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怪,以为四殿下是皇子时,他看四殿下,觉得她胆小怯懦,又蠢又呆。可是当发现她是一位公主后,她依然胆小,他看她时竟不自觉地带上了丝丝怜惜。
在他的认知里,公主们都应该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这位六公主却不得不经历生死,舍弃皇嗣身份,真是可怜。
周成在外边这几日除了打探情况,还做了一些准备。殿下没有路引和户卡,去不了远处,他们只能先在附近躲避。好在河东灾情缓解后,有部分流民返乡,造成人员流动。他们乔装打扮一番,到临近州县躲避,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想,等再过一段时日,他想方法帮殿下重办了户卡,再做其他谋划。
跟殿下说了自己的想法,她点了点头,并无异议。周成不免振奋,赶着骡车,带她先行离开了此地,到河东西南方向的太平县,赁了一处宅子,暂时居于此地。
秦珩提心吊胆了数日,犹自不大放心,待听说“四皇子”的棺椁已经运回京城,皇帝下令剿灭虎脊山盗匪,并未牵连别人时,她才悄然松了口气。
活着真好,逃走真好。
唯一不好的是身边有个周成,这是一个隐患。
四殿下棺椁被运回京城,在宫里又掀起一阵波澜。皇帝看着破碎了的玉佩,一声叹息,封四皇子为齐王,下令厚葬。
陶皇后跟皇帝商量:“要不要召珣儿先回来?他们兄弟俩感情一向很好。”
皇帝犹豫了一下,摇头:“不,先别召老三回来。边关正吃紧,乱了他的心神就不好了。这也不是什么好事,等他将来回京,自然就知道了。”
陶皇后点头:“也是,他早知道一日,就多伤心一日。”她又叹一口气,声音哽咽:“可惜了珍妃妹妹,一双儿女,姊妹两个,竟都不能长伴皇上……”
皇帝一怔,浮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丽妃苏云清的身形。他有一些恍惚:“苏家的公子今年也有十七八了吧。”
就再抬举一下苏家吧。
太子秦璋主动负责四弟的下葬事宜,格外上心。似乎这样能让他稍微缓解一下他心里的伤痛和愧疚。
他无法忘记四皇弟临行前,他去看望四皇弟时的场景。若那时他成功劝得父皇收回成命,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他该怎么向远在边关的三皇弟交代?当初他答应了三皇弟要好生照顾四弟,就照顾出这么一个结果?
太子妃丁如玉安慰他:“殿下,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的寿数是天定的,殿下不要太自责了。”
秦璋轻“嗯”一声,表示把太子妃的话听了进去。他不想让妻子担心,可他的担忧自责并未减轻。
四皇子殒命荆棘崖,被追封为齐王,风光大葬,在皇帝的有意隐瞒下,远在北疆的秦珣还对此事浑然不知。
秦珣来北疆,不是为了游玩散心,而是有心想真正做些事情。
边关的生活和在皇宫时截然不同。他虽然不大受宠,但是在皇宫里,他该有的,一样都不少。在边关,所有的安逸均离他而去。他在这里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只是一个普通的军人。
他上过战场,受过伤,流过血,最严重的一次,箭矢差点穿透他的肩膀。
但他无疑是成功的,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快速成长,立下功勋,也逐渐发展了自己的势力。
五个月前,黑风骑的宣威将军战死,他接管了黑风骑。在之后的几次战事中,他渐渐赢得了他们的敬重与信赖。
他有了新的朋友。他可以和他们一起饮酒,也能和他们一起厮杀并肩作战。但是他们都不是他最重要的人。在他心里,最重要的还是远在京城的四皇弟。
三皇子秦珣有单独的营帐,在他的营帐里,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匣子,那匣子里放着四皇弟写给他的信件。
有时他闲着没事,会一遍一遍地翻看,每一次看,都会有不同的体会。
他想,他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说道说道四皇弟,这信写的又臭又长,一点意思都没有。然而明知这信没什么趣味,他依然翻来覆去看了多遍。
看着这信,仿佛他还在宫里,看着四皇弟每日蠢蠢呆呆地瞎忙活。四弟在信里说很想他,他在回信里虽未提及,可他对四皇弟并非不思念。——他又不是铁石心肠,在边疆这么一个地方,怎么可能不想老四?
他每次上战场,都戴着四弟给的护身符和香囊。他想,大概是四弟的祈求太过真心实意,所以老天保佑他,让他能数次在战场中死里逃生。
回去以后,一定要好好夸夸老四,他几乎能想象出四弟被他夸赞时的反应。——那小子肯定又惊又喜又不好意思。
也许四弟会说:“真的吗?”也可能是:“皇兄真好,皇兄真厉害!”
四弟对他一向崇敬而又信赖。
想到四弟,他不觉唇角微勾,同时眼中又闪过一丝疑惑。
是不是怕他分心?为什么四弟自从去了工部,就再没给他写过信?总不会是因为工部的事情太多吧?四弟去工部不是挂名吗?
在秦珣看来,四皇弟一直习惯于黏着他。若是突然有一阵不黏他了,定是那小子傻傻的想太多,以为会影响他,连累他。
——之前不就有过一次吗?
于是,破天荒的,秦珣主动给四皇弟写信。他在这封信里,寥寥几笔,讲了自己在边关的事情,暗示四弟,自己其实挺欢迎他来信的。
想了想,他又将信纸团成一团,重新取纸写过。太麻烦了,直接一点就好。
这次他写的更简单,只标注了归期。
是的,战事快结束了。他要回京一趟。
他想,四弟看到这封信,一定会很开心,会日夜数着日子盼他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周成:我是为了三殿下好才不告诉他。
秦珣:……
第40章 闻讯
战事真正结束, 处理好边关事宜, 已经是这一年的年底了。
秦珣带着黑风骑踏上了回京的路程。——他想赶在过年之前回到京城, 一来他在信中写到他会与四弟共同守岁,二来他也想将战事的胜利送给父皇作为新春贺礼。
他们一行人这一路披星戴月, 行得极快。
因为在路上没有耽搁,他们的脚程快了不少, 到京畿之地时, 也才腊月二十三。在城外稍作停留,他就快马加鞭,向京城方向而去。
冷风猎猎,将他一头黑发恣意扬起,然而他胸口发烫, 毫无冷意。一想到回宫以后就能见到四弟,秦珣就难掩心里的期待。
不知道四弟有没有长高一些?离京的时候, 四弟还没到他下巴,十四五岁的少年长的最快,这次回去, 他应该会大变样吧?
他提前回到宫中,也不知四弟会怎样的喜出望外。
然而未到城门口,就看到了在京城外隆重相迎的大皇子秦琚。秦珣有一些意外,但神色不改。他的行程,京城这边果然都知道。
他握紧缰绳,并未下马,冲大皇兄拱手施礼:“多日不见, 大皇兄风采如昔。”
“三弟辛苦了。”秦琚也在暗暗打量着三弟。在边关一年多的时间,三弟的变化肉眼可见。
三皇子的眉眼依旧俊美而精致,只是气势与之前大为不同。以前的三皇子威仪有度,气质清贵,现在的他约是被边关的冷风吹久了,气势都显得冷冽了许多。
“为朝廷尽忠,是我等为人臣子本分。何谈辛苦?”秦珣微微一笑,翻身下马,“敢问大皇兄,宫中一切可都安好?”
——他这句话不过是随口一问,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必要。无他,再过几个时辰,他自己就可以亲眼见到他想见的人。
却不想,因为他这一句话,大皇兄的神色忽的变了。
“这个嘛……”秦琚面显为难之色,“有件事,不知道三弟是否知道。”
“什么事?”
秦琚上前,轻轻拍了拍三弟的肩膀,一些同情,一些怅然:“唉,四弟的事,你要节哀……”
秦珣心头一跳,微眯起眼,沉声道:“皇兄说什么?什么节哀?我,我怎么听不懂?”
他口中这般说着,心下却不由一阵慌乱。
“啊……”大皇子愣了愣,有些懊悔的模样,“怎么?三弟还不知道吗?今年河东大旱,四弟奉命前去赈灾,回来时出了意外,已经不在人世了。还是太子亲自主持的丧礼……”
“已经不在人世了……”秦珣耳畔嗡的一声,如遭雷击,他只看见大皇子的嘴一张一合,却已听不到说些什么。
他使劲儿摇了摇头,试图驱走脑海里的杂音,冷声道:“皇兄这玩笑开的,可一点都不好笑。”
见三弟脸色发白,神情大变,大皇子也不知道是可怜多一些,还是可笑多一些。他叹了一口气:“好端端的,我开这玩笑做什么?这不是红口白牙咒人吗?三弟若不信,回宫一看,也就知道了。”
他又长叹一声,似是极为遗憾。
秦珣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并不说话。他不相信大皇兄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信。四弟那个样子,去赈灾?还出意外不在人世?怎么可能?四弟当时还在信里说要等他回来呢!怎么可能如大皇兄所说?!
他对自己说,秦琚是在开玩笑,是在撒谎,是要乱他的心神。但是巨大的不安依然笼罩着他,正如秦琚所言,好端端的,他怎会撒这样的谎?而且还是这种很明显就被戳破的谎言?
他勉力勾了勾唇角,压下心头的慌乱:“我回宫一看,自然知道大皇兄说的都是假的。”
是的,大皇兄说的都是假的。四皇弟不可能出事,绝对不会。四皇弟说了要等他回来的。
秦琚摇头:“唉,你……唉”
秦珣肃了面容,不再理会大皇兄,他直接翻身上马,回京城皇宫方向而去。
他回宫后,即刻向皇帝复命。他想,大皇兄提醒了他,他这次面圣,要先代四弟向父皇讨些赏。这样四弟会更高兴。
他才不信大皇兄的话。
父皇单独召见了他。
秦珣寥寥数语,讲了北疆的战事。
皇帝大喜,连声说好:“珣儿想要什么赏赐?”
秦珣抬头,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一字一字道:“孩儿自己没什么想要的,能不能替四皇弟求些什么?”
皇帝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缓缓走到儿子跟前,轻声道:“你在北疆时,京城里出了一件事,当时没有告诉你。如今你回来了,也是时候知道了……”
“是什么……”秦珣不曾察觉,他的声音都在发颤,面色苍白,极为可怖。
皇帝看他神情,猜想他多半是已听到了风声。这种事情,瞒是瞒不住的,他早晚是要知道的:“你四弟没福气,没能等到你回来。今年的九月初八,他在荆棘崖丢了性命。此事说起来也是意外……”
“……”秦珣牵了牵唇角,想努力扯出一抹笑,却以失败告终。过了片刻,他才露出一个笑容来,“父皇诳我呢。四弟好好在章华宫呢,怎么会去什么荆棘崖?父皇诳我呢……”
儿子的笑容比哭更可怕,声音嘶哑恐怖。皇帝心下一叹,亦生出伤感之意。他沉声道:“是真的,父皇骗你做什么?朕如今只剩下你们兄弟三个了。你们可要和睦相处……”
秦珣只觉得胸口一阵绞痛,他深吸口气:“父皇,儿臣还有些事,要先行离开。希望父皇能恕儿臣御前失仪之罪。”不等父皇点头,他转身离去。
皇帝素知老三老四感情深厚,非常人能比。又怎会在这当口怪他的失礼?
在去章华宫的路上,秦珣不停地对自己说:“假的,都是假的,他们在骗你。”赶紧去看四弟,
只看一眼就行,一眼就能戳破他们的谎言。
过去几年里,秦珣不止一次来过章华宫,对章华宫极为熟悉。宫门口的小太监看见了他,似是吓了一跳:“殿,殿……”
“你们殿下呢?”
那小太监瞪大了眼睛:“他,他……”
秦珣不等他说完,便大步入内。
刚进章华宫,他就看到了院内那两合抱粗的梧桐。树干干枯枯的,刺得他眼睛发痛。
他的心猛地一颤,竟不自觉地放慢了步子。恐惧由心底滋生,一层一层浸染着他的心。他的脚似有千斤重,竟再也无法迈动。
他对自己说,不要多想,你进到宫室里,就能看到四弟了。
他一步一步挪着自己的腿,向正殿而去。
门虚掩着。他推开门,一室冷寂。冬日的余晖照进,惨白,萧索。他怔怔的,突然不敢再往前走去。
身后一阵脚步声教他的心蓦然一喜:“四……”
他转身看去,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四弟身边的宫人掬月。一年多不见,本就清瘦的她看着似乎更瘦了一些。
秦珣咳了一声,像过去无数次那般问道:“四弟呢?”
掬月的眼眶红了,她一面行礼,一面道:“奴婢见过三殿下。四殿下,已经入土了。”
短短半日内,这是秦珣第三次听到四弟的死讯。他气血上涌,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掬月缓缓跪了下来:“三殿下平安归来,真好。可惜我们殿下,再也看不到了。”
——四殿下出事的消息刚传回来时,掬月也是不信的,直到四殿下的棺椁被运回,她才相信殿下是真的不在了。
相伴十余年的人去世,她自是难过。但是难过之余,她也有些庆幸。这未尝不是最好的结果。殿下的身世作为秘密,深埋在地下。他们这些知情者不必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而四殿下也不必再艰难地活着。
但愿下辈子,四殿下可以做一个寻常人家的姑娘,千娇百宠,可能会更幸福一些吧?
秦珣扯了扯嘴角,真是,一个两个三个,都在咒四弟。四弟好欺负,他可不好欺负。
他也不管跪在地上的掬月,离了正殿,去寝殿,去偏殿。他就不信了,他们能把四弟给藏起来。
寝殿没有人。
章华宫已经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所有器物均是素色。
他心中大恸,他不信他们说的是真的。可是他今日所见的一切,似乎都在昭示着一个事实:他们并没有骗他。
可是,怎么可能呢?
他怔怔地坐在四弟寻常坐的椅子上,一颗心浮浮沉沉,不知所思。
掬月抱着一个匣子:“殿下,这是我们殿下去河东之前经常看的。如今三殿下回来了,那就交给殿下吧。”
宫里又要放出一批宫人了,四殿下没了,她也没了留在宫里的必要。稍微花些钱运作一番,她到年后就能出宫了。
她知道殿下和三殿下一向很好,她多次劝告殿下疏远三殿下,可是殿下都不肯听劝。殿下不在了,这些东西,留在章华宫也没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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