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面圣之时,关于江阴帮的官官相护,还须好生奏上一本,最好能打破他们之间的链条。刘本、亦或刘本身后之人,也是这条绳上的蚂蚱,都需要顺藤摸瓜,仔细追查。
夏钰之又记起那一晚,慕容薇深夜相召,要他火速泒人保护温婉的外祖。
周夫人一介女流,年少时家贫如洗,是卖身才进了襄远伯府。那么,温婉的外祖,那一对老夫妻又会是什么来历?
一环解开,便另有一环相扣,夏钰之偎在祖母身边,像是找到了依靠,将种种猜疑和盘托出。
小皇帝一脉单传,苏大将军只有一个儿子。若只是如此,那背后庞大的苏氏一族又是什么来历,还有那个自云南千里迢迢回来奔丧的苏光复,藏在船上从不露面,又是什么来头?
心中的迷团越积越多,夏钰之愈发觉得扑朔,希望祖母能替他解惑。
老太君抚着孙子宽厚的脊背,想到孙子即将担起潜龙卫的重任,也该是时候告诉他真相。
“你既然知道龙虎大将军苏睿本不应姓苏,那么便该猜出,哪有什么所谓的苏家族亲,那些全是当年大周遗臣的后裔,没有斩尽杀绝而已。”老太君的话平静如水,又似一记晴天霹雳。
乍听慕容薇的话时,夏钰之曾心惊这一幕幕的真相,恍然如冬日里滚过的惊雷般震人。如今纵然早有心理准备,再次听到祖母的证实,夏钰之依然不愿意去相信这既成的事实。
“若苏大将军不是这个出身,今日在位的便不是当朝陛下,而该是他。便是怕那些后裔蠢蠢欲动,苏大将军连帝位也不受,在先帝榻前发誓,誓死捍卫西霞。”老太君打从当年的禅位说起,细细替孙子指点迷津。
“苏大将军忠心耿耿,以强势碾压那些遗臣后裔,责令他们安分守己,朝中一个苏家人也不起用。群臣不晓得真相,本就为大将军叫屈,更以为陛下存心打压,时时颇有微词。”
忆及当年的无奈,老太君又深深叹一口气:“若是太后娘娘安好,陛下的日子也能好过几分,偏偏太后娘娘抱病,连个替陛下说句公道话的人也没有。到后来,连皇后娘娘也起了芥蒂,一心维护亲姐姐的利益,进而牵制慕容家与陈家,这也是陈阁老几年未曾起复的真正原因。”
老太君一桩桩一件件细说来,提及当年种种,显得颇为无奈:“先帝弥留时,太后娘娘,我与你祖父、还有苏大将军与陛下,我们都守在榻前。苏大将军与陛下立下重誓,此生互相扶持,守护西霞,也守护暮寒的身世之迷,叫他安心做他的世子。”
若不是皇太后神志不清,帝后之间不至离心,群臣不至像一盘散沙,陈家不至蹉跎。最难的时候,夏家做了最坏的打算,便是想与孙大学士家里议亲,留住夏钰之这一条血脉。
若苏家真得伺机而起,崇明帝捉肘见底之时,夏家唯有奉陪到底,才不辜负当年先帝托付江山的情意。
好在如今帝后和睦,太后娘娘康复,前朝后宫一片清明,夏家眼里重新看到了希望。与孙家议亲这事便不必再提,那位打着替母尽孝留在京中过年的佳柔小姐,如今早已返回胶州。
说到这里,望着孙子脸上难得一见的难堪神情,老太君哈哈大笑:“那孙士诚的孙女如何能配得上我莫浣莲的孙子,也该同浣霞议一议,胶州知府的位子做得太久了,需要动一动。”
胶州知府几年连任,稳坐这个位子的就是翰林院大学士孙士诚的第二子,那位佳柔小姐的父亲。
孙士诚的眼光老辣,为人处事走一步观十步的圆滑也有十成十的功力。
夏家瞧破的事,他也瞧得一清二楚。旁人只晓得他两手书香一身正气,殊不知这位看似高尚的大学士将儿子放在胶州,便是早替自己全家留了后路。
胶州湾沿海,官府手里有两个大型的造船厂。老太君的人曾暗暗查访,任着胶州知府的孙世诚二儿子借职务之便,拿重金要人替他打造了几艘坚固的快船。
快船上配了弓弩,罩着大帆布,藏匿在一处偏僻的港湾里头,泒了专人看守。
胶州湾虽然偏僻,地理位置却重要,与高丽和扶桑隔海相望。因是这些年与海外的小国各自相安,才被人忽略了这处地方。
孙士诚便是投机取巧,替儿子谋了这个小地方的知府,颇不引人注目。
若西霞战火一起,康南与建安境内都不安稳,孙士诚大打得便是带着全家东渡扶桑的主意。
第二百四十九章 家宴
老太君窥破孙士诚的动机,难得地自私了一回。
她并没有立时上奏朝廷,而是与夏阁老议了几日,想要借着孙家私藏的船只留住夏家一条根,这才有了当日那孙佳柔入京为祖母侍疾,两家有意议亲的话题。
为着一念之私,老太君与夏阁老二人日夜寝食难安,终究觉得不该为着夏家留一根独苗便行这不忠之事,才将与孙家议亲的打算一拖再拖。
最后两位老人家坚决放弃了早先这个自私的决定,不与孙家这种圆滑无骨之人做亲戚,并且将胶州湾孙家私藏快船的情报上奏了崇明帝。
如今,既是帝后同仇敌忾对付那些蠢蠢欲动之人,已然占尽天时地利,夏家必要誓死捍卫。
那孙士诚被夏阁老敲打几句,明着收敛自己的行为,背地里却频频与二子鸿雁传书,还秘令儿子从波斯等地购买火器,打得还是脚踩两只船的主意。一方面在崇明帝跟前做出高风亮节的姿态,一方面又为逃离做着准备。
这般的做派,便为老太君不能容忍,船厂更不能留在这种人手里。
扶桑、高丽虽然边境安定多年,难保不会风烟再起。老太君想要拥有一只船队,还要建一支海上行军打仗的队伍,为西霞护住胶州湾那一片要塞。
思来想去,这胶州知府的位子便一定要换人。
如今太后娘娘安好,沉寂多年的浣碧双姝一文一武双剑又可合璧,才是老太君心内第一快意之事。
老太君将佛珠套回腕上,身子往前倾,透出小小得意的神情。她专注地望着孙子的眼睛,语气里含着不易觉察的欢欣:“以往你想求娶大公主,祖父与祖母明知你的心意,却不能成全。如今,可要祖母为你求一道赐婚的旨意?”
此一时彼一时。若是有太后娘娘在,便断然不会允许慕容薇下嫁苏暮寒,更不必担心夏家功高震主。夏家如今若尚公主,只是锦上添花之举。
自打老太君频频往来于寿康宫和浣溪堂之间时,就曾正视孙子当日一片心意。慕容薇聪慧机敏,连着几件事处理周到圆满,很为老太君赞叹。
那一张容颜又与老友相像,更为老太君添了许多好感。这个想法在老太君心里已然盘桓了好些日子,如今只等着孙子满意的答复。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夏钰之记得当年太湖舟中自己吹了一夜的笛音,那时他对慕容薇的心悦便如同月光般皎洁,充满着求之不得的苦恼。
今时今日,他一颗心依旧皎皎如月,却不再是倾慕,而是因为他们已然成为彼此最重要的朋友。
毕竟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夏钰之面上一红,坦荡地抬起头来望着祖母,没有一丝扭捏:“祖母,不必求什么赐婚的旨意。男子汉大丈夫,自当先立业后成家。何况阿薇说过,这一生我与她是肝胆相照、互相扶持的知己。我们心怀坦荡,没有儿女私情。”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与祖母去议,夏钰之毫不犹疑地揭过这个话题,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孙子走了一趟江阴,顺带着改变了心意。
老太君深信孙子不是朝三暮四之辈,瞧他脸上一派风光霁月,并无是欲擒故纵的把戏,忍不住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暗道有些可惜。
苏家的种种诡异,还有江阴帮的官官相护,夏钰之一行说,老太君一行推测,才算解开了当日吏部那火速下发,任命陈焕忠为淮州知府的文书。
“大将军尺骨未寒,苏家便蠢蠢欲动,这是贼心不死么”,老太君拍案而起,华发不增风霜,反添威仪。
想起与苏暮寒相似的面容,想起归程时慕容薇与温婉仓皇的目光,夏钰之很难想像这里头又隐藏了什么真相,他急急地问祖母:“您可知道温尚仪的身世,这一路行来,温尚仪的举动也透着些古怪。”
这一问,问得老太君诧异,待听完孙子言简意赅的描述,又提及周家那二老,老太君的心思快如电转,连连在温婉的身世上打着转。
“我明日便进宫,问问皇太后”,老太君懵然不知,却又触动着隐事,心里渐渐有了猜测。
索性连明日也不想等,老太君想趁着夜深人静时,直接由秘道入宫。
掌灯十分,夏阁老回到府中,浣溪堂里便传了晚膳。
候夫人沈氏亲自安筹,世子夫人胡氏把盏,一家子团园圆圆围坐在一张大圆桌前,并不行那些男女避嫌之举。
因孙子此行办事漂亮,一向不饮酒的夏阁老很是夸赞几句,还破例喝了一小杯黄酒,胡氏又笑盈盈地替祖父将酒杯斟满。
世子随了夏阁老,是个文官,领着礼部的重任。因是黄尚书至仕,他以右侍郎的身份暂领尚书之职,在朝内清誉极好。
平日里不苟言笑,世子教弟弟颇为严厉,夏钰之天不怕地不怪,唯有兄长面前收敛几分。此番世子见弟弟露了脸,自己也添了光彩,破天荒地端杯,冲夏钰之露出笑意,敬了他一杯。
兄友弟恭,方是忠厚传家立命之本。望着两个孙儿卓尔不群的气势,又是如此和睦亲厚,夏阁老与老太君满怀欣慰,夸赞康平侯爷教子有方。
二更天,夏府的宴饮落了帷幕,康平侯爷与夫人率着一众晚辈辞了老太君,出了浣溪堂的大门。
夏阁老未及与孙子详谈,还想就明日夏钰之面圣再琢磨几句,便直接把他叫到了自己的外书房说话。
老太君饮了几杯梨花白,精神更加矍铄。眼见着浣溪堂闭了大门,便吩咐罗绮替自己更衣。她换了身黑色的衣裳,将头发用帕子包起,便从假山石旁开启了秘道,又一次入宫去见皇太后。
寿康宫内,丝发如银的皇太后照着罗讷言开的方子养身。
晚膳只用七分饱,睡前嚼了一匙黑芝麻,又就着黄芪煮的茶汤饮了两杯,这才梳洗更衣。由白嬷嬷服侍着换了身宽大的深赭色滚银边散绣梅花的寝衣,皇太后独自倚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拔步床上,又瞧了几页杂书,约略有了困意,便要白嬷嬷灭去灯烛。
第二百五十章 布谷
依旧是多年前的习惯,皇太后安歇,从不需要别人值夜。
白嬷嬷轻轻吹熄了皇太后紫檀木拔步床前的绢纱宫灯,将茶温在茶套子里,轻手轻脚搁在炕桌上。又放下豆绿的描银敷彩纱帐,贴心地留了外厢一盏灯烛,才替皇太后掩上门。
灯烛昏黄,摇曳着映上秋香绿的窗纱。皇太后才待朦胧睡去,便听得窗外依稀有布谷鸟的声音,清脆婉转而低沉,听得皇太后精神一振。
皇太后坐起身来,在寝衣外头披了郁金色攒花如意纹的帔子。她撮起嘴唇,竟也发出与那布谷鸟相似的鸟啼声,似是应答,又似是相合。
片刻功夫,卧榻后的墙壁上,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皇太后不知扳动了哪里的机关,那重重帷蔓之后的墙壁上竟打开一扇暗门,露出一身墨衣的老太君,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顽皮笑意立在寝殿里。
布谷鸟叫声清脆悦耳,已然立在甬道上的白嬷嬷倏然立住了脚步。
寝殿外头,她悄悄折返,软底高帮的宫鞋踩在铺着万字不断头的古铜色地毡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白嬷嬷立得往前,她的影子模糊而萧瑟,似是被风一吹,便会散在风里。
白嬷嬷将脸贴在缕刻着夕颜花的窗棱上,透过那盏刻意留下的灯烛往里头看。初时只有皇太后一人的影子,渐渐便变得朦胧起来。
无声地叹口气,望着那盏如豆的灯火,白嬷嬷揪住自己衣裳的前襟,似是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竟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拼尽全身的力气再次轻手轻脚阖上大门,她倚在皇太后寝宫的朱漆楠木鎏金大门上,瘦小的身躯慢慢滑落下来,一直委顿在冰凉的石阶上。
夜云轻流,不知何时遮住了一轮将满未满的圆月,白嬷嬷孤寂的身影如一叶扁舟,风雨飘摇。
阁老府里,夏钰之与祖父说了半宿话,因怕耽误祖父休息,有些事还未来得及详议。回到自己外书房内,夏钰之了无睡意,吩咐小厮泡了一壶唁茶静坐。他再次梳理着这次远行的蛛丝马迹,想着明日如何面圣。
不知怎得,却又时时回想这一路行来,慕容薇与温婉异于常人的亲厚。
妹妹是慕容薇的伴读,打小的情谊摆在那里,身上又有着郡主的封号,尚且言语谨慎,与慕容薇之间半臣半友,始终有着君臣之分。
温婉不过是宫中的尚仪,一向对慕容薇敬而远之,两人却好似骤然间有了同舟共济的默契,这段时间更是频频同进同出。
闻得妹妹说,夜深人静时,慕容薇时常请温婉过去说话。就那样屏退了众人,在慕容薇那间安静的画室里,两人一说就是大半宿。
女孩子家能有多少秘密,值得夜夜朝朝,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夏钰之眼前闪过某些出行时的画面,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出错,温婉身上必然还有问题。既然已被楚朝晖收为义女,尚且客气地唤苏暮寒做世子,是打什么时候起,她与妹妹一样,敢唤慕容薇做“阿薇”?
这根本不是宫内的尚仪、亦或安国王府的义女有资格唤的名字,偏偏慕容薇答得自然,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勉强。
想到温婉与苏暮寒相似的面庞,夏钰之心中有更大胆和匪夷所思的猜想。莫非苏大将军与夫人虽然伉俪情深,早些年却在外头有明珠遗失?却又是如何牵扯上周夫人?他为自己这个假设隐隐苍白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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