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两个人都没说话,唯闻琤琮的水声清圆透润,自她们的身旁缓缓流淌。
“颍川大水时,还是在大陈永平年间,先帝还在着位呢,颍川也还在大陈的治下,不曾被赵国占去。那个时候的陈国,也正是国泰民安,先帝治国有方,真真段好日子啊。”周妪低微而苍老的语声融进了水声中,几不可闻,却又字字入得秦素的耳畔。
“说起来,女郎可能还不知道,我老家其实便在江阳郡,只是高祖皇帝时,三国打仗打得不可开交,江阳郡这里便闹起了匪患,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我跟着家人路逃难,最后与家人走散了,我个人流落到了颍川,被太夫人买下做了使女,这才算安定了下来。”周妪的语声絮絮传来,似含了无限苍凉:“那时候,秦家在颍川名声极望,族人近千,颍川秦氏郡望,在整个大陈也是排得上号的。”
她似是想起了当年的荣耀,眼眶微微红,旋即便又布巾按住,低声续道:“谁又能想到,这好日子没过上几年,颍川便了大水。大水时的情形,我便不多说了,只个惨字也是形容不尽的。而水患之后,颍川人已是十停里去了七停。天幸我活了下来,便护着太夫人,与故太郎主同跟着秦家的族长,全都聚在了秦家祖宅附近的处破庙里,那破庙地势高些,倒没被大水毁掉。那个时候,秦家剩下的族人还有两百来号呢。”
她叹了口气,转望着阁下的清溪,语声越怅然:“再后来便是大家起找吃的,要活命,两百来口人的饭食便要先行解决。那时候,粮仓里的粮食全都叫大水冲走了,我们这些仆役便每天都去各处寻找吃食,那些青壮族丁也是日日奔波,寻来的吃食都是先尽着嫡支的郎君们,后面才轮到旁支与小宗的郎君或者庶出的郎君,女郎和夫人们排在第三,健壮的男丁排第四,而我们这些使女则在最后。老族长规定得极严,若有违反者,便罚三日不许进食。好在太夫人待我极好,每天都会偷偷省下些吃食给我,我才没有饿死。”
言至此,周妪的面上便有了丝淡淡的笑意,似是想到了当年与太夫人互相扶持的情形,续道:“若日子便这样过着,秦家倒也能捱得过去。可谁想,突然便有疫症散了开来,不上半月,两百来号的族人便死了多半,万幸的是,我与太夫人、太郎主几个人,都没染上病。”
说这些话时,周妪的面上有着浓浓的不忍,继续低声说道:“只是,那疫症作起来的时候很是奇怪。原本秦家也只有个年幼的仆役得了病,事情当即便处置掉了。女郎许不知道,秦氏那代的老族长精于医道。他老人家很早便现那幼仆情形不对,便将人挪了出去,应衣裳等物也都烧了。可是,这病却还是传到了主人们的身上,且最为奇怪的是,得病的都是男丁,尤其是嫡支的郎君们病得最重。后来有日,我看见族长铁青着脸,从几个病死的嫡支郎君身上,搜出了几件很脏的衣物,那衣裳,据说便是最开始得病的那个幼奴的。”
第449章 闻阿姨
周妪慢慢停住了话声,平淡而苍老的面容上,划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那遍地死尸、恶臭扑面的情形,直到此刻想起,仍如昨日。而只要一想到从那些死尸身上搜出来的衣物,她的心底便止不住地觉得冷,冷到了骨头里去。
秦素面色淡然地听着周妪的话,根本便没显出吃惊的样子来,唯唇边携着一丝冷笑。
果然如此。
她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
此时,周妪的语声再度响了起来,仍旧是带着些许感慨与悚然:“此事发生之后,族长却也没多说什么。那时候,山火已经将秦家坡子上的田地也都给烧焦了,真真是千里赤地,寻不到半点粮食,大家整日为了吃食奔忙,也根本没人去想这些。”
“是啊,我听说过,那段日子很是难捱。”秦素忍不住也跟着叹息地道,面上浮着一丝哀切。
天灾之后,不外乎人祸。
嫡支、偏支,大宗、小宗,嫡的、庶的,正的、偏的……
在万事皆好之时,这些矛盾还显现不出,可是,大灾从天而降,那些被轻视、被欺辱、被压抑的人们,还会继续任人踩在头上么?
想来他们是不愿意的吧,甚或还会反抗起来,明抗不行,来暗的总是可以的。
秦素侧眸看向周妪,却见她仍旧是一脸哀凄,说话的声音也越发地低微:“山火烧田之后,有一日,我与几个仆役去外头找吃的,同行的人里有一个生得颇好的女子,人虽瘦弱,却很是白净,我听人叫她‘闻阿姨’,也不知她是哪一房那一支的。她一路都跟在我们身后,扒树皮、挖观音土,样样都做得,根本看不出是半个主子。不过那时候也没人去顾着这些身份了,只要能出力的都须得出把子力。”
闻氏么……
轻扶着身旁的栏杆,秦素看向眼前的一带碧水,面容微含惘然。
此前得来的那几个消息,那些支离破碎的片断,在周妪低沉的话语声中,渐渐拼凑成了一个圆。
纵然仍有不甚清晰之处,但那个圆形中的每一个切面、每一个弧度,都能对应到相应的人身上,一人一角,不可或缺。
这还真是……一点都没出她的意料啊。
此时,周妪的讲述仍在继续,说的也仍旧是那个闻阿姨:“……我们几个人走着走着,便走散了,那个闻阿姨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众人都饿得头晕眼花的,也顾不上她了。谁想,就在我们准备下山的时候,忽然便听见山背面传来了女子的惨叫声。”
言至此节,周妪陡然停住话头,混浊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某个虚空之处,嘴唇颤抖,面容变得有些扭曲起来,颤声道:“那时候真的很乱,据说还有饿疯了的吃人的。我们本不想多管,可不知是谁却说了声‘闻阿姨不见了’。到底闻阿姨也是半个主子,我们几个便没敢丢下她,大家一齐壮着胆子跑去了山阴处,却发现闻阿姨倒在了靠近河道的坡地上,头上破了好大的一个洞,看着已是没了气,而在她的尸身旁边,有一块染血的石头,那石头上还留下了一个……一个……带血的手印……”
言至此处,周妪的声音颤抖得更是厉害,语声轻得如同耳语:“闻阿姨她……她……应该是被人拿石头……砸死的吧。”
她喃喃地说着,语声渐息。
碧水阁中安静了下来。
细细的水声自旁边轻掠而过,东风拂来,花香盈袖。
然而,阁中的两个人又哪里能够感知到这风色温柔?秦素面色沉凝,而周妪的脸上,却是凄凉与后怕。
“那后来呢?”良久后,秦素轻声问道。
周妪被她这一语惊回了神,惨然地向她笑了笑:“还能有什么后来呢?人都已经死了,我们几个回去报给了族长,族长也没说什么。那时候实在是太乱了,为了一口水杀人的都有,就是十八层地狱,怕也及不上当年的颍川。”
秦素轻轻“唔”了一声,停了一会,又问:“再往后呢,又是如何?”
周妪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抬手抚住了灰白的发鬓,无力地道:“再往后,族长也病死了,族人有饿死的,也有出去找粮食便没回来的,最后连破庙都叫人占了去。故太郎主便说,颍川已经是不成的了,又听闻我的家乡便在江阳郡,江阳郡自古便是富庶之地,故太郎主便带着剩下的几个族人,一路向南,直到来到了青州,方才站稳了脚跟。”
秦素以手指轻点着栏杆,面露沉思。
“我知道的颍川旧事,便只有这些了。这些事情太夫人也是知道的,只是当年的事情委实太过凄惨,太夫人平素也不喜欢提起。”周妪慢慢地说道,将布巾收回了袖中。
秦素转眸看了她一眼,迟疑了片刻,终是问道:“那个闻阿姨,她是……哪一房的妾室?”
周妪面色如常,平淡地道:“我后来才知道,闻阿姨原来是嫡支四房的妾室,膝下有一子,便是故先大郎主。”
亦即是说,闻氏,便是秦世宏的生母。
“说起来,太夫人其实并不大识得闻氏。”周妪平静的语声继续响起,并不带什么情绪,“颍川秦氏的宅子委实太大了,二房和四房几乎便在两头儿,平素虽然也互相走动,只是一个妾室,到底也是见不得人的。”
秦素微微点头。
的确,就算是在青州秦府,妾室们的规矩也极严,平常绝对不允许出院子,这可能便是出自颍川秦氏的族规。
只是,闻氏到底也是秦世宏的生母,可周妪说起她来时,却没有半点敬意,就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之人。
“我还想多问妪一句,我祖母与闻氏……处得可好?”秦素突兀地问道,那双清冽的眸子,定定地落在周妪的身上。
周妪闻言却是摇了摇头,叹息地道:“这个我可就不知道了。毕竟两下里往来甚少,连太夫人都不知道的事,我又如何知道呢?不过,吴老夫人待先大郎主倒是极好的,可以说视如己出,就像如今待姑太太一样。”
第450章 暴脱症
吴老夫人居然待秦世宏极好?这说法倒叫秦素愕然。
不过转念想,这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吴老夫人膝下只有个秦世芳,秦世宏纵然不是她肚子里蹦出来的,到底也养在了她的名下,也要称她声“母亲”,也算得是她的孩儿了。
思及此,秦素便又看了周妪眼,放轻了语声道:“既是说到了先伯父,我如今倒还想问问,当初先伯父是得了什么病去的?”
秦世宏是得暴病死的,可是秦素每回细思前世,却现,关于秦世宏到底得了什么病,她次都没听人说起过。
秦家的人从不谈起他。
无论是太夫人、两位老夫人还是那些积年的老仆,从不曾有人说起过秦世宏半个字。
前世今生,皆是如此。
这情形颇令人费解。
听了秦素的问话,周妪的脸上便多了几分疑惑:“我当时人虽不在府里,不过我听说先大郎主是得了急病,当时还请了青州城著名的良医来看的,且还请了好几位,几位良医都说先大郎主得的是心阳暴脱之症,救不回来的。”
秦素沉吟地低下了头,轻抚着栏杆出神。
几名良医都说了同种病症,那么,秦世宏的死因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如果死因没有问题,为何傅彭此前在飘香茶馆转述田庄汪叟的话时,却说那汪叟曾道“秦家最可惜的,便是大郎君”。
若是秦世宏英年早逝可惜,那汪叟又为何不去可惜秦氏先老郎主——亦即太夫人的夫君——秦宗亮?
秦宗亮当年也是英年早逝,不也同样可惜么?
蹙眉思忖了好会,秦素终是将此事放下了。
周妪所知,应该已经尽数告诉了她,若想要再往下深挖,秦素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去查。
思及此,秦素便对周妪笑了笑,道:“多谢妪将前事全都说予了我听,妪想是累了,先坐坐,我会再说旁的事。”
周妪确实有些累了,说话也是要费力气的,更何况说的还是当年的颍川惨景,若非秦素问到了眼面前来,那些事她自己是连想都不愿回想的。
两个人无言地坐在阁中,阵东风又拂了过来,拂乱了溪下水声,仿佛有谁急拨冰弦,“哗啷”作响。
秦素微阖双目,在心里迅地将事情理了个大概。
秦世宏——亦即秦素之父秦世章的族兄——为妾室所出,其生母便是闻氏,亦即周妪所说的闻阿姨。
而秦世宏的嫡母,便是如今的东院老夫人——秦素的祖母——吴老夫人。
吴老夫人所出只有女,便是万千宠爱集于身的秦世芳——亦即秦素的姑母、左思旷之正妻。
当年闻阿姨与周妪等人上山找吃的,被人用石头砸死,凶手未知。秦世宏没了生母,后与嫡母吴老夫人、嫡妹秦世芳并太夫人夫妻、以及如今的西院高老夫人及其亲生子秦世章等人,辗转来到青州。
秦世宏成年后娶妻俞氏,随后得心阳暴脱症而亡,如今留有儿女,分别是瘫痪在床的秦彦端,与秦府嫡长女秦彦雅。
因为秦世章兼祧两房,秦府的关系向复杂,秦素也是在想了好会后,方才将诸人的关系理清。
此时周妪已然平定了心情,秦素便将她唤到跟前,轻声吩咐起来。
春风兀自拂过,乱了风絮,又碎了水声,碧水阁中的主仆二人凑在处,絮絮地说了好会的话,方才起身离去。
不知不觉间,二月已是悄然行至末梢,风软花香,大都城中片春意。
天将向晚时,广明宫各处便点起了绛纱灯笼,灯笼里氤氲着团微红,从远处看去,便像是开在夜色里的榴花,艳丽而烂漫。
莫不离站在廊下,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朱色光晕,浑身的气息却是冰冷而孤绝的,就连温暖浩大的东风亦拂之不散。
“阿蒸的伤势如何了?”他淡淡地问道,扶在廊柱上的手骨节突立,几乎便嵌入剥落的朱漆之中。
“回先生,阿蒸内伤极重,左臂几近于废掉,不养上个年半载的,只怕好不了。”阿烈站在莫不离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明亮的月色照着他的脸,他的眉眼仍旧没有太多表情。
“是么?”莫不离说道,叹了口气:“阿燕也死了,我们折了两个人。”他的语声不似往常冷润,而是带着极浓的滞涩,仿佛是从嗓子眼儿里挤出来的般。
阿烈的语声却还是很平板:“对方毕竟是宗师,阿蒸已算侥幸,只是他往后的境界怕是要停滞不前了,至少这两年间,登高无望。”
“登高无望……”莫不离似被触动了什么心事,语声中带着些许惘然。他将视线凝向远处朱色的灯火,良久后,方寂寂问道:“他最近醒来的次数,是不是比往常又多了些?”
“是,先生。”阿烈平静地说道,眉眼间毫无波动,“最近他好多了,也有精神与我说话,昨天夜里,他将事情经过仔细地告诉了我。”
莫不离“唔”了声,斜飞入鬓的长眉往中间聚了聚,却没说话。
阿烈便继续语声平板地道:“他说,他到现在都没想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错,竟使得此计未成。阿蒸说,他与阿燕在上京的行动直很小心,除了盯着垣楼外,便再没有多余的动作,直到先生派人传信叫他们准备掳人,他才遵照先生的意思,联络了群身手不错的山匪,与他们联手行事。阿蒸说,与盗匪联络时,他只露过两次面,期间也并没觉有人跟踪,就连五十里埔事当夜,他也不曾感知到附近有高手窥视,直到阿燕身死,那个灰衣女子又突然出现,他才知道事情有变。”
语声淡然地说到此处,阿烈便停了下来,平板的眉眼间仍旧是派木然,数息之后方续道:“此行能活下个阿蒸,已是万幸。阿燕就算没叫人刺死,也逃不了灰衣女子之手。这局,我失察在先、轻敌在后、安排有失。请先生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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