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露思索片刻,才对答道,“玄乙仙上除璇玑宫与姻缘殿外,并未在别处有所逗留。”她见润玉闻言陷入沉思,忍不住忐忑道,“可是玄乙仙上那儿出了什么纰漏?”
润玉暗暗思索,玄乙于九重天的环境并不熟悉,这段时日他有意限制她的出入。璇玑宫至姻缘殿沿路,都遍及他安插的眼线,如无意外,应该不会有错漏。璇玑宫是他旧日居所,里外人事犹如铁桶一片,外人很难插手。如有猫腻,那只能是出自姻缘殿中。思及此,润玉转身面向邝露。
“将这数月来,所有出入姻缘殿的人员名单都给我拟一份出来。上至诸天仙神,下至童仆侍婢,统统给我排查一道。名下附注每人每日出入姻缘府的详细时辰,并将频繁进出府内的人选给我着重勾画出来。”
邝露一一应下,又见润玉将一把宝剑抛给自己,慌忙接下,“这是……”
“昨日玄乙将这把剑遗落在了七政殿,你待会儿给她送茶水点心和换洗衣物的时候顺带还给她。对了,把昨日蓬莱仙山和翼渺洲进献的烟霞锦和霓裳羽光缎给她也送过去,看她喜欢哪些便送去织女府裁成新衣。”润玉似又想起什么,朝邝露问道,“昨日烟波海好像进贡了一批新的布料。”
邝露点头应道,“确是如此,是今年新贡的月华雪丝绸,仅出了四匹,已被九曜天宫全数定下。”
“分两匹出来一道给玄乙送过去,她素来喜好打扮,见了新鲜料子定然欢喜。”润玉见邝露面露难色,似想说些什么,一拂袖转过身去,“就这般办吧,你先退下。”
邝露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她不知道自己今日究竟是怎么了,仿佛魔怔了一般,素日里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全数冒头。不甘心的情绪犹如一颗种子,在心中疯狂的抽芽生长。凭什么?为何每次都是这样,退让的总是她!
为什么陛下眼中从来都看不见她,从前是锦觅,现在是玄乙,究竟是凭的什么?
她才是最适合陛下的人,这十几万年来,只有她和魇兽一直形影不离的陪在陛下的身边。她能为陛下奉献最炽热的情感,最纯洁的身体,她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毫不保留的托付于他。就连当初陛下还是夜神之时,只需一句话,她便说服父亲动用一切势力助他登上大位。可即便这样,陛下还是不爱她。
而她们呢!
锦觅不爱陛下,她心里只有旭凤。无论陛下怎么为她付出,费尽心思的讨她喜欢,甚至将一半的生命都给了她,她却都视而不见,一次次的伤害陛下的心!
邝露不由想起深深埋藏于心底的黑暗记忆,此生唯一一次背叛陛下。
第 13 章
大婚那日,她看出了进入璇玑宫的陛下是假扮的,可她并没声张。就让她替陛下试探一次吧,锦觅究竟值不值得陛下的爱。锦觅但凡对陛下有半分真心,便不会在大婚当日随别的男人离开。可锦觅终归让陛下失望了,她离开了他,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说不出那一刻自己心里究竟是喜悦还是彷徨,可终归,陛下的身边,也只有她了。他们有着漫长的时光来相知相守。陛下终有一天会明白,只有她才是从始至终最爱他的人。
十几万年过去了,他们一直相互依靠着。虽然他们之间并没有爱情,可邝露还是很满足。如果时光能这样一直安逸的过下去,她想她这一生都知足了。只需在身后默默的看着陛下,那她便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然而幸福的日子终究是那么的短暂。玄乙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了陛下面前,夺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
锦觅对陛下至少还有几分作为知己的情谊。可玄乙呢,她又凭什么?无论何时,即便笑靥如花,玄乙的眼神都始终是冰冷的,她不爱陛下,她也不爱任何人!她一直在利用陛下,她居然胆大妄为到伤害陛下,她甚至还,还勾引得陛下与她幕天席地的缠绵悱恻!
凭什么?就凭她们生得美么?凭着天生的好颜色,就可随意践踏陛下的真心?
放任心里的恶意如同漫山遍野的野草自然疯长,只需一点点盈盈的星火,便可成燎原之势。
邝露远远的看见月下仙人匆匆跑进璇玑宫,忍不住露出讥讽的笑容。无心无爱之人,究竟是为什么,能得到这么多人的真心喜欢。她究竟,是哪里不如她们?她可真像个笑话啊。
等到润玉那群人打理完毕,浩浩荡荡的去向朝会之后。玄乙方能安静的沐浴净身,好好的打理自己。待梳洗完毕,刚坐定斟上一杯茶,还未入口便见月下仙人慌慌张张的跳进了府内。
“不好了,不好了,小玄乙。老夫听说昨夜有个小狐狸精勾搭了上了润玉,如今你可怎生……”话语未毕,只见月下仙人直勾勾的盯着房内的某处,整个人呆住了。
玄乙头都不抬,浅浅啜了一口清茶,才有力气开口,“哪个狐狸精勾搭上润玉了呀,说给我听听,该不是你亲戚吧。那可要恭喜你了,身份水涨船高,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呀。”
半响没见狐狸仙接话,玄乙方疑惑的抬头,见狐狸仙神色古怪,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殿内云雾龙纹的屏风上,还搭着润玉换下的青色睡袍,上面污渍斑斑点点,还有几丝不明显的血迹。玄乙心下一个咯噔,顿时有了一股不详的预感。忙低头啜茶,躲避狐狸仙的视线。
若不其然,狐狸仙上下打量一番玄乙半干不干的长发,和明显是刚刚才换上的干净衣物,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开口,“小玄乙,传闻里昨夜与润玉一夜灵修七次,累得他整个朝会都萎靡不振的黑龙,不会就是你吧?”
玄乙差点没被嘴里的茶给呛死。灵修?从字面上来看,跟他们那个时代的双修阴阳,大致上似乎相似度很高。从含义上来看嘛……八成估计也差不离。七次!也太看得起润玉了吧?于是斩钉截铁的否认,“当然不是!”
狐狸仙狐疑的瞅着玄乙,半信半疑道,“那不知小玄乙可否将你的真身告知老夫,也好让老夫我瞧个究竟?”
玄乙心念一转,放下茶盏,似漫不经心的问道,“我听闻锦觅是水神之女,天生就能呼风唤雨,还能凭空变出冰雹。我还听说,这是水神一脉血脉相传的本事,是吗?”
狐狸仙虽不知玄乙用意,但仍点头道,“确有其事。”
玄乙深深叹了口气,双手一扬,手心里竟多了一团白雪。狐狸仙惊讶的瞪大了眼,以手触碰玄乙掌心的雪,冰冰凉凉,确是真雪无疑。玄乙一扬衣袖,窗外竟飘进了洋洋洒洒的雪花,狐狸仙更是惊得站了起来,手指着玄乙直颤抖,“你,你莫非是……”
“确如你所想。”随便怎么想,反正她是打定主意,万不会再在这九重天随意现出龙身了。
狐狸仙呆呆的坐倒在椅子之上,“难道,难道,水神还有其他血脉留存于世。难道,水神和风神膝下还留有一个孩子,却不对外人所知。难怪,润玉对你一见钟情,原来你竟是锦觅同父异母的姊妹!小玄乙,你才是水神与风神的长女,是润玉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你俩还真是是天造地设,命中注定的一对啊!”
玄乙又险些喷出一口茶,她素知爱写戏文的狐狸仙想象力丰富,于是想个法子带他揭过方才的话题。万般料不到,狐狸仙的脑洞居然会大到如此地步,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她只是给了个暗示而已,他却已经自发完善并延伸了整个世界观,还真真是“天赋异禀”啊。
想着要赶紧将狐狸仙私奔到月亮上的脑洞给拉回来,玄乙环顾四周,竭力找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却发现邝露带着一众侍从浩浩荡荡的在门口候着,也不知站了多久。
要遭!玄乙看着那一群仙侍闪闪发亮的双眼,便知晓这天界最新的八卦风向,短时间之内只怕是离不开她身边了。玄乙泄气的打着招呼,“邝露,你怎么来了?”
邝露并不答话,在一旁默默指挥众仙侍上前,有条不紊的打理着璇玑宫事务。有的更换新鲜的茶点,有的整理润玉先前留在璇玑宫内的一众物件,有的在殿内做着整理打扫的琐事。不一会儿便全数完成了。令玄乙不禁感叹着现下九重天仙婢们做事比起上古之时可要高效率多了,可见润玉比之他们那个只会在知名神族干架时和稀泥的天帝要靠谱多了。
邝露吩咐几个仙侍将三个放置了布匹的托盘放到桌案上后,便打发众仙侍退下了。玄乙见这几块料子颜色新鲜,不由得起了兴趣。她素来爱美,在上古之时,平日里连穿个统一的战将装都要别出心裁的弄点花样,彰显与众神女的与众不同。那日决战前一刻,她都要焚香沐浴,穿上最爱的霜华天、衣,将整个人打理得容光焕发才去最后一搏。送死也要死的光鲜亮丽,夺人眼球!
自打来了这里,一时心绪起伏,一时打架斗法的,都没什么精神琢磨穿衣打扮了。这几款布料无论是颜色还是花样,都属难得一见的珍品。光华流转,触之丝滑,玄乙越看越喜欢,心情也雀跃了起来。
“我家润玉对你可真是再上心不过了,小玄乙,你可要好好珍惜呀!”狐狸仙看见新鲜的花样,也十分的欢喜,指着霓裳羽光缎道,“这个红的好,色泽鲜亮,喜庆!”
玄乙万分嫌弃,“你自个儿整日穿一身红,还让别人跟你一起扎堆穿,站一块都分不出来谁是谁。而且这手感毛毛的,没丝缎舒服。”
“你这没见识的,这可是羽光缎,出自翼渺洲的特产!将各色珍惜羽毛缝制在缎面之中,拿到太阳下面一照,缎上光泽层层递进,煞是好看。”
玄乙实在不爱红衣,勉强道,“那好吧,就拿手中这匹去做个披帛。这款月白色的布料做成广袖流仙裙样式,搭配火红的披帛刚刚好。烟霞色的那块便做件浅襟曳地长裙罢。”
敲定了服饰,邝露从袖中掏出一柄剑交给玄乙,“这是昨夜仙上掉落在七政殿的配剑,陛下让我带来还给仙上。”
“昨夜?”狐狸仙琢磨着这两个字,眼神意味深长的瞥向玄乙。
玄乙硬着头皮当没听到,赶紧接过剑柄,却抽不动。用了点力,却还是纹丝不动,玄乙方疑惑的望着没有松手的邝露。
只见邝露沉默良久,忽而抬首,目中泪光斑驳,“玄乙仙上,有些话邝露不知当讲不当讲。但今日,拼着以下犯上,我也不得不对仙上道声冒犯了。”
“敢问仙上,对陛下,可曾有过半点真心?”邝露素来温和平静的嗓音带着哭腔,却字字铿锵,声声有力,“如果有的话,为何要一边利用着陛下,一边却还提防着他。如果没有的话,为何又偏偏要与陛下做下那等事?既不爱他,又何苦撩拨他,令他越发的无法自拔!你可是在,玩弄于他?”
“邝露!”狐狸仙一声呵斥,随即被玄乙拦下,她平静的望着邝露。
“让她说!”
邝露强忍住眼中的泪意,眼眶通红,“你若不爱他,就不要再假意亲近于他,给他希望,最后又让他绝望。陛下他,很可怜的。他受了多少委屈才走到今日这般地位。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没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陛下的心,已经被另一个女人彻彻底底的给伤过一回了。你若再伤他一次,陛下怕是要遍体鳞伤,再难承受了。邝露还请仙上,在陛下对你尚未情根深种之前,放过他罢!”
第 14 章
玄乙待邝露说完,方不急不缓的道,“倘若我说,我确是在玩弄你家陛下,你又能如何?”
不等邝露由惊愕转为恼怒,便继续接口,“假如我非要利用他,勾引他,等他没有利用价值之后再狠狠得抛弃他,那又怎么样呢?我开心乐意,他甘之如饴,与你又有何干系。你是我的什么人,又是润玉的什么人?你又凭什么插手我二人之间的事?”
玄乙用手指抬起邝露的下巴,眼神直直的对上她通红的眼眶,“你如此爱他,在背后为他苦口婆心,打抱不平应当不是第一次了罢。想必当年于锦觅那里定然也有一套说辞,那么她听从了吗,你的担忧和眼泪又帮到你的陛下了吗?你在背后为他做的这些事,他知道吗?你躲在幕后付出良多,可你所有的委屈和挣扎却没有人看得见。即便是看见了,也不会有人在意。从前的锦觅不会,现在的我不会,你心心念念最爱的陛下,他也不会!”
一滴泪终于从颊边滴落到玄乙手边,她以拇指轻轻拭去,叹息道,“润玉是龙,你可曾见过翱翔天际的龙何时回头看过脚下曾助他腾飞过的袅袅白云?你若想他留在你身边,便不能被他踩在脚下,望着他走远。你必须要做他头顶遮天蔽日的乌云,纠缠笼罩着他,让他围绕着你腾飞,眼中再也没有其他。你若抓不住他,便会被他头也不回的甩下。邝露,你一直退在幕后,偶然向前走一步,很快又会害怕得连退两步,所以你走不进他的心,你也永远只是个局外人,又有何立场对他的生活指手画脚呢?”
邝露茫然无措,“是我一直做错了吗。可是,我若是没有及时退让,很有可能就会为他所厌弃,连在背后看着他的资格都没有了。”
玄乙一声叹息,“那便看你怎么选择了。是要么得到一切,要么失去一切的决绝。还是永远站在身后看他与别的女人纠缠不休,却始终无能为力。”
邝露失魂落魄的走出了璇玑宫,望着她的背影,玄乙默默无言。自古女子皆痴心,一旦动了情,便会深陷其中,再无自我。求若不得,执念悬心,眼中三千繁花再无颜色。可倘若得到了,便真的能就此心满意足,再无所求了吗?
记忆中,阿娘也是偶尔会被父亲的讨好而露出笑容的,可很快,便会为父亲故态复萌的花心给伤的体无完肤。记忆中,笑靥如花伴随得常常是颊边绵延不断的泪珠。
情之一字,太不可琢磨。这一刻爱的难舍难分,下一刻便可能情到浓时浓转薄,再随着时光的流逝,也许半分心动的感觉都不剩了。倒不如长长久久,平平静静的陪伴。可即便如此,在看到心上人与别的女子亲密的时候,邝露却依然会受伤。
相爱相伤,相离断肠,无论如何抉择都是穿肠毒酒一杯,她也只能帮邝露到这里了。
想着阿娘反复得到又失去的煎熬,再看着邝露爱而不得,隐忍悲痛的模样。玄乙只愿自己这一生无爱无痛,随心自由。
狐狸仙神色复杂的望着玄乙,“你又何苦这般推她上前,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你帮不了她。”
“或许因为,我是个大方的天后,真心想为润玉扩充后宫。”玄乙无所谓的笑了笑,“又或许,我自信这世间并无旁的女子及得上我,想彻底绝了邝露的心思呢。”
“我只盼你日后莫要后悔才好。”狐狸仙面色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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