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嬷嬷这几日简直食不知味,正想着法子劝说,慕容薇却主动将花送出。花既然孝敬了长辈,便算不得私相授受。罗嬷嬷自己安慰着自己,跟在了慕容薇身后。
楚皇后这几日气色不错,晚膳后换了常服,正在东暖阁里处理事情,案上堆满如山,全是秦姑姑拿来的册子。
安心执掌中宫,楚皇后早把东暖阁的朱砂御笔收起,耐着性子仔仔细细梳理后宫。
到也不算兴师动众。借着春节将近,各处放赏的名义,行事颇为低调。
西霞皇宫富丽堂皇,一殿一景,各有风姿。尤其不缺古玩珍宝,各色首饰,楚皇后又记起当年跟随父皇母后住进来的那一日。
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宫殿巍峨高耸,彼时夕阳西下,深红浅金的暮霞如火,映红一片碧水长天,如斯美景令她深深震撼。
江山代有才人出,大周的一页被轻轻翻过,如今已换做西霞的天空。父皇激情澎湃,挥手指点江山,有着俯瞰天下的从容。她紧随其后,与有荣焉,也发誓将父辈的基业牢牢守护。
不过是姑苏行宫的旧址,已然这般恢弘。而真正的大周皇宫是如今建安的国都,那里又该是怎样的巍峨庄严。穿行在一步一景的行宫旧址内,楚皇后记得自己当年曾经这么想过。
慕容清那晚的述说基本解答了她的疑惑,小皇帝早有迁都的打算,大周皇宫已然搬空。而大周最忠心的臣子早已经营这姑苏行宫,这看起来铜墙铁壁的深宫,势必藏有大周遗臣埋得最深的棋子。
她不甘心自己身为女儿身,向丈夫抗衡,想在朝堂上分一杯羹,而忽略了真正危险的后宫,差点儿一步走错,遗恨终生。
身居高处,蔚然有风,不胜寒冷,楚皇后默默思量着从何下手。
东暖阁素日里不允旁人进来,听得半夏来报,楚皇后便换了身衣服回西花厅,见女儿奉上的琉璃花,问了一声:“阿薇从何处得的?”
慕容薇娇俏俏拿帕子掩口,娉娉一笑:“前日表哥使人送来,女儿不在宫中,底下人已然收了。女儿瞧这紫琉璃花虽然新奇,摆在女儿宫里总是不合时宜,不如借花献与母后这尊大佛,可好?”
“阿薇还在生你表哥的气?”楚皇后心下一动,却做漫不经心地问道。
“并没有,只是觉得有些不便,平白惹人非议。”慕容薇拿手绞动丝帕,轻轻含笑,对上楚皇后的目光从容如画,看得楚皇后微微安心。
炕桌上摆了桂圆、松仁、姜糖与云片糕,慕容薇晓得母后喜吃桂圆,净了手便替母后来剥。
楚皇后回想女儿方才那声表哥,分明带着疏离,到叫她喜忧参半。拈起一枚女儿剥开的桂圆,味道丝丝甜蜜,吃在口中甜在心里。
楚皇后便瞅着琉璃花沉思:“母后书桌后面紫檀木的大架子上,正少这样的摆设,若是合适,倒免了开一次库房。”
“原是想着母后那张大书案到也相宜,放架子上应该更显眼些。”慕容薇叫人摆过去,仔细端详着,紫悠悠的琉璃花衬着紫檀雕透的书架暗格,果然好看。
楚皇后连声称赞,揽了她身边来坐,细细问她这几日的起居。慕容薇倚着榻上金线攒枝的暗金大花枕,慵懒地缩进母后怀中。
熟悉的怀抱和气息,骨肉至亲的家人,如今都在眼前,她满足且安心。
女儿走后,楚皇后细细思量,方才慕容薇那句“前日才送进宫来”听得不大痛快。才刚不晓得从哪里下手,如今心上到有了主意。
宫内宫外相通,路走得太顺畅,自然要堵一堵。她的外甥既姓着苏,便希望他一世都能安然姓苏,不要知道原该姓什么周。
私心里愿意如苏睿所愿,替他保妻儿幸福安康。秘密骤然被挖开冰山一角,楚皇后不愿让冰雪就此消融,真相大白于天下。
不想窥探前因,最好的做法便是让它依旧冰封。
楚皇后凝神细思,望着架上璀璨的琉璃花渐渐有了思路,吩咐半夏去请秦姑姑。
踏着夜色归宫路上的慕容薇穿过长廊,凝望寿康宫,却又回眸驻足。
她转身询问罗嬷嬷:“我记得皇祖母身边的白嬷嬷极善制香?”
“正是”,罗嬷嬷与白芷本就相熟,斟酌着说道:“太后娘娘宫中所用,全是白嬷嬷亲手调制。如今多是用淡淡的檀香,早些年还曾制出过百濯香、蘅芜香,太后娘娘很是喜欢。”
并蒂莲花银柄宫灯柔和的光晕洒落,地上落雪纷纷白如素缎,似是随着夜风逶迤。慕容薇眼望寿康宫,露出轻柔的笑意:“百濯香啊,听闻此香熏衣,洗涤百次仍有余香,不知是否真得如此神奇。”
娇俏的吴侬软语浸了风雪,随着夜风荡漾。慕容薇回望流苏,眸色间流露出些许渴望:“冬日漫漫,制香消寒。流苏,去问白嬷嬷抄个方子,再要些好香料,好生向她老人家请教,回头咱们也制来试试”。
这是看中她的伶俐,流苏心下微喜,曲膝应着,由两个小宫女挑灯,三人沿着铺成六角冰裂纹图案的青石甬道,徐徐往寿康宫走去。
第三十二章 丸药
打发了流苏,慕容薇步履匆匆,急急回到宫中。
在书案前默默记诵,从匣子里取张六合长春的描花笺,刷刷几笔罗列几十味用到用不到的药材名字,打发红豆即刻去太医院取回。
当日不堪知道真相的刺激,引发一时的癫狂。被罗讷言的银针刺入头顶,又被苏暮寒逼着,就着罗讷言开出的药丸吃过三月。
入口酸涩苦辣、五味陈杂的口感多年以后还能回味,如打翻了的调料盘,如今却又化做若有若无的希望慢慢在心头滋生。
后悔当日不曾要那药方看个究竟,今日只能凭着记忆寻找那酸涩的味道。寄希望于夏钰之寻人,却也知道人海茫茫,几近渺茫。
寄希望于调出当年的丸药,若是寻不到人,又如何敢把药用在本就颓废的皇祖母身上。慕容薇手托香腮,凝神着案上青玉莲纹的灯盏发呆。
可若是就让她什么都不做,只能默默等着除夕那一夜,等着苏暮寒拿苍白的麻衣刺皇祖母的眼,自己便是能在仁泰宫外拦下一心赴死的皇祖母,心已灰,人又何欢。
慕容薇死死咬住下唇,纤柔的双手紧握成拳。
寿康宫内宫灯熄了大半,安息香笼在炉中,气息似有似无,太后娘娘早已经歇下。
白嬷嬷听了流苏的禀报,明知制香不易,却不好扫慕容薇的兴头。
要流苏稍待,自己将百濯香的方子捡出,又挑选了几款必用的香料,都盛在红漆描金的匣子里,交给流苏。
流苏惯会做人,来时绕道御膳房,特意取了白嬷嬷爱吃的点心。人俏嘴甜,一口一个嬷嬷唤得亲切,又学得认真,比着方子细细请教。
白嬷嬷喜她伶俐,就着配料、火侯、手法仔细指点,又详细列了一个单子,一应用具事无巨细。两人说了足足一个时辰,末了送她一点昔日的余香,叫她拿着比对。
流苏满载而归,笑盈盈捧着匣子向慕容薇交差,将白嬷嬷所授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又递上白嬷嬷给的一点余香,请慕容薇去闻。
慕容薇听得意动,闻了闻香气,又将百濯香往流苏身上鹅黄的宫衣一沾,掩口轻笑:“香气沾衣,百浣不歇,先拿你来试一试。”
流苏嘻嘻而笑,将白嬷嬷列的单子奉上。慕容薇拿着细看,随手褪了腕上一只金灿灿的掐丝唐草纹镯子,抹上流苏的手腕。
看得心动,当下便吩咐付诸行动,听风便是雨的劲头足足,一如慕容薇往日做泒。
公主发话,底下人自然一呼百应。不顾天寒夜深,璨薇宫里连夜便辟了净室,流苏捧着匣子将白嬷嬷给的香料分门别类,整齐码在身后的架子上,不够的开出单子来,打发人即刻去内务府要。
内侍们进进出出,将一口青底兰花官制水瓮刷得干干净净,以备熏蒸沉香,又置碾压檀香的铜盆,火酒、茶叶、沙子、蒲黄粉等炮制炒炙的辅料,按着白嬷嬷所列的准备齐全。
铜臼、研钵、小火炉、炒锅、蒸笼、银吊子,红霜炭,加上从内务府领回的香料,一样一样置办得妥妥当当。
当夜,璨薇宫内灯火通明,整整忙到二更,才算准备妥帖。慕容薇兴致既起,也不要人服侍,连流苏都打发出去。
一个人在制香房鼓捣一个更次,直待三更鼓响,罗嬷嬷披衣出来连连催促,才意犹未尽地就寝。
第二日一早,夏钰之当值,打着夏兰馨的旗号来见慕容薇,再次留了妹妹写的帖子:“名字与模样都能对上,大约便是你要找的人。如今留在府里,你若有空便去认认。”
防着隔墙有耳,慕容薇只牵起衣袖轻轻一抚,意指夏钰之的出岫出手不凡,宛尔笑道:“夏姐姐相邀,今日过去便好”。
“阿薇,明日便是七日之期,难道你就一点也不着急?”夏钰之剑眉微蹙,本是转身告辞,却又回过头来。
慕容薇却是笑得清湖潋滟,如缕缕山泉在夏钰之心头流淌:“三哥大可放心,宋潍源肯上折子,就必定观过天像。那样的老狐狸,若不想着为自己谋个好前程,又岂是三哥随随便便几句话便可说动?”
拿着夏兰馨的帖子向母后请行,楚皇后自然放行,吩咐她早去早回,莫扰了老太君清静,慕容薇一一应着,留了流苏看家,便吩咐起驾。
流苏本是要随她一起,却被慕容薇留在宫里,将昨夜制成焦炭的香给她看:“这个样子拿出来叫人笑话,你再去请教白嬷嬷,请她老人家千万不能藏私,今夜里我们再试。我记着兰姐姐手中有本香谱,且去拿回来用。”
几分争强,几分好强。流苏见惯她的性子,便也毫不稀奇,吩咐了红豆与香雪相随,自己微微沉吟,转身再去请教白嬷嬷。
夏钰之的外书房里,隔着六扇紫檀木雕花屏风的空隙,慕容薇一眼便断定了,那位身着青布夹袍的男子就是前世的罗讷言。
慕容薇向立在一旁的冷雨示意,冷雨会意,走到夏钰之身边,几不可闻地向他点头。
依稀是记忆里的模样,只是早了几年。慕容薇暗暗思忖,不知道如今的他有没有前世那般稀奇的本事。
夏钰之昨夜领略过罗讷言的才华,用做一般幕僚的确担当得起。却也知道仅凭这样的才华,不足以令慕容薇寻人。
他细望了望面前略显局促的罗讷言,看不出所以然。有了宋潍源珠玉在前,不晓得眼前这个略显木讷的男子,究竟又会是何许神仙。
再下意识地望望屏风,寻找那张眉目如画的雪颜。紫檀木雕成繁复的漫天花雨图案,遮挡他的视线,什么都瞧不见。
最好的法子,是该试一试罗讷言,才能放心叫他替皇祖母诊病,可惜明日已是十五,半月之期,留给慕容薇的日子太过短暂。
屏风后半日无言,慕容薇默默解下腰间香囊,招冷雨过来。
描金托盘上一个小小的细瓷骨碟,里面盛着三粒大小参差不齐的丸药,大得如莲子,小的如绿豆,通身魆黑,满是焦气,端到罗讷言的面前。
“请罗先生辨一辨,可能认得这药是何种药材,医的什么病?”
第三十三章 羽翼
细瓷骨碟小巧玲珑,内底绘了一朵徐徐盛开的银红碗莲。
碗莲柔嫩娇美,更衬得托在花瓣上的三粒丸药寒酸不堪。
罗讷言看着黑似焦炭的丸药,楞神之间默默无语,屏风后的慕容薇也是微微汗颜。
知道前世里罗讷言因寻亲流落京城,后被苏暮寒将他收留身边做个谋士。人如其名,讷讷无言,亲未寻得,人不出众。
没想到千禧元年,他以一把草木灰救回苏暮寒的性命,又以银针压制住慕容薇癫狂之态,才偶然说起,家里曾世代行医,留有几个祖传的方子。
秀才行医,本就怪诞,偏偏罗讷言用的材料和法子又奇特,是千禧元年宫廷里令人注目的人物。
自那一把草木灰成名,罗讷言以后步步高升,成为苏暮寒身边得力之人,因而才能被自己记住。
慕容薇想到太医们久久治不好祖母的病症,又记起那一年的怪才,这才要夏钰之暗暗寻人。
废宫十年几乎日日与药为伍,都说久病成医,如今的慕容薇对药材并不陌生,治病却欠火候。
昨夜香气掩过药味,她倾尽全力,制得几枚丸药。自己已先尝过,明知药味不对,本想再次改进,不料夏钰之已寻得此人。
罗讷言拈起一粒,先看再闻,焦气扑鼻,药味有些难寻。他以指甲刮下少许,慢慢细品,心生无限诧异,默写出几味药材的名字。
屏风精工透雕,隔住人的视线。罗讷言不傻,心知后头那人才是今日的主题,他工整地写毕,将纸放在托盘上,依旧由冷雨呈给慕容薇看。
确是写出几味主药的名字,隔着屏风,罗讷言听到后面女子的声音雍容华贵,带着高高在上的睥睨:“公子辨得不错,对这丸药可还熟悉?可知这丸药是治哪种病症?”
罗讷言的父亲识文断字,他的名字便是父亲取自《论语》,“君子贵讷于言而敏于行”,父亲教他少说话,多做事,厚积方能薄发。
罗讷言谨尊父命,平日开口不多,却不影响才思敏捷,观查入微。
药焦且新,还带着烘制的气息,应是刚被炼成。几味珍贵的药材练成这个样子,若被父亲看到,定会心痛。
想到父亲,罗讷言心中一痛,赶紧收敛心神。既然知道屏风后立着贵人,便恭敬地起身答话。
他先朝屏风处施了一礼,再细细回道:“不知贵人从何得着此药?此药与我家祖传的还神丹有几分相似。若是此药,当以医治患者深受刺激、癫狂乱性、亦或颅脑受损之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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