽全力去抓崖壁上倒长的荆棘。荆棘丛茂密,她没抓到荆棘,反而……扑进了荆棘掩映下的洞中。
身上不止一处被刺伤,脑袋磕在地上,但是双脚竟然有了可踏之地。
绝处逢生,秦珩喜出望外,连压在她身上的周成似乎都不那么讨厌了。她四肢百骸剧痛无比,但心里的喜悦却咕嘟嘟直冒泡。
“殿,殿下?!”周成的声音既惊且喜。
秦珩一时又是惊喜,又是烦恼。活着固然很好,可身边有个周成跟着,她这一切不都白费了吗?
她脑袋昏昏沉沉,终是缓缓合上了眼睛。
“殿……”周成猛然意识到自己压在了四殿下身上,而四殿下从头到尾没发出一点声音。他心底冷汗直冒,四殿下不会就这么死了吧?他连忙从四殿下身上起来,然而洞中黑暗,他骤然抬头,不知撞到了何处,脑袋一痛,不由地倒吸一口冷气。
周成想起前事,在黑暗中伸手向旁边摸去,摸到四殿下的口鼻。嗯,还有呼吸。他暗松一口气,从怀里摸出火折子点亮。
洞中顿时明亮起来。
他微微眯了眼,小心查看着环境,见这山洞比他想象中的要大很多,他们现在是在洞口。
不对,他得先看四殿下。
“殿下,殿下?”
四殿下的情况令人触目惊心,面色苍白,双目紧阖,胸前衣襟上沾染了斑斑血迹。
周成是习武之人,随身带有金疮药。四殿下这情形,肯定是要先治伤的。他也没多想,单手去扯四殿下肩头的衣服,想查看胸前要害是否有伤。
“呲啦”一声,衣衫撕裂,白色的中衣下层层叠叠的白布教他愣在当场。
周成瞬间睁大了眼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对自己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怎么会?他颤着手搭上了四殿下手腕,去寻其脉搏。
脉搏跳动如常,只是,只是这分明是女子的脉相!没错,他自幼学武,略通医术。这脉相是男是女,他还是分得清的。
可是,有这么一瞬间,他开始怀疑他自小学的都是假的。四殿下,怎么可能是个姑娘?可是,他很确定他眼前的四殿下和一年前的四殿下是同一个人。
那么,四殿下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姑娘的?
他不敢去揭开中衣下的白布,脑海一片空白。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来,去查看四殿下身上外伤,帮她挑出手上的刺。
秦珩幽幽醒来时,还在山洞中,不远处有火光。周成背对着她,坐在火前。她衣衫破损,身上各处伤口隐隐作痛。轻轻叹一口气,她心说,她这不是假死,真成寻死了。她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一些。
听闻身后的响动,周成缓缓转身,神情复杂:“殿下……”
秦珩默不作声。她现在不想跟周成说话,他奋不顾身去救她,却破坏了她的计划,还让她陷于现在的困境。
要杀了他吗?她想她做不来。
“殿下,咱们现在是在崖壁的半腰的山洞里,洞口外面都是荆棘。”周成不敢去看她,罕见的话多。他不敢去问她为何会出现在崖顶,也不敢问她为什么是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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