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少年,是十六岁的她和二十岁的他。一个是倾国倾城的萧府三小姐,一个是多愁多病的深宫贤王爷。两个孤独飘零的人儿,从登基大典上的首次执手,风雨相携十四年。他成就了自己的帝业和大辽的中兴,也给予了她作为女人的全部荣耀,更给了她一□□鹰的翅膀。萧燕燕贴在耶律贤胸前,仿佛昨日他们还曾共剪西窗烛。可是十四年,竟是来如春梦,去似朝云!
忽然,耶律贤紧握的手从身上滑落下来。萧燕燕靠在他尚还温暖的胸口,呆住不敢抬头。兀地,她的胸口犹如撕裂一般疼痛。萧燕燕欲哭无声,她知道,那支翅膀,离开了她。
乾亨二年六月二十五日申时,耶律贤崩于彰愍宫,年三十四岁。根据遗诏,太子耶律隆绪在灵柩前嗣位,皇太后佐助摄政。
☆、承天太后
次日一早,天蒙蒙亮。萧燕燕一袭素缟,身形消瘦,面容憔悴。望着元和殿外被狂风吹起的丧幡,她想起几个月前还与耶律贤一起在这里检阅大辽将士。那日耶律贤身着锦袍,端坐在黑甲白马上。在离开的那一刻,他回望身后的皇城、妻儿和臣子,目光中的柔情和决然不是来自一个帝王,而只是一个正在告别的普通男子。萧燕燕悲从中来,不禁潸然泪下,直到身旁的儿子轻轻唤“母后”,她才将目光收回。
“绪儿,怕吗?”萧燕燕轻声问。
耶律隆绪摇摇头,虽然脸上还挂着泪痕,却目光坚定。
“不怕。父皇说,儿臣是太子,天子应该无所畏惧。”
萧燕燕含着泪点点头,环视着殿下披麻戴孝的群臣,幽幽说道:“本宫十六岁嫁与先帝,亲见先帝十四年如一日,勤政爱民,克明俊德,尧睦九族,终致积劳成疾,逝于盛年。先帝以皇帝年幼,茕茕在疚,故令本宫在旁辅佐。虽然我们母寡子弱 ,但族属雄强,边防未靖,帝业未成,本宫不敢不倾全力以赴之。你们,跟随先帝内理国政,外御四敌,是大辽的肱骨重臣。本宫望众位能够上下齐心,谋国以忠,事君以诚,才不负先帝托孤之重任,亦成全尔等忠孝之美名!”
这一番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既谦逊又不示弱。殿下众臣都面容肃穆,有的频频点头,有的擦拭眼角。忽然,秦王耶律虎古从人群中跳了出来。耶律虎古是耶律只没的族弟,耶律贤在时,他畏惧皇权,不得不卑躬屈膝,极尽谄媚。如今见皇帝年幼,太后年轻,便故意寻衅为难。耶律虎古狞视着萧燕燕戏虐地说:“太后说的是。我大辽人谁不知,帝后举案齐眉,情深似海。如今先帝仙逝,太后如何独活?既然如此,太后为何不以身从殉,又或者效仿应天太后,棺前断腕以明志呢?”
群臣中发出窃窃私语,萧燕燕苍白的面孔似笑非笑。她知道,朝臣中等着看自己笑话的人大有人在,却没想到先帝尸骨未寒,有人就忍不住要原形毕露了。萧燕燕怒视着耶律虎古,正想着要如何应对,韩德让却突然站了出来。
“秦王,先帝遗召,命太后监国摄政,你却重提断腕殉葬,是何居心!”韩德让走到耶律虎古面前,面无表情冷冷说道,“ 我倒听闻,先帝最爱与秦王下棋。秦王也曾有言,说‘愿永伴圣侧’。若说殉葬,那么忠心如秦王,怎么能屈居人后呢?”
耶律虎古没想到韩德让会说到自己,一时慌张起来。
“你...你也是先帝的忠臣,你...你...你为什么不殉葬!”
韩德让一把抓住耶律虎古的手臂,死死盯着他说:“好啊,那今天不如就让我陪秦王一起向先帝尽忠!”
耶律虎古被韩德让摄人的眼神吓得六神无主,腿一软竟瘫在了地上。这时,站在萧燕燕身旁的耶律斜轸忽然拔出腰间的利剑,向殿下一指,怒声说道:“还有谁,还有谁想殉葬!”耶律斜轸脸上青筋暴起,双眼通红,好似一头野兽。众人都被他二人这一吓一吼镇住,大殿立刻恢复了平静。
萧燕燕担心地看了看身旁的皇帝,却发现八岁的耶律隆绪脸上毫无胆怯之色,冷冷的目光透着沉着。萧燕燕不禁一颤,有一瞬间,她觉得坐在身边的不是儿子耶律隆绪,而是耶律贤。
”皇上......”
耶律隆绪被母亲奇怪的神态惊到,不解地说:“母后,儿子在。”
这一声“母后”将萧燕燕从幻梦中拉回现实。她兀地一愣,慌忙转回头,平复了片刻,才缓缓抬眼,目光已恢复锐利。
“先帝仁民爱物,最恨涂害生灵,生前便有取缔人殉的念头。今日正好,本宫摄政的第一个旨意就是,从今日起,大辽废除人殉,违者以责罚。”萧燕燕冷眼瞟过耶律虎古,“不过,若有人非要以身试法,本宫也愿意成全他!”
耶律虎古吓得唯唯诺诺,不敢抬头。韩德让、耶律斜轸、耶律贤适、室昉等人见状首先跪下,高声拜道:“太后英明,皇上英明。”随后,众臣都纷纷跪下,随声附和。
萧燕燕见无人称异,起伏的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又挺了挺身姿说道:“本宫奉先帝遗命,现以南院大王耶律沙总领河东诸州事;于越耶律休哥为南面行军都统,驻南京;北院大王耶律斜轸领宫卫禁军和上京兵马;以韩德让为南枢密使,与北枢密使耶律贤适共理大辽北南政务。其余臣卿,各司其职,极尽臣事。大辽正值用人之际,若诸位衷心为国,皇上和本宫也绝不会亏待你们!”
大殿上传来众臣的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随后,连奴宣读皇上旨意,将年号改为统和,尊耶律贤为孝成皇帝,庙号景宗。尊耶律隆绪为昭圣皇帝,萧燕燕为承天太后,并大赦天下。
☆、党项之狼(一)
从元和殿退下,萧燕燕在阿离的陪伴下回到了北殿,听见涂殿里传来阵阵哭泣声。她知道,那是雪妃、耶律凝、平南、隆庆以及诰命夫人等正在为耶律贤举哀。萧燕燕忍住悲痛,走至案前开始抄写《往生咒》。阿离见她面如纸白,不禁轻声说道:“太后,从昨天到现在您滴米未进。您要是实在吃不下饭,就先喝了这碗羊奶羮吧。”
“放下吧。”
阿离见萧燕燕全神贯注地抄经,毫无停笔的意思,心里一急,哽咽说:“太后,奴婢知道您心里难受,可是...可是您这么下去,身体怎么吃得消呢,您得为皇上着想啊。”
“我说了,放下吧,你——”萧燕燕不耐烦地抬起头,却看见韩德让正站在门口。
阿离是个有眼色的人,见状忙将羹碗放下,转身退了出去。
萧燕燕有些不自然,只得继续低头抄经,一边冷声问:“什么事?”
“回太后,”韩德让轻咳一声,忙颔首答道,“先帝驾崩的昭书已经拟好,请太后过目。”
萧燕燕并不抬头,只淡淡说:“不必了,你们看过就颁布吧。”
韩德让虽答应着,却不离开,踌躇了片刻,还是忐忑说道:“太后恕罪,刚刚...刚刚臣听见了阿离的话。太后请节哀,如今大辽上下都万事都要仰仗您,您为了大辽江山也要...也要爱惜身子才是。”
却没想韩德让的一番话将萧燕燕的满腹委屈激发出来。她猛地掷下手中的笔,红着眼眶向韩德让质问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们每个人都在告诉我,皇上需要我,大辽需要我!可是...可是你们知不知道,我也是个刚刚没了夫君的女人!难道我不可以伤心,不可以委屈吗?!”
韩德让惊得愣住,却也明白了个中原因。先皇驾崩后,她还没来得及释放内心的痛苦,就必须要用坚强的外表来应对众人的期待、恐慌、刁难和非议。从皇后变成摄政太后,人们只知她手握大权,却忘了她还是一个伤心的妻子。望着萧燕燕痛不欲生的样子,韩德让恨自己未能早些体谅她。可是此时此刻,他纵有千言万语,却也不能说出口。
萧燕燕话一出口,就已经后悔。她气自己失态,更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向韩德让发火。见韩德让怔怔望着自己,萧燕燕忙收起悲戚,恢复端庄,正色说道:“德方,刚才...刚才在朝上,谢谢你。”
韩德让也回过神,颔首说:“臣不敢。太后放心,臣——呃,臣等...定当为…为皇上、太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萧燕燕自然明白韩德让的心意,但这是她此时最不应该想的事情。于是她复低头抄经掩饰,冷冷地说:“本宫知道了,你退下吧。”
韩德让默默退到门口,却忽然站住。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转过身沉声说:“太后,您若是难受,就哭出来吧。”说罢转身匆匆离开了北殿。
看着韩德让默然离开的背影,萧燕燕的泪水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最后一次,她跟自己说,再最后大哭一场吧。把所有的不舍、心痛、委屈都哭出来,然后从此收起眼泪,做大辽的承天太后。从今以后,她可以冷酷,可以残忍,可以狡猾,却绝不能示弱。因为一丝一毫的松懈都会给对手可趁之机。她了解她的对手,他们是虎视眈眈的邻邦,是贪婪残忍的同族,更是藏在暗处处心积虑的小人。这条路注定难走,从萧府三小姐到睿智皇后,是耶律贤陪她走过。如今,她一个人也要走下去,这是对他的承诺。想到这,萧燕燕擦去眼泪,望向手边的羊奶羹,端起来一饮而尽。
根据契丹祖制,耶律贤的灵柩要在涂殿停放三十天,由巫师和僧人每日做法诵经,昼夜不停,才葬于北镇乾陵。为了方便给先帝守灵,萧燕燕干脆搬到北殿理政。虽然比以前更加忙碌,但眼见太后的气色慢慢恢复,阿离也放心了许多。耶律贤驾崩的诏书颁布以后,邻国纷纷派使者前来吊唁,这其中也有赵宋的使臣。
实际上,赵光义在派出使臣前也犹豫了很久。乾亨二年三月,辽军十万兵马分三路袭击宋军,却都铩羽而归,且损失惨重。宋军节节胜利,正是气势高涨之时。就在耶律贤卧病期间,宋将王承美还在丰州(今鄂尔多斯)痛击辽师,斩首两千余级。如今辽主崩逝,幼帝即位,太后称制,此动荡之际正是宋军全力反扑的大好机会。因此,以王承美为代表的主战派纷纷向赵光义请战。
赵光义抚摸着大腿上还时常作痛的箭伤——他自然想报两年前的一箭之仇,更想趁机收复燕云。但是赵普和吕端都站出来反对北伐。赵普认为,趁人之危并非大国明君所为,况且虽然辽国幼帝继位,但萧太后摄政辅佐,辽国并未出现混乱,各项政务皆如常,军事上更是在边镇倾重兵守卫,严阵以待。何况幽州重地绝非几日可以攻克,大宋连年用兵,已致军粮库存不足,眼看北方就要转入秋季,到时候辽国□□强劲,战马肥壮,更使得北伐难上加难。因此赵普主张大宋应该养精蓄锐,仔细谋划,等待时机。所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虽然从没有放弃恢复汉唐旧疆的想法,但乾亨元年那场北伐的失败还是令赵光义认识到,燕云之地没有想象中那么易得。虽然在局部对决中,宋兵屡屡得胜,但想深入辽国腹地却依然难如登天。赵光义是个谨慎的人,他知道一次战败可以卷土重来,但是接连被击败却很难复原。他不想在没有完全把握的时候铤而走险。况且此时,有一个比辽国更棘手更难缠的对手正令他头痛。
宋朝初年,党项李氏政权就奉赵宋为正朔。乾亨一年的时候,定难军节度使李继捧为求富贵,将夏、绥、银、宥、静五州之地献于宋,并从此留在了汴梁。这一决定很快引起了党项族内部的分裂。李继捧二十七岁的弟弟李继迁无法忍受就这样屈服于北宋,失去党项人居住百年的银、夏五州。于是他采纳军师张浦的建策,率领贵族逃入夏州东北300里的地斤泽,抗宋自立。起初,占领着大片土地的宋军并没有把李继迁的一小撮人马放在眼里,赵光义委任曹光实为定难军五州巡检使,进入夏州清剿李继迁并管理党项。然而令赵光义没有想到的是,李继迁扯起保卫家园的大旗,很快就获得了党项人的支持,一时各部纷纷起事与李继迁联合,不断攻掠边地。再加上他们骑着党项马在草原上昼伏夜出,来去无踪,曹光实清剿了一年竟也束手无策。
赵光义深知,若此时伐辽,西有党项,东有辽军,腹背受敌定会分散兵力。既如此,不如先拔去党项这个刺头,再议北伐。只是赵光义虽这样说,还是将最多的兵力布局在了宋辽边界,而只把镇压李继迁的任务交给了在汴梁过着悠闲日子的李继捧。在赵光义看来,李继迁和他哥哥李继捧一样,只是没见过世面的草莽匹夫。有谁愿意拒绝荣华富贵,却甘愿做草原上的流寇呢,所以赵光义并没有把李继迁放在眼里。
可是这一次,赵光义却看错了。李继迁的野心绝不仅仅是定难军节度使,甚至不是夺回党项五州。他坚信党项是鲜卑族的后裔,自己是北魏道武帝拓跋珪的子孙。他要恢复拓跋氏北魏时的疆域,建立属于他的党项帝国。但李继迁也并非有勇无谋之辈,他知道单凭自己根本无法与宋军抗衡,如今之策,唯有与辽国联盟。于是这才有了乾亨二年初李继迁和耶律贤的见面。所以当他得知耶律贤驾崩的消息时立刻知道,这是和大辽联盟的最好时机。
于是李继迁只带了两个随从悄悄进入辽境,疾行了五天到达上京。这是李继迁第一次来到大辽上京,他不禁惊讶于眼前的繁华景象。虽然丧期内禁止乐声嬉戏,百姓也多穿白色素服,但道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祥和之景还是令李继迁暗自感慨。契丹的崛起落后于党项数百年,却不仅建立了庞大的大辽帝国,更使之能与中原王朝分礼抗庭,不得不令人敬畏。因此,在到达了上京后,李继迁并未忙着入宫,而是和属下找了间客栈住了下来。知己知彼才能常胜,还有什么地方比客栈更容易打听消息呢。
“将军,打听到了。”李继迁正在客栈的酒堂喝酒,他的两个属下凑过来小声说道,“将军,辽国现在的皇帝是老皇帝的大儿子,叫耶律隆绪,今年才八岁,如今辽国当政的是他娘亲,太后萧氏。”
“这个萧太后今年不过三十岁的年纪。老皇帝还在世的时候,因为身体不好,辽国的政事就由她主持。朝廷上下对她的敬畏如同对皇帝一样。据说,她在做皇后的时候,朝中曾有人想推翻她,结果反而被她弄的家破人亡,连自己的亲姐姐都被她逼死。还有,这里的百姓提起这位太后都是赞不绝口。将军,看来这个女人不简单啊。”
李继迁端着酒杯沉思着,又问:“还有什么?”
“还有,”另一个属下说,“如今辽国朝中最受重用的大臣是一个叫韩德让的汉人。听说他与这位萧太后的关系有点...有点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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