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诵倏地双目一亮,朗声拜道:“是的,儿子要做高丽王!”
舜姬喟然一叹:“好,母亲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见母亲的脸上又露出了许久不见的冰冷,而太后的嘴角则微微上扬,王诵只得默默退下。他走到门外本想停下来偷听,却忽然想到自己马上就要成为高丽王了,怎么能做这样的小人行为,一时又兴奋又惭愧,便走开。他一路行到花园里,觉得浑身使不完的劲,心中抑制不住地兴奋。直到看见草丛中的魏国公主耶律平南,王诵脸上的笑容才慢慢僵住。他忽然想到,若是自己回高丽做王,岂不是再也见不到她了吗。
“我将是一国之王,怎么连这点勇气都没没有。”王诵寻思着,鼓着胆子走进草丛中,看见耶律平南正和几个太监们练习射箭。只见她身着一席青色骑装,头上扎着酱色额巾,绸缎般的长发垂在腰间,正举手弯弓,瞄准五丈前一个头顶苹果的小太监。耶律平南见王诵走过来,忙放下手中的弓,笑靥如花,对王诵叫道:“诵哥哥你快过来,看我的射技是不是又进步了!”
说着,她又端起长弓,瞄了一会却又放下,对着前面哆哆嗦嗦的小太监喊道:“你别乱动!本公主要是射偏了,你死是小,别人还以为我射技不佳呢!”那小太监一听这话,吓得眼泪直流,只得咬着牙不让自己哆嗦。只听见嗖的一声,耶律平南的箭离弦而出,直飞向那太监的脑顶,正中苹果中心,将它一分而二。那小太监应声倒地,吓昏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耶律平南瞪了小太监一眼,又得意洋洋地跑到王诵身前,仰着红扑扑的脸问,“诵哥哥,怎么样,我的箭法如何?”
“好,好的很!”见耶律平南的笑容仿佛天上的太阳一样明媚,王诵不禁沉醉,他盯着耶律平南柔声说道:“平南,告诉你一件事,我要回高丽了,回高丽当王!”
“真的啊,太好了,诵哥哥你真厉害!”
王诵见耶律平南好像一点都没有舍不得自己,有些黯然,忙说:“平南,你跟我一起回高丽吧,做我的王后,我们永远在一起!”
耶律平南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旋即发出一声冷笑:“别说笑了,我为什么要和你一起回高丽?”
“因为...因为我喜欢你啊,你不喜欢我吗?”王诵渴望地盯着耶律平南,却听见她斩钉截铁地说:“不,我不喜欢你,更不会嫁给你的,就算你去求母后也没用。而且如果你这样做,我会恨你一辈子的!”说罢,她将手中的弓狠狠扔在地上,转身离开,留下王诵一人立在风中呆若木鸡。
统和元年九月,萧燕燕任命萧怀义为东征统领,带领三万骑兵护送舜姬母子到东京,与耶律隆先和金日焕汇合,整合五万骑兵精锐,直取高丽开州。萧燕燕思忖着,赵宋距离高丽更远,就算宋主想强加干预,也鞭长莫及。等到宋军出兵的时候,王诵已经继承大统,生米煮成熟饭,他也奈何不了了。因此趁着秋高气爽,粮足马壮,萧燕燕果断出兵,就是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至始至终,她都没有质问舜姬和贤适。在舜姬答应她回到高丽的一刻,萧燕燕知道,再问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耶律贤适的表现也很平静,只是从那后便卧病在家。萧燕燕知道他得的是心病,所以也不与他追究。
送别舜姬和王诵这天,秋风大作,萧燕燕意外地在人群中看到了身形消瘦的耶律贤适。萧燕燕不知该如何形容耶律贤适的神情,看不到痛苦,看不到不舍,有的只是平静,仿佛波澜不惊的海水。而皇甫舜姬,一如她十年前初次入宫时一样,惊艳、隆重、冰冷。厚重华丽的襦裙却遮挡不住她单薄的身躯,秋风中,仿佛一支飘摇不定的木槿花。长长的白沙遮住了她的面容,但萧燕燕依然能够感受到白沙后面那张绝望的面孔,她仿佛在说:“如果有来生,我宁愿丑陋无比,宁愿穷困潦倒,也不想再生在帝王之家!”
萧燕燕想起那日从永福宫离开前,曾问舜姬是否恨自己。舜姬摇了摇头,对自己说:“您曾经说过,人的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改变了。可惜啊,我的命,却从来都没有握在自己手里。”
忽然一阵冷风吹过,萧燕燕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抬头看了看土黄色的天,喃喃自语:“要下雨了。”
统和元年十一月,萧怀义从高丽开州传来捷报:大辽五万骑兵不费吹灰之力就攻破了高丽王军把手的开州城,大穆太后挟持傀儡王治弃城北逃,在半途中被随从刺杀而亡,其余兵马也都悉数投降。萧怀义护送舜姬母子入主王宫,王诵继位成为高丽第七任君主,而舜姬则被奉为千秋太后。听到这个消息时,萧燕燕正站在永福宫寂静的院子里,她眼前,那棵沉寂了一个夏天的木槿树,忽然开花了。
☆、和亲公主
在舜姬离开上京后不久,耶律贤适便向皇上和太后请旨,要去乾陵为景宗守陵。萧燕燕和韩德让再三挽留都没能劝服他,只得随他去了。耶律贤适将府邸留给了妻儿,只携了袁芷汀一人同去了北镇,以作照应。萧燕燕这时才明白了耶律贤临终前说的“多情则堕 ”。
耶律贤适离开的那天上京下起了鹅毛大雪,很快就把天地染成一片银白。韩德让送耶律贤适到了城外,看着他望向身后的皇城,忽然觉得这一切似曾相识。韩德让想起来,十几年前他也是这样孑然一身地站在这里,回望这座充满回忆的城池。如今,故事的主角却换成了耶律贤适,真是世事难料。
“我一直都知道,总有一天我会离开这里的。”耶律贤适收回目光对韩德让说。
韩德让担心地问:“真的不多带些家丁吗?你的身体——”
耶律贤适摇头打断了他,笑说:“我已无所牵挂,这副残破身躯,老天什么时候想收走都随他。我带着芷汀也是因为她身份特殊,跟在我身边,她和那本书都安全些。”
韩德让心里一酸,不禁蹙眉苦笑:“竟然...都散了。”
耶律贤适却依然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笑说:“谁说的,你不是又回来了。”韩德让知道耶律贤适话外有话,忙避开他打趣的目光,说道:“到了北镇有什么需要的告诉王勇,我已经知会过他。”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耶律贤适盯着韩德让,“我已经向太后进言,推举你为北府宰相兼北枢密使。”
“我?怎么可能,我是汉臣。”韩德让不敢相信。
“德方,你就是这样,永远把自己放在条条框框里。你想没想过,如果当初你能冲破那条线,现在会是什么样?”见韩德让沉默不语,耶律贤适幽幽说道:“我总想,为什么我不早一点带舜姬走呢。”
一阵疾风吹来,雪下得更紧了。耶律贤适拍了拍韩德让的肩膀说:“兄弟,我走了,有缘再见。”说罢翻身上马,和袁芷汀并肩消失在了白茫茫的风雪中,留下怅然若失的韩德让在雪中怔住。
耶律贤适离开十日后,萧燕燕任命韩德让为北府宰相兼北枢密使,从此统领大辽军政。
统和一年三月,正在长春州鸭子河泺春行营的萧燕燕和皇上迎来了李继迁的军师张浦和一个好消息,李继迁已经占领了银州。
原来,李继迁从上京离开后便开始着手他的诈降计划,赵光义果然中计。统和一年一月,李继迁带兵行至银州,佯装与宋都巡检曹光实约降,实则伏兵葭芦川,成功诱杀了曹光实等。事后,李继迁假借曹光实的旗帜,又袭据了银州。赵光义盛怒之下立刻派李继捧等出兵讨伐李继迁。论作兵打仗,李继捧根本不是李继迁的对手,再加上银州地形复杂,李继捧久攻不下,自己还损失惨重。就在这个时候,李继迁听从了军师张浦的献策,再次向赵光义提出归降,但条件就是要宋主将银州交给自己管理。和富饶的幽云不同,党项五州郡除了草原就是荒漠,赵光义本来就无意占领。如今见李继迁只是要做个守土之主,便也愿意以此来换取党项的平稳。于是赵光义答应了李继迁的条件,还赐名赵保吉,又授给李继迁银州观察使封号,同时也赐名李继捧赵保忠,授夏州刺史,以此来牵制李继迁。虽然没能一举攻入夏州,但从风沙遍野的地泽斤来到银州城,李继迁还是志气大增。他想起了半年前与辽国太后的约定,于是令张浦和亲弟李继冲带上千匹党项马、骆驼、牛羊,并玉、珠、犀、乳香、琥珀、玛瑙器、镔铁兵器等,至大辽求亲。
萧燕燕暗暗佩服李继迁的手段。当初在上京的时候,李继迁口口声声说诈降,如今却真的做了赵宋的臣子,可另一方面,他却也真的得到了银州,并不算食言。如今,他李继迁在辽宋之间见缝插针,左右逢源,反倒让自己成了谁都想拉拢的香饽饽。虽然萧燕燕有被骗的感觉,但把这样一个反复无常的人安在党项却的确可以给赵宋制造一些麻烦。但现在她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此时,阿离正在帐外帮着准备过几日的春猎,恰好耶律凝经过,见阿离的脸庞被初春的朔风吹得泛红,不禁逗趣说:“哟,阿离,你这还没嫁人呢,怎么脸就红了?”
阿离被耶律凝说得愣住,呆呆问:“公主说什么呢,谁要嫁人了。”
“还有谁啊,人家连聘礼都送来了,就等着接你去当节度使夫人呢。”
阿离脸色煞白,颤声问:“公主可别开玩笑,此话当真?”
耶律凝也收起笑容,认真地说:”当然啊,党项的使臣现在就在太后帐里,不信你自己去看。”
阿离扔下手中的连锤,转身就向御帐跑去。她悄悄从后门进入帐内,透过屏风,果然看见萧燕燕端坐正座,两名党项使臣坐在她右手边,韩德让和耶律斜轸坐在左手边。几人身前各摆着一个小几,上面摆放着瓜果肉脯和马奶酒。几轮酒后,阿离听见那个叫张浦的使臣说:“太后请放心,虽然这次李将军向宋称臣,接受宋主的赐封,但这都是权宜之计,目的就是为了能在银州立足,与李继捧平分秋色,以谋求大业。今后党项有大辽神兵相助,定可以将宋师赶出草原。”
萧燕燕微微一笑,说道:“李将军这一次真的是令本宫刮目相看了。都说草原人是一家,本宫看到李将军如此英勇睿智也深感欣慰,可见他确实非等闲之辈。”
“太后说的极是,草原人本就是一家。”说到这里,张浦站起身笑言,“如今,大辽党项联盟已成,李将军望能与大辽亲上加亲。两年前,将军的正室夫人被宋军俘虏,最后病丧延州。如今正室空悬,固将军特派臣斗胆向太后提请一门亲事。”
阿离心里咯噔一下,见太后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复又展颜道:“张军师不说本宫倒还忘了,本宫确实答应李将军,许他一位大辽公主。”萧燕燕故意凝眉向韩德让问道,“德方,上回你跟本宫说的耶律襄的女儿叫什么来着?”
“回太后,耶律襄女儿小字蓝玉,年方十八,在宗室女子中论容貌和性情都是数一数二的,臣看她和李将军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
萧燕燕满意地点点头,说:“如此甚好。”
张军师不禁一愣,旋即微微笑道:“太后是贵人多忘事,臣斗胆提醒。当日将军与太后订约,事成之后便要迎娶太后身边的侍女阿离姑娘,请太后成全。”
阿离的手紧紧握着屏风,微微颤抖。她紧张地盯着面无表情的萧燕燕,却见韩德让说道:“阿离是太后的侍女,身份低贱,如何能够配得上李将军呢。既然要亲上加亲,大辽自然要嫁出一位公主才显诚意。”
张军师摇摇头说:“韩大人此言差矣。所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人。阿离姑娘虽为侍女,难得李将军对她一见钟情,忧思难忘。何况,阿离姑娘有幸侍奉太后左右,必得太后雨露熏陶。太后慈悲睿智,犹如观音大士之化身,那阿离姑娘岂不就是观音身边的龙女。如此,又怎是公主可以相比的呢。臣明白,太后是舍不得阿离姑娘。太后请放心,将军说了,定不会亏待姑娘,从此夫妻恩爱,举案齐眉,不让阿离姑娘吃一点苦。”
韩德让见张浦口吐莲花,一时语塞。他知道萧燕燕并不想将阿离嫁予李继迁,可是当日他们确实有言在先,这张浦又能言善辩,竟毫不退让,着实麻烦。正想着,却听见萧燕燕说:“张军师,你记错了,本宫只答应李继迁会许配给他一位大辽公主,却从没说过这个人是谁。”
阿离濒临绝望的心又看到了一丝希望,却见坐在张浦身边打扮粗旷的年轻男子忽然负气说道:“怎么,太后是要抵赖吗?”
耶律斜轸将立刻指着他怒斥:“太后面前,岂容你大呼小叫!”
张军师急忙用眼神制止住年轻男子,又笑说:“太后息怒,小李将军毫无冒犯的意思。只是,只是两军联盟重在一个‘城’字。想当日,李将军为了向大辽、向太后以表忠心,不惜在实力悬殊的情况下,带兵与宋军奋勇对抗。此番求亲,将军亦是为了大辽和党项的结盟,可谓诚意满满。”说到这里,张军师不觉一顿,“本来,将军预备亲自前来提亲,谁知临行前宋主的特使来到银州。原来那宋主为了拉拢将军,竟想把李继捧所在的夏州也划归将军所管。当然了,将军自然不会因此就被收买。只是...只是难免要招待一下,故未能抽开身亲自来拜见太后。”
萧燕燕自然听得出来,张浦这一番话绵里藏针,明里在说提亲,暗里却在威胁。但他的话却不得不令萧燕燕暗自思忖:两军联盟,向来“利”字当头。李继迁之所以与大辽合作,就是因为赵宋占了他的土地。可是如果赵光义真的把党项五州都交还给李继迁管理,那他还有什么理由联辽抗宋呢。李继迁虽然是个枭雄,但他锱铢必究,反复无常,说不准一气之下真能弃辽归宋。
念此,萧燕燕微微一笑,对张浦说道:“早就听说张军师是李将军手下第一号谋臣,果然名不虚传。张卿这是第一次来长春州吧?”
“太后谬赞了,小臣确是未曾来过。”
“既如此,张军师不妨在这里多待几日。至于和亲之事,可从长计议。”
张浦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一半,因此恭敬地答道:“臣,遵旨。”
阿离从屏风后面闪开,匆忙出了御帐。她一路小跑,心乱如麻。虽然刚刚太后并没有答应这门亲事,可是阿离心里还是有种不祥的预感,该怎么办呢。她正低头想着,却正和一个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原来是耶律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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