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伙计们答应。
收拾好大堂,酒楼继续营业,荣三鲤回到房间关上门,摊开纸笔写下一封信,借着翌日买鱼的机会隐秘地交给贺六。
是否真的有东阴人进出总理府,这事暂时不好说。但是一份发售后不久就被回收封禁的报纸,本就值得大做文章。
傍晚时,贺六来给她送鱼,冲她点了点头。
几天之后,全国各地谣言四起,都传闻陈闲庭与东阴人私下有联系。
之前被抓的那一批还没放出来,巡警陆陆续续又抓了几波人进去,把拘留的房间都住满了,仍然没能够打消百姓们讨论的欲望。
最后省长下令,来了笔大的,张贴告示,凡是提及谣言者,只要被抓到,一律抄家赶到城外难民村去,这才堵住了他们的嘴。
不过堵嘴容易,断念头难。纵然城里不再有人谈论此事,在本就不太信任陈闲庭的人心里,对他的印象都愈发差了。
这场风波中,荣三鲤依旧悠闲地做着自己的小生意,从开张到现在已经过去小半年,锦鲤楼为她赚回来一百多块大洋。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等到来年开春估计就能回本了。
风波平息后,霍初霄曾组织商人创建的捐款已经有了眉目。他的镯子卖了一万,其他人齐心协力凑了一万,总共两万大洋,随时都可以交到荣三鲤的手上。
挑了一个刚下完雨的凉爽日子,他来到锦鲤楼外,邀请她与自己一同去难民区走一遭,亲眼看看那里的情况。
荣三鲤自上次上山祭祀后,就恨不得能与他多见两面,好观察他说得话究竟是真是假。
因此她立刻就答应了,换了一件透气的真丝短款旗袍上车,与他前往难民区。
顾小楼站在柜台后,看着远去的车影,暗暗下决心——以后他一定要买一辆更好的车,把霍初霄的风头抢得渣都不剩!
小白抱着他的猴子站在旁边,也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口中赞叹。
“督军大人真是帅,要是三鲤嫁给他就好了,我就可以跟着他姓霍了。”
顾小楼听得气不打一出来,抄起账本砸向他,“没志气!洗碗去!”
小白躲开账本翻了个白眼,腹诽着走了。
难民们大多来自东部城市,因战乱家园尽毁,城市已被东阴人攻占。他们趁乱逃了出来,有钱人投奔亲戚,或买宅子定居,继续过日子。像他们这种没钱的,就只能一路要饭,要到暂时没受影响的锦州,靠给城里人搬搬家具,拉拉人力车,或者去码头上扛大包,卖苦力挣饭吃。
锦州毕竟人口多,繁华热闹,只要不打战,一口饭还是能赚得到的。可他们无田无地,安身立命之所却不好找,总不能带着全家老小睡桥洞。
省长算是做了件大善事,统计出人数大概有一两万,就把他们安排到城西的一个废弃村庄内,不收租子,随他们住去,白天可以进城找活干,晚上六点前出城就行。
荣三鲤当初进城是从城北那条路来的,来了以后鲜少出城,只听说过有这么个地方,却从没有来过。
今天他们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出城后从大马路变成小马路,小马路变成泥巴路,正以为前面要变成臭水沟,要下车涝过去时,前方终于出现几栋东倒西歪的破房子,有小孩在外面土堆上玩。
路面不平,开车的卫兵怕震着他们,每次踩油门都小心翼翼。
汽车缓慢地往前开,出现在眼前的房屋越来越多,有些就在路边,有些隐藏在茂盛的树林后,风格是一样的残破不堪。
荣三鲤的心思本都放在霍初霄上,打算找个范振华离开的机会,仔细问他几句话的,这时也忍不住转移了过来。
为什么是这么破的房子?说家徒四壁都算好的了,简直是四面露风,有些屋顶都没了大半,靠难民们弄来一点茅草树枝堆上去遮风挡雨。
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她本以为穷归穷,起码会是个正常的村庄模样。
现在看来,这个村子怕是已经废弃上百年。
豪华汽车在这里是稀罕之物,因年男人们都进城赚钱了,只有女人和小孩在家。而女人又要操持家务,导致小孩无人看管,全都追在车子旁边跑,车轮几乎把他们的衣服都卷进去。
荣三鲤见状说:“已经到了村庄,前面路不好开,下来步行吧。”
霍初霄点点头,一行人下了车。近百个小孩穿着打满补丁的衣服挤在周围,大的有十二三,小的才两三岁,都仰头看着他们,他们身上崭新干净的衣服与漆黑的手。枪,让孩子们畏惧又羡慕。
荣三鲤感觉自己宛如被一群饥饿的小兽包围,并不担心被他们吃掉,只觉得可怜。
范振华以中气十足地声音问:“你们的村长呢?快点叫他出来。”
小孩们似乎听不懂他的话,茫然地睁着眼睛,身上大多长了痱子,被大太阳一晒,浑身上下都是通红的。
大人们也看见了他们,不知是何来意,都躲在远处戒备地看着他们,不肯过来。
范振华放弃跟小孩交流,环视一圈,冲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年轻女人招招手。
后者怯生生地走了过来,步伐缓慢,宛如上刑场。
范振华也不废话,直接让她把村长叫来,没有村长就叫个管事的。
那人听了扭头就跑,速度飞快,与刚才形成鲜明对比。
她跑了好久都不见回来,就在大家以为她当了逃兵时,她搀扶着一个拄拐杖的老头出现了。
老头穿得同样破烂,满头花白,模样得有七八十了,瘦得只剩一把骨头。
他操着一口带浓重口音的官话,勉强能够让人听得懂,问他们为何而来。
荣三鲤表明来意,愿意出资帮他们修缮房屋,购入田地。
他听完后嘴巴张得老大,露出两排没牙的牙龈,“真的吗?太好了,省长没有忘记我们……太好了……”
老头回头对大家不知说了句什么,所有人都跟着他欢呼。
范振华无语地打断他们。
“什么省长?跟他没有关系,这是督军大人出得钱。”
老头立刻往二人面前一扑,感激涕零。
“活菩萨!真是活菩萨!”
荣三鲤把他扶起来,正色说道:“感谢的话以后再说,现在需要了解住在这里的人员情况,劳烦你说一说。”
别人免费帮忙修房子,老头自然义不容辞,把他们迎入自己家中。
他在这些人中颇受尊重,据说曾经在东部当过知县,逃难的路上拿出自己的积蓄帮过不少人,于是大家主动将较好的房子让给他住。
饶是如此,他家依旧穷得叮当响。家具不如砖石坚固,又未经细心养护,早在近百年的光阴里腐烂了。他家唯一能坐的是一把竹编的椅子,只有一个杯子一个碗,男人们去城里做工时,买米面会多买一些,带回来给他。
他装在破了口的陶罐里,用稻草树叶密封好,饿了舀出点加水烹煮,就靠它们果腹。
一进屋,范振华看着拿把脏兮兮的椅子皱起眉,脱下上衣盖在上面,给霍初霄坐。
霍初霄让给荣三鲤,自己站在一边,动作自然到似乎理所应当。
范振华自然不爽,但这是督军的选择,他不好说什么,只是看荣三鲤的眼神更加嫌弃了。
荣三鲤对霍初霄的举动也有些意外,不过很快就跟老头聊起天来,专心了解情况。
他们是上午去的,眨眼就到了中午。老头非要请他们吃饭,看看他家的情况,荣三鲤推脱说早饭吃得晚,现在不饿,婉拒了他的好意。
这让他们特别不好意思,等到下午准备离开时,最先被范振华点到的那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用家里仅剩的面粉烙了几个饼子,塞到她手上一定要她带走。
盛情难却,荣三鲤只好收下。当汽车启动,几乎整个村的人都来路上挥手告别,架势极其浩大,要不是周围房子太破,堪比陈闲庭当年打了胜仗后,领兵进平州的场面了。
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感谢别人,他们如此热情,唯一的原因是现在的生活太绝望,想获得救赎罢了。
怎样才能彻底救他们?只靠修房子送粮食?
战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烧到锦州,还是要回到原点。
荣三鲤拿着那几个干巴巴的烙饼,垂眸沉思。
霍初霄看着她秀美的侧脸,皮肤那么雪白细腻,鼻尖有小小的上翘弧度,明明已经二十一了,侧脸依旧像少女一般美好。
可是每当她望过来,对上她的眼睛时,便能感受到一股直击人心的力度,仿佛能洞察一切。
霍初霄冒出与她聊天的欲望,抿了下嘴唇,装作随意地问:“你准备给他们买多少粮?”
荣三鲤道:“最近粮价高,先买一千公斤应应急。”
她做得是酒楼生意,对于粮价自然相当了解。自从发生战乱后,粮价一路飙升,包括平安的锦州。
例如大米,十年前十九块大洋就能买来一石,现在起码八。九十。
换算下来,一千公斤就要好几千大洋了,不得不省着点用。
霍初霄斜眼看着她,“我认识一位从北边来的粮商,若要大量购入,可以帮你引荐。”
“真的?”
霍初霄笑道:“明日来公馆,我为你们安排见面。”
荣三鲤反应过来他帮忙的用意,心想也好,今天范振华始终陪同在旁,没有找到私聊的机会,明日继续好了。
霍初霄再演,她自然也要陪着演,心里已经答应,嘴上却兴致缺缺。
“再说吧。”
霍初霄心知肚明地露出个笑容,没说话了,专心看风景。
回到锦鲤楼时已经到了傍晚,店里又坐满了食客,忙得不可开交。
荣三鲤没在柜台看见顾小楼的身影,好奇地走到后院,发现他与小白在帮刘桂花洗菜,顺便豪情万丈地吹起了牛。
“你有我要饭要的年头长吗?我要了十四年!”
“切,那有什么厉害的,我四岁就一天能要到十个子儿!”
第32章
“我要饭都不用凑上去,别人看我长得好看,自己把钱送过来!”
“教我要饭的师傅是叫街的,知道什么叫叫街吗?看见人就捡石头砸自己的脑袋,拿刀戳自己的脸,跪下来给他磕头,保管路过的就算是个铁公鸡,也叫它下出蛋来!”
顾小楼一时语塞,他倒没这么不要命的干过,实在没法比了。
小白赢了这轮,十分嘚瑟,从口袋里摸出几粒剥好的瓜子仁送进小鬼口中,冲他道:“我看你还是叫我大哥吧,锦州也是要打战的,咱们还得去要饭,凭你的本事怕是要饿死。只要你认我做大哥,以后我要到一口饭一定分你半口,饿不死你。”
“你这么好心?”顾小楼讥讽地看着他。
小白道:“当然也不是白给的,你不是长得好看么?我听说沪城的富婆就喜欢你这样的小白脸。到时咱们就到沪城去,一个要饭一个卖笑,狠赚他一笔!”
顾小楼抬手就是一颗生菜砸到他脸上,没好气道:“少做你的白日梦,我有三鲤,谁跟你去沪城。”
话刚说完,他随眼一瞥,看见站在门边的榕树那里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回来了。”
荣三鲤点点头,笑吟吟地走过去,低头看着大木盆里的生菜。
“洗这么多?”
顾小楼道:“生菜鸽松点得人可多了呢,便宜又好吃,桂花婶一个人都忙不过来,我们就帮她多洗点备着。”
荣三鲤颔首道:“嗯,不过也别洗多了,生菜一沾水就容易烂。”
顾小楼满口答应,试探地问她:“你呢?今天如何?见着那些难民了吗?”
荣三鲤把包放在石桌上,挑了个凳子坐下,把今日所见都告诉了他们,言语中流露出对难民的同情。
“……我还看见一个小孩,都发高烧烧糊涂了,他娘也没办法带他去看大夫。一来没钱,二来省长怕难民太多引起动乱,只让那些可以赚钱的劳动力进城,小孩女人老人一律不得进门。”
小白不知是安慰她,还是真的觉得不算问题,大咧咧地说:“小孩发烧怕什么?他们都说烧一烧身体棒,大难不死,以后更好养活。”
“都烧成傻子了,的确好养活。”
顾小楼对他的说法嗤之以鼻。
小白很不服气,要拿出案例与他争论,荣三鲤见状把包交给顾小楼,让他拿去房间放好,自己则带着小白去大堂,打算上楼看看包厢里的情况。
两人刚走上楼梯,就听见大门外传来一个拘束的年轻男性嗓音。
“请问……刘桂花在这儿吗?”
他们回头一看,发现门槛外站着个相貌清秀的男人,穿一身黑色学生服,戴平顶窄檐帽,右手一个大皮箱,左手一个大布袋,风尘仆仆,似乎是从外地来的。
荣三鲤一看见他,就明白了什么。
而他看见相貌不凡的荣三鲤后,脸上也浮现出一抹心照不宣的淡淡笑意。
唯有小白还在状况之外,疑惑地说:
“桂花婶在啊,你是谁?”
他笑笑,摘下帽子十分客气地自我介绍。
“我是她儿子,黄旭初,麻烦你告诉我娘一声,我从沪城回来了。”
儿子是老夫妻一生中唯一值得炫耀的东西,基本逢人就说。小白留在锦鲤楼短短时间里,已经从他们口中听过无数次他儿子的事。
现在被讨论的人陡然出现在他眼前,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惊讶地问:“你真是她儿子?你不是还在沪城吗?”
黄旭初道:“是,我刚下的火车。”
荣三鲤拍拍小白的肩膀,“别傻站着了,快去通知桂花婶和黄叔。”
小白蹬蹬蹬地跑下楼,一溜烟就蹿进后院,大喊:“黄老头!桂花婶!你们儿子回来啦!”
荣三鲤不好意思地对他说:
“他总是没大没小,别放在心上。”
黄旭初忙点头,荣三鲤见有不少食客都好奇地望过来,就放下手头的事,带他去后院。
一走到石桌旁,刘桂花就跑过来,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儿子,开心得老泪纵横。
“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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