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的预言之准,已经到了叫人敬畏的地步,只要是赠言,那就必须严格遵行才是。
秦素神情淡然地点了点头,又向一旁的阿菊笑:“你也莫要不当回事,多储些米粮,好生过了这个冬天罢。”停了停,又补了一句:“被褥倒是可以常常晒着,总归无雨。入冬之后,雪却是大的,还是少出门为妙。”
中元十三年的大陈,气候非常古怪,几乎整年无雨,而入冬后却又时常下雪,那雪干干的,就像是粉末子一般,落地了也不化,导致南北两地的道路因此结了厚冰,陆路不通,最终变相地引发了漕运的兴盛。
秦素的话,阿菊听得似懂非懂,应了一声,上前替她斟满了茶盏。
秦素意态悠然地展了展衣袖,那袖畔沾染了些木樨的香气,一挥一举,皆有余香。
她的心情亦如这香气,幽静且清明。
干旱的情形已经相当严重了,不过,现在的人们还不是很重视,并不知晓,直到明年春时,陈国才会迎来第一场雨。
最近的秦素便总在想,这么个大好的时机,要不要利用起来?比如给宫里的“那位皇子”添个堵?
还有漕运之事,似乎也是可以利用起来的。
秦素在心中慢慢揣摩着,一面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茶。
茶是大唐清露,还是李玄度临走前留在飘香茶馆里的,据说是专替她留的。秦素倒也没跟他客气,直接便将茶带到了她新置的宅子里。
再好的茶,若无一个安妥舒服的地方喝,那味道亦不免要减色几分。
微甘而温暖的茶汁,自喉头涌向胸腹,暖洋洋地,叫人从心底里舒适起来。
秦素简直想要伸个懒腰,却终是忍住了。
罢了,如今还远远没到她松懈的时候,眼前这一大堆的事情,哪一件都必须打起精神来处置。
再度啜了口茶,秦素心中不免喟叹。
细算起来,她已经有近一月未下山了。
自上回与李玄度在西街挥别后,接下来这一个月的时间,她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地炮制药材,最后终是按着隐堂的秘方,配伍成了另一味药效“奇特”的迷药。
如今的秦素手握三种迷药,横行青州是不成问题的,她的心里也越发有了底气,此时想想都觉心安。
弯了弯眼睛,秦素搁下茶盏,向阿菊摆了摆手:“你且下去罢,有事我再唤你。”
今日她特意约了阿妥至此,是有好些事情要问的,那些话,她并不希望有第三人听见。
阿菊很快便退了下去,还很自觉地关上了明间的屋门,站在门边守着。
秦素将视线从她的身上收回来,又往四下里打量了几眼。
此屋精雅,整间房的开间并不大,却收拾得洁净齐整。设了屏榻,置着陶案,案上一捧粉嫩娇艳的山茶,拿了青瓷瓮插着,如今开得正好,野泼泼地,倒有一番趣味。
不止是这间房,从明间到梢间,亦皆是布置妥贴,虽称不上奢华,却是里里外外都透出一种舒服与自在。
这里,便是秦素位于上京内三城西南角的宅院,那大门上的“吴宅”二字,金光灿灿、油光锃亮,多少透露出了这院中主人的身份。
此时的秦素,俨然化身为来自于大陈最着名商郡的商人吴鸣,而这处宅子,便是她今后与傅彭他们的会面之地了,只看这房间里的布置,可想而知,阿妥帮了不少的忙。
“南叟他们,都各自启程了吧?”秦素转回视线看着阿妥问道,捧起茶盏暖着手,语声闲淡。
阿妥恭声道:“女郎放心,他们早便离开了,前些时候才有信来,南叟与阿昌都寻好了地方,阿木的店子都快开了。”她说到此处停了停,又补充道:“阿木走得最早,林二郎君那里一有了准信,他便立时离开了上京。”
她口中说的阿木,便是指的周木。
此前诓林守诚入局,周木居功至伟。
为了给他们几人安排个好去处,秦素也是煞费苦心,点灯熬油地伪制了好几份公文,将其中几人的原籍从广陵改去了别处。
三国纷争,天下大乱,能够用来混淆视线的郡县并不只一个广陵,前些年被赵国夺走的颍川诸县,也能拿来做做文章。
秦素的眼睛又弯了弯,眸中漾着些许笑意:“正要听你说一说林家的事情。如今过去了近一个月,壶关窑那里,情形如何?”
这是她千辛万苦才布下的局,又要小心避开垣楼,又不能动静太大惹人怀疑,终是险之又险地将事情办妥了,此时她自是要听一听详情。
阿妥闻言,先是下意识地往左右看了看,方才将声音放得极轻地道:“壶关窑已经易主了,新主家便那个金银坊。我听说,事发是在七夕那一天,林二郎也不知怎么说动了林大郎,趁着钟家开夜宴之时,他二人便在酒里下了药,将钟家一家子都给药倒了,他二人便潜入了钟郎主的书房,窃走了壶关窑的契纸,当夜便交予了金银坊的二当家,用以抵消赌债。”
336章 再无涉
秦素弯着眼睛捧起茶盏,似叹似笑地道:“他们两个人手脚倒快。”
阿妥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哪。林家两位郎君眼红钟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得了这个机会,可不是得多捞一点?据说他们那晚不只盗了契书,还将钟郎主藏在书房的好些值钱东西都盗走了,金银珠宝也有不少,也不知是真是假。”
她说到这里歇了口气,方又续道:“再说那金银坊的人,这些人做事很利索,拿到契纸的第二日,他们便去官署将一应手续皆办妥了,壶关窑便此过到了金银坊的名下,宝盛那里的钱也是金银坊帮着林家二郎君还的。金银坊的人倒也不算太黑,价钱给得公道,据说除去赌债,还剩下了近两千金给了林家,林家两个郎君便拿着分了。”
言至此处,阿妥的面上便露出了一丝不以为然的神情,摇头道:“这林家的两位郎君也真是……”她说了一半便停住了,到底林氏是她曾经的主人,她这话并不好往下说。
停了一刻,她方又续道:“也不知金银坊的人施了什么手段,钟郎主留下来的几个管事竟是没一个敢去林家报信的,全都给他们遣走了,所有管事也皆换成了他们的人。前几日,钟郎主从青州返回上京,去壶关窑那里办事,这才知晓壶关窑已经不是秦家的了。钟郎主当即便险些急晕了过去,待身子略好些后,他便托了好些人、使去不少金彻查此事,方才从金银坊的赌客那里,知晓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秦素敛眉听着她的话,长而浓密的睫羽轻轻颤动着,掩去了她中的些许喜意。
她委实有些自得。
这件事,她几乎算准了每一步,且每一步都不曾出错。从秦氏阖族回青州,到请陶老入族学,再到钟景仁回青州主持开族学事宜,这是一条完整的线,也是放在明面儿上给人看的线。
而在这条线的背后,壶关窑,才是秦素的最终目的。
她是算着日子实行她的谋划的。
秦家开族学,钟景仁无论如何也必须回青州一趟。而往返上京与青州,至少需要一个月光景。于是,这一个月,便为秦素赢得了谋取壶关窑的时间。有了这漫长的一个月,足够林守成盗契纸、周木逃脱,待钟景仁回来后,木已成舟,纵然他有天大的本事,壶关窑也夺不回来了。
如今事情果然得成,秦素心头的大石已去,她自是欢喜不禁,只碍于在阿妥的面前不好过分表示罢了。
阿妥并不知秦素心中所想,仍旧缓声说道:“得知壶关窑竟是被林家两位郎君谋夺了去,钟郎主当即便气得吐了一口血,昏倒在地。所幸后来请医来看时,医说只是急怒攻心,并无大碍。如今钟、林两家正闹个不休,林家上下咬死了不知道这件事,林二郎更是不知跑去了哪里,林大郎只说与此无关,闹得不可开交。”
秦素弯眉听着,笑意隐然。
真真是好消息。
壶关窑,从此便与秦家无涉了。
却不知“那个人”在听到这个消息时,会不会亦如钟景仁一样,气得吐血?
金银坊背后的主子大皇子,那就是个隐形的富豪,秦家在他面前都不值一提。有他在前头挡着,想来秦素也能过几天安心的日子了。
心中思忖着,秦素眸中的笑意便又淡了下去。
现在来谈这些,或许为时尚早。
毕竟,她只是破去了对方的布局,而对方接下来会怎样走,她却是无法预料的。
不过,她有一种隐约的感觉:壶关窑易主,于秦家而言,应该是个解套的好机会。
如果侥天之幸,“那个人”与“那个皇子”本就是同一人或同一群人,则这么个大好的机会,他们应该不会放过。
比起构陷秦家这种没落的士族,构陷自己的大皇兄,岂非得利更大?
沉吟了一会,秦素便转眸看向阿妥,道:“钟家与林家的情形,你叫傅叔盯紧些。”
“是,女郎。”阿妥应声说道,语气十分恭谨,“一直都有人盯着的,我出门前还听阿彭说,这两家吵翻了天,便在前日,钟夫人带着一群健仆气势汹汹闯去林家搜钱,誓要将那一小匣金锭拿回来。林家两位夫人便带着拿刀的侍卫守在家里,不许人搜。林大郎则干脆躲去了外头,总之这两家就是闹成了一团。”
“甚好。”秦素十分没良心的笑着道,神情一派欣然。
现在闹得再凶,也总比两年后断首要来得好,再者说,她也很乐意看林氏倒霉。
她的这位嫡母,无论心机还是手段都大有不足,可每每对上她,秦素仍旧要时不时吃点亏。
原因无他,一个“孝”字在上头,秦素天然地就矮了对方三分。
如今却好,此事一出,林氏两个兄长之惫懒无赖,想必亦会引得太夫人动怒,林氏在秦家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若是能就此将林氏手里的铺子收一收,再压一压她的气焰,待异日秦素回府时,也能少受点冤枉气。
至于钟氏,这一番却也讨不了好去。
放在手里的产业也能叫人偷偷典去抵债,钟景仁与钟氏手里的账,可能便要交一部分出来了。
这亦是秦素乐见的。
秦家豪富,已然引得家门口群狼啸聚,只说近处,何敬严与汉安乡侯便是现成的两个,再加上藏在暗处的左家,说不得还有别的士族觊觎。
如今秦家现吃了个这么大的亏,钱财大大受损,想必往后行事也会收敛些。秦素希望,秦家的大权能重回太夫人之手,届时有周妪从旁相助,她也好着手安排将来的事。
总之,秦家这些钱还是要花在稳妥之处,悄没声地发财便好。
将这些事情想明之后,秦素心中略安,沉吟片刻,便又压低了声音问:“这一个月来,杜家那里,情形如何?”
算算日子,杜光武应该已经知晓他的身世了,他接下来会如何做,秦素有些好奇。
阿妥闻言,面上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迟疑了好一会,方斟酌着道:“杜家近来倒没什么大事,只有一件小事,便是杜四郎的长兄,听说最近似是生病了,请了医来治。杜大郎君病得虽不重,却是有些棘手,上京杜氏已经派人去了大都,说是要报予杜骁骑,请他派宫医过来给杜大郎君瞧病。”
“哦,还有此事?”秦素挑了挑眉。
杜四郎的动作比她想得快了些,但也未出所料。
收到秦素的第二封赠言后,他必然会动手,不过,他将动手对象放在了杜大郎的身上,倒是有一点让秦素意外。
第336章 青州事
“却不知杜家大郎君得的是什么病,居然要请动宫医?”秦素缓声问道,语气并不急迫。
闻听此言,阿妥面上的尴尬之色愈浓,支支吾吾了好一会,方低声道:“具体情形如何,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不过我听阿彭说过两句,说是杜家大郎君……似是在……嗯……男女之事上,有些……有些首尾……”
言至此,阿妥的语声便轻了下来,抬起头不安地看了秦素一眼。
秦素面色安然,敛眸端起了一旁的茶盏,借由这个动作,掩去了眼底的兴味与好奇。
杜光武手段不小啊,居然能拿这种事情陷害杜大郎。
“除此之外,还有旁的么?”秦素又问。
杜光武此刻应该已经是半疯了,以秦素看来,他应该不会只干了这一件事。
阿妥闻言想了想,便又续道:“好像李夫人也生病了。不过,李夫人这病的具体情形,我们这里并没收到消息,只知道她推了好几次花会与茶会的邀约。”
秦素对着茶盏弯了弯眉。
李氏与杜大郎同时得了病,这不可能是巧合。
前世时,杜大郎虽说也很好色,却从没听说他因此而身体不适,至于李氏,也一直都很是健康得很。
据秦素所知,李氏是在中元十七年,亦即是桓氏重返大都之后的一年,被杜骁骑“忍痛”亲手交予愤怒的桓氏族人处置的。
李氏对桓氏血脉杜光武长达十余年的苛待,令桓氏族人十分恼火,而杜骁骑丢出去一个李氏,也充分显示了自己的诚意,虽然此举颇令人不齿,但很显然,这种谦卑的姿态取悦了桓氏。
不过,杜骁骑的此番举动,在觉慧出现、真相大白之后,起到的反效果也是极其强烈的,杜、桓二姓几乎是顷刻间变友为敌,双方最后斗得相当惨烈。而杜四郎后来的种种狠戾之举,亦可谓是被这件事激发而出的。
秦素浅啜了一口茶,心绪十分安宁。
杜光武既然出手了,接下来必定还有后续。那位杜骁骑纵然深得“狠、黑、毒、厚”之精髓,只怕也架不住家里出了个专来找事的儿子。
如此一来,秦素便只专意看戏便是。
杜家的这场大戏,说不得便会成为中元十四年最有趣的一场戏。
闲闲地搁下了茶盏,秦素拿巾子拭了拭唇角,便笑着看向了阿妥,问道:“青州那里可有信来?”
她费尽心机才布下了一条传递消息的线,自然是希望越早用起来越好。
“有的,女郎。”阿妥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立时说道,同时暗自抹了抹额角的汗。
杜光义得的可是花柳病,这种病如何能对士族女郎说出口?阿妥很庆幸秦素没再继续往下问。
一面转着这些念头,阿妥一面便自袖中取出一张折起的字条来,向秦素躬了躬身,告了个罪:“女郎恕罪,青州那里来的消息挺多的,所以我就写了下来。”
秦素闻言,面上便划过了一丝讶色。
不想阿妥竟是精细如斯,实在出乎她的预料,她不由挑了挑眉,含笑道:“你写下来了?拿来我瞧瞧。”
听了这话,阿妥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期期艾艾了好一会,方才起身呈上了字条,一面便轻声地解释道:“女郎,那个……这上头我没写字,就胡乱画了……画了几个样子。”
秦素接过字条看了一眼,瞬间愕然。
那字条上画了好些像是画的东西,却偏偏瞧不出画的是什么,东一团墨团、西几条曲线,毫无章法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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