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燕燕没想到皇上会这样问,一时愣住。连奴看在眼里,忙赔笑着轻声说:“皇上,午膳已经备好,一会该凉了,请移步吧。”耶律隆绪见母亲沉默不语,不禁有些失落,便转身出了北殿。
阿离忍不住扑通跪在萧燕燕身边,失声哭道:“太后,奴婢伺候了您二十年,您是知道奴婢的。我早已经下定决心此生不嫁,永远侍奉主子,请太后成全!”
萧燕燕双眉微蹙,只说:“我问你,刚才李继迁一进来,你就说五日前在京城客栈见过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原来,那京城客栈就是保宁一年耶律贤和萧燕燕微服出访时,偶遇室昉的地方。自那次吃了他家的糖蒸酥酪,耶律贤就念念不忘,为了不暴露身份,便令连奴或阿离每月乔装成百姓,去店里买些回宫。五日前,阿离见太后时常没有胃口,便想着买些糖蒸酥酪给她换换口味,这才碰上了在京城客栈打听消息的李继迁。阿离将她二人如何相识,又如何与他争执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萧燕燕,却见萧燕燕的脸色越听越难看。
阿离以为主子气自己说草原人张牙舞爪,忙解释说:“太后,我那么说不是...不是真的...是...是...我...我...他…...”
“行了。”萧燕燕叹了口气。她知道阿离并无此意,只是这丫头素来自视清高,又爱文厌武,自己曾想赐婚她和萧怀义,阿离却嫌弃怀义不通汉学,只知舞刀弄棒,宁死不嫁。这李继迁外表粗俗,为人又自负嚣张,阿离才会瞧不起他。却没想到李继迁竟提出要娶阿离为妻,他若是动了真情,倒还好办,可如果李继迁是为了报复而故意折磨阿离,那该如何是好。见阿离哭得梨花带雨,萧燕燕又气又怜,只好安慰道:“我自然知道你。他随口一句话你也不用放在心上。何况收夏州岂是片刻的事,我只望他能牵制部分赵宋兵马,好给我时间解决其他难题,倒真不相信他有收复失地的本事。你啊,以后可别说终身不嫁的话,不然下次郭袭来觐见的时候,我就不让你在一旁伺候了。”听了萧燕燕的话,阿离破涕为笑,脸上飞出一片绯红。
萧燕燕口中的其他难题是高丽。乾亨一年,耶律贤正带兵在辽宋边境督战的时候,高丽王王伷突然暴毙,庙号景宗。但大穆太后却操纵朝廷,没有立景宗的儿子为王,却伪造遗诏,扶植景宗的弟弟开宁君王治继承王位,自己摄政。这个开宁君王治是个天生痴愚的病人,虽然二十岁的年纪,可行为举止却还和十岁顽童一般。大穆太后立他为王,显然是以他为傀儡,自己则有理由成为高丽的实际掌权者。不仅如此,景宗薨逝还不到一月,他膝下两个王子就接连离奇死亡,一个溺水,一个落马,而大穆太后不经调查,就匆匆将两个王子下葬。她的这一系列行为引起了朝中大臣的不满和怀疑,大穆太后为维护统治,不惜对这些反对她的大臣狠下毒手,一时间高丽王庭腥风血雨,人人自危。
这些反对大穆太后的朝臣中就包括金日焕。他联合了一些大臣密谋废掉傀儡王治,将在大辽做人质的景宗长子王诵接回高丽继承王位。没想到东窗事发,这些人纷纷遭到了大穆太后的逮捕和迫害。金日焕提前得到消息,连夜逃出开州,一直逃入辽境才躲开了大穆太后的追捕。眼看高丽就将毁在大穆太后手中,金日焕没有办法,只得逃到东京辽阳府向东京留守耶律隆先求助。
金日焕将大穆太后的种种行径以及想迎接质子王诵回宫继位的事告诉了耶律隆先。耶律隆先深知事关重大,一面将金日焕好生安置,一面派人将消息报给了上京。只是那时正值大辽伐宋失败,耶律贤在云州病倒,萧燕燕虽然得到了耶律隆先的消息,却一心都在耶律贤上,无心东顾,只把这件事耽搁下来。可是大穆太后却害怕起来。她当然知道自己名不正言不顺,虽然暂时用血腥镇压将高丽朝政掌握在自己手里,可上京的王诵母子一日不除,自己就一日不能踏实。为此大穆太后心生一计,既然王诵作为高丽的人质留在上京,那么一旦高丽宣布对辽用兵,质子就会首先被斩杀。这样自己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借辽人之手除去王诵这个心头大患。于是大穆太后派人秘密与赵宋联系,承诺若赵宋再次北伐,高丽一定出兵呼应,对辽军形成夹击之势。
高丽与赵宋之间的频繁互使都被耶律隆先安插在高丽的细作汇报给了他,又传到萧燕燕耳中。萧燕燕怒从中来,对于这个见风使舵、趁火打劫的邻国她早就想教训教训。这些年来,高丽在赵宋和大辽之间摇摆不定,每每赵宋对大辽用兵的时候,大辽都要担心东边的高丽会不会附和,又或者在鸭绿江地区趁机扩张。高丽景宗在世的时候,奉赵宋为正朔,若不是景宗顾忌身在上京的舜姬母子,乾亨元年宋军北伐的时候也许高丽就会出兵了。如今大穆太后操控朝政,丧心病狂,为了除掉舜姬母子一定不惜与大辽为敌。既然如此,萧燕燕心下一横,不如先下手为强。
因为事关重大,在给辽景宗送葬回宫后,萧燕燕便找来韩德让商量,却没想到韩德让不说支持也不言反对,只面露难色。
萧燕燕以为他心有顾忌,于是解释说:“其实,当年先帝选王诵来上京做人质,一是令雪妃母子团聚,亦是为今日埋下伏笔。先帝说,战国的时候,燕国发生子之之乱,赵武灵王扶植在赵国为质的公子职回国即位,既是燕昭襄王。燕王感恩赵王的扶植之恩,使得赵国干涉燕国内政长达十数年。因此,先帝将雪妃母子留在上京,好生对待,也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扶植一个心向大辽的高丽王。如今大穆太后一手遮天,操控朝政,高丽上下敢怒不敢言,大臣们也想迎立王诵为王,这不正是大辽的好机会吗?”
韩德让脸色难看,躲闪着萧燕燕期待的目光,吞吞吐吐地说:“是,太后说的是。只是,只是臣担心...雪妃是否愿意。”
萧燕燕展颜道:“她自然乐意。雪妃一直都想回到故乡,况且她们母子在高丽的时候没少受到大穆太后的欺凌。如今我不仅要帮她们母子回到高丽,还要让她的儿子做高丽王,她怎么会不愿意。”
韩德让的眉头拧到一块,似乎非常为难。见太后一直盯着自己,他才轻叹了口气,说道:“太后,这件事臣本来答应保密。只是,只是若太后要行此策,想来...他也会亲自向您表明的。既然如此,不如臣今天先跟您说了吧。”
萧燕燕一头雾水,但从韩德让严肃的语气中,她知道事情一定不简单。
“几个月前,臣有一日同耶律贤适饮酒。他思绪烦愁,喝了很多酒,醉梦中他告诉臣,他...他...他与雪妃早已暗生情愫。”见萧燕燕登时脸色煞白,韩德让忙补充道,“不过,不过贤适跟臣保证,他们相敬如宾,绝对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先帝的事情,他们也只有在先帝的家宴上才能见上一面。这些年来,贤适的身体每况愈下,也是为这件事担心自责。他和雪妃本想为先帝守孝三年后,就向太后坦白一切,然后带着王诵一起离开上京,去过普通百姓的日子。”
“他们休想!”萧燕燕气的胸口微微起伏,双目如冰,“好一个贤妃,好一个贤臣,竟然...竟然背着先帝做出这样丧尽人伦的事,还想过什么普通百姓的日子!”
韩德让见萧燕燕气急,脱口而出:“太后息怒,臣听贤适说,雪妃...雪妃是个有名无实的妃子,先帝只是利用她安抚高丽——”
“那又怎样,她是先帝亲封的雪妃,就是先帝的女人,他们怎么能......”虽然知道韩德让说的有理,但萧燕燕还是不愿承认。
“太后,请恕臣妄言了,”韩德让知道萧燕燕已经心软,于是大胆说道,“臣从贤适处听说了雪妃的身世,她也是个可怜人。平常百姓家的女子尚有选择,她出身王族,却生不由己,半生为人摆布,其命运亦令人叹息。”
韩德让的话令萧燕燕回想起很多年前雪妃在木槿树下关于身世的诉说,那张冷若冰霜的面孔和万念俱灰的神情又出现在她眼前。萧燕燕不禁胸口一颤,呆呆立住,说不出话来。
韩德让见状,不禁想到自己,又幽幽说道:“身为大辽的臣子,臣自然认为这是稳定高丽的好机会。可是,臣心里,也着实同情他们两人。臣...臣知道贤适心里的苦。他是忠臣,也是痴人。旁人见他多情,却不知他的痴情。他才是个视情如命的人......”韩德让猛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多了,忙掩饰说,“呃,臣是说,臣与贤适相交一场,相信他的为人。不如...让臣先和他谈谈?”
韩德让的话萧燕燕都听在心里,她脸上闪过一丝动容,但很快就恢复了冰冷,说道:“不必,我答应过雪妃,要将她的命交到她自己的手里,我不会勉强她。”
☆、入主高丽
萧燕燕撇下阿离等侍奴,独自前往雪妃的永福宫。舜姬见萧燕燕独身一人,心里暗暗不安,忙将她请进厅堂,又奉上高丽麦茶和艾糕。
“诵儿呢?”萧燕燕啜了一口茶问道。
“他在国子监读书,还没回来。”雪妃小心答道。
萧燕燕点点头,一眼撇到书案上放着一摞文稿,随口问道:“雪妃是在练字吗?”
“哦,几日前臣妾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听太后说起,要为先帝抄写三千遍《往生咒》。太后忙于朝政,臣妾自知力薄,帮不上什么忙,便抄些《往生咒》以表寸心。”
萧燕燕有些动容,站起身来边踱步边说:“你有心了,这些日子也辛苦你帮我协理后宫了。”
舜姬低头淡淡一笑,听见萧燕燕盯着门外的木槿树喃喃道:“这花是什么时候谢的。”
“您说木槿树吗?”舜姬走到萧燕燕身边,“这树倒也有些灵性,今年竟未开花。”
“竟有这样的事?”萧燕燕转过身诧异地问。
“是,往年六月开花,九月花谢,今年却奇怪。”
萧燕燕忽然觉得有些悲凉,准备好的话也不知从何说起。她又想起了在这树下与舜姬的对话,想起了韩德让的话,想起了自己。这些年在宫里,舜姬是她少有的知己之一,因为在舜姬的身上她隐隐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令萧燕燕不忍的是,也许对于舜姬来说,遇见耶律贤适是她这半生以来第一次有机会鼓起勇气对抗命运。可是现在,她却要阻止舜姬,甚至要把她再推回深渊。
必须这么做,大辽太后必须这么做!这样想着,萧燕燕恢复了冰冷的神情,盯着舜姬说道:“雪妃还不知道吧,大穆太后又与赵宋勾结,密谋一起侵辽。”
舜姬面容一颤,迎着萧燕燕质问的目光幽幽说道:“可惜...可惜她不是高丽先王,是不会在乎我们母子死活的,也许...还盼着我们被大辽处死呢。这一次,恐怕舜姬...说服不了她了。”
萧燕燕淡然一笑:“我知道,所以,你也不需要说服她。”
舜姬先是不解,忽然脸色变得惨白,惊恐地问道:“太后,您...您是要杀质子吗?!”
萧燕燕摇摇头说:“不,我不会杀诵儿,我要送你们回高丽。”
“回高丽?”舜姬先是惊讶,旋即转为担忧,“可是,可是大穆太后如何能容得下我们母子呢?”
“如果,我要让你替代大穆太后,让诵儿替代王治做高丽王呢?”
见舜姬目瞪口呆,萧燕燕说道:“大穆太后伪造圣旨,残害王子,一手遮天,在高丽已经激起民愤。而诵儿是景宗的长子,是王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我从小看着诵儿长大,他含仁怀义,胸有大志,一定可以做个明君。所以,大辽愿助你们母子一臂之力,出兵护送诵儿回宫,推翻大穆太后的昏暗统治,扶植诵儿做新的高丽王!”
和萧燕燕预想的一样,舜姬并没有表现出欣喜,眼中反而尽是忧虑,颤声说:“我在高丽是个废妃,诵儿...诵儿又自小就来到辽国为质。高丽王室子孙众多,我们母子又没有贵戚权臣支持,恐难胜任......”
“这个你不用担心。大穆太后不得人心,金日焕已经联合了多个高丽重臣,预备迎立诵儿为新王。更何况,诵儿有大辽的支持,我一定可以让诵儿做高丽王,也一定保他的王位稳如泰山。” 萧燕燕凝视着舜姬,试探地问:“雪妃,我要帮你的儿子夺回属于他的王位,你却为何不高兴呢?”
舜姬避开萧燕燕质询的目光,幽幽说道:“我自小在王宫长大,也从未离开过宫廷,我深知,那是这世上最无情最残酷的地方。多情的人变得无情,善良的人变得残忍,美丽的人变得丑陋,我...我不想让诵儿过这样的日子。我宁愿他无权无势,甚至只做个潦倒百姓,也不想他一辈子活在尔虞我诈之中。”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个男声。“母亲,儿子不怕,儿子要做高丽的王!”
萧燕燕和雪妃一起转头,看见十四岁的王诵立在门口,目光坚定。王诵快走几步,来到雪妃身边,扑通一声跪下说道:“母亲,儿子从小看着大穆太后是如何欺负您的,又如何把您逼到绝路。那时候儿子就暗暗发誓,有朝一日,我一定要...一定要替母亲报仇!”
“我不要你报仇,我不需要报仇。母亲有母亲的命,你有你的命,你只过好自己便是......”舜姬不禁泪流满面。
“那儿子的命就不能做高丽王吗?母亲,您不是也告诉我,我是王的儿子,您还说我像极了您的祖父,高丽□□。那么,那么我为什么就不能做高丽王呢?而且,您以前常说,您最大的心愿就是有生之年可以回到高丽,回到我们的家乡。如今太后圣恩浩荡,愿助我们母子,母亲又为什么犹豫呢?”
萧燕燕冷眼看去,见舜姬侧过头,痛苦地说道:“你还小,你不懂,你不懂......”
“儿子还小,可是...可是儿子有母亲啊!”王诵向前蹭了一步,仰头说道,“母亲,您从小教儿子读书做人论政,难道...难道就是要儿子做一个潦倒百姓吗?儿子不甘心!况且,大穆太后在高丽为非作歹,百姓怨声载道,作为□□后裔,我们也不应该袖手旁观啊,母亲,母亲!”
舜姬双眼一闭,留下两行泪水,微微颤抖的面孔透露出内心的煎熬。萧燕燕知道,她正在经历着一场命运的选择。半晌,舜姬恢复冷面,一双寒月般的眼睛迎着王诵渴望的目光,问道:“诵儿,母亲问你,你真的想做高丽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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