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头站在后面,也很开心,却故意沉下脸教训他。
“既然回来,怎么也不写封信?还以为你出事了。”
黄旭初比刘桂花高出一个多头,单手搂着她的肩,解释道:“邮票那么贵,我想着反正马上就回来了,能省点就省点。”
“要你省什么?我们再穷能穷到你吗?”黄老头说:“再说我们现在在酒楼做事,收入稳定,也不差那几角钱邮票。”
听他提起酒楼,刘桂花忙擦擦眼角,拉着黄旭初来到荣三鲤面前,介绍道:“旭初啊,这位就是锦鲤楼的老板荣小姐。上次的信就是她帮我写的,人美心又善,是大好人。”
黄旭初认认真真地看着她,“谢谢你。”
荣三鲤抿唇笑了笑,“举手之劳而已。”
顾小楼听见动静也到后院来,习惯性地以警惕的眼神打量这个陌生人。小白则带着小鬼与傻虎站在黄旭初身后,对他的大皮箱特别感兴趣。
寒暄一番过后,荣三鲤说:“今日旭初回来,咱们也很久没一起吃过饭了,晚上不如早点打烊,大家都留下来,由我下厨为旭初做桌接风宴。”
刘桂花道:“那怎么好意思?”
荣三鲤抬手按着她的右肩,“我这人不喜爱交朋结友,只是有一点,但凡有人真心待我,那我必定也会把他们当做家人一样对待。”
家人……刘桂花怔怔地看着她,忽地想起几个月前,他们刚见面的时候。
那时自己恐怕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竟会变成这样。
吃饭的事情就由荣三鲤拍板定案了,她一句话吩咐下去,大厨加快炒菜的速度。等最后一位客人吃完,伙计立刻挂上打烊的招牌,关上了店门。
大堂留给伙计收拾,荣三鲤等人在后院忙活起来,准备晚饭。
此时夜色已经开始降临,天边残留着最后一抹暗红色的晚霞,顾小楼打开凉棚里的灯,撸高袖子要帮荣三鲤洗菜,却被刘桂花夺走机会,将他赶去与男人们一起玩。
黄旭初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满身书卷气,却能言善道,回来才几个小时就与店里的人无话不谈。
他是这里唯一去过沪城的人,也是唯一上过大学的人,知道许多他们不知道的事,兴致勃勃地讲给大家听。
黄老头本来坐在灶前烧火,听到一半的时候忍不住放下烧火棍,跑过去对自己的儿子大夸特夸,仿佛他是个天才。
黄老头越说越夸张,别人听了直笑,他自己还没意识到。
刘桂花都不好意思了,将洗好的菜端给荣三鲤时,低声说:“老板你别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一开心就得意忘形,说话不知天高地厚。”
荣三鲤道:“你们儿子确实优秀,锦州十个年轻人里也未必找得出一个念过大学的。”
刘桂花垂头笑了笑,“我眼界短,倒觉得念不念大学无所谓。只要他开心,最重要的是平安健康,那就再好不过了。”
荣三鲤没生过孩子,但是养着一大一小两个干儿子,很能理解她的心情。
两人齐心协力,又有大厨在一旁搭手,很快就做出了十几道菜。
这么多盘盘碗碗,院里的小石桌是放不下的,他们去了楼上的包厢,正好坐满一整桌。
包厢里的家具还是之前霍初霄给换的,榉木凳子上包了一层软软的牛皮,坐上去的感觉明显与普通凳子不同,舒服得多。
大厨黄老头爱喝酒,于是一落座就拿来了两坛酒,店里最好的花雕。打开盖子,清香扑鼻。
刘桂花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们。
“你们怎么又喝酒呢?这些是要用来做生意的呀,一坛多贵啊。”
大厨和黄老头表示,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吃饭,就该喝点好酒助兴。
她还想说什么,被荣三鲤打断了。
“没事,喝光了我再去买点,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家都尝尝。”
大厨与黄老头连口称赞她是好老板,当即开怀畅饮。伙计们沾了光,也蹭得几杯。
荣三鲤、刘桂花、顾小楼,都没有喝,小白与小鬼倒了半杯试试味道,结果呛进气管里,咳得涕泪横流,再也不肯碰了。
黄旭初是个学生,说喝酒喝多了伤脑子,记忆力下降,也不喝。
黄老头嫌扫兴,说不喝不是男人,非给他倒了一杯。
他浅酌一口,趁他们不注意,赶紧掺水进去,动作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黄老头爱炫耀儿子,喝多了尤甚,酒过三巡就指着他,要他说点新鲜事给大家听。
黄旭初挑了几件有意思的,说得大家兴高采烈。有个伙计一边笑一边说:“诶,上次听人说有东阴人进出总理府,你们在沪城听说了吗?是真的还是假的?”
黄旭初愣了愣,沉吟几秒后准备回答,被顾小楼冷声打断。
“你喝多了不怕被枪毙是不是?还敢提这事,想聊就去警察厅聊,省得他们专程来抓你。”
伙计被他训得清醒过来,连忙赔不是。
“我喝糊涂了,对不起对不起,大家千万别放在心上。”
顾小楼冷哼了声,不再看他,给荣三鲤夹了一块红烧肉。
“你自己烧了一桌子的菜,多吃点,别尽便宜了他们。”
看着他这副一毛不拔的吝啬样,荣三鲤憋笑憋得很辛苦,尽管不怎么饿,还是默默地把红烧肉吃下肚。
这顿饭吃到晚上十点多才结束,大厨和黄老头照例又喝醉了。收拾好碗筷,伙计们送大厨回去,刘桂花与儿子送黄老头回去。
荣三鲤等人关了门,准备洗澡睡觉,很快又听到一阵敲门声。
小白背着他的猴子去开门,咦了声。
“你怎么又回来了?”
黄旭初道:“我落了一个包在后院。”
小白哦了声,去后院帮他拿,找了一圈没找到。荣三鲤推开房门道:“找包是不是?在我这里,我怕有重要的东西就帮你收起来了,进来拿吧。”
小白不做怀疑,见包已找到,就蹦蹦跳跳地上楼去了。
黄旭初走进房间,关上门,两眼直视着荣三鲤不施脂粉的美丽脸庞,忽然往地上一跪。
“帮主,多谢您收留我的父母。”
他跪在地上,声音压得极低,真挚的感激却多到快要溢出来。
荣三鲤坐在椅子上,低头看着他。
“谈不上收留,他们也在帮我做事,平等的雇佣关系而已。再说了,当初这个地方就是你提供的,来了之后才知道原来你父母的处境并不好,顺水推舟帮一把,算不得什么。”
“话是这样说,可我之前根本不敢想象他们能在您手底下做事……帮主,他们现在是不是也成了荣门的人?”
黄旭初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荣三鲤却说:“这里人多眼杂,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偷听了去。你要是真感谢我,就不要再提那几个字。”
黄旭初忙点头。
“是!”
荣三鲤拿起桌上的包,丢到他面前,叮嘱道:“这次你回来没有任务在身,好好陪陪父母。注意谨言慎行,千万不要出差错。”
黄旭初答应,拿起包告辞,走到门边忍不住回头问:“我们到底什么时候行动?大家都在期待。
荣三鲤单手托着下巴,看着窗外寂静的永乐街,笑了笑。
“敌在明我在暗,现在着急的是他。咱们等得不是速战速决,而是一击即溃。”
黄旭初明白了她的意思,推门离去。过了会儿顾小楼就进来,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扭过头问:“三鲤,明天咱们上新菜吗?马上就月初了,正好赶上他们发工钱,赚他一笔。”
荣三鲤想了想,“还是过两天吧,明天我有事。”
“什么事?”顾小楼心里一紧,“又是霍初霄对不对?”
顾小楼猜对了,第二天一大早就有汽车来接荣三鲤去公馆,说是霍初霄已经约好粮商见面,让她过去谈价格。
这是几千大洋的大买卖,荣三鲤不敢敷衍,换好衣服就去了。
小白喜欢睡懒觉,小鬼被他带的也起得晚,伙计们又总是等到上午才来。于是当黄旭初陪着父母来卖粉皮时,只看见顾小楼气鼓鼓地坐在大堂里,脚下蹲着他收养的流浪狗傻虎。
锦鲤楼一天的生意开始了,与此同时,荣三鲤抵达了霍初霄临时居住的公馆。
省长对他可谓是极其尊重,这栋公馆比之前的还要好,家具都是国外运来的进口货,配有厨师园丁佣人等,跟城外的难民村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荣三鲤被小兵带去餐厅,一进门就看见餐桌上摆满了早餐,热气腾腾。
霍初霄坐在主位上,面前摆着报纸。范振华站在一旁,以一种很恭敬的姿势弯着腰,在他耳边说话。
霍初霄不发一言,时而点头。注意到荣三鲤的身影后,他做了个退下的手势,视线绕过范振华落在她身上。
“吃早饭了吗?”
“没有。”
“一起吃。”
“粮商呢?”荣三鲤拉开椅子坐下,随口问道。
范振华退到门边,霍初霄抖抖报纸,收起来放在一边,拿起筷子说:“我跟他约好十点钟在这里见面。”
荣三鲤无语了,“那你让我这么早过来?”
她化妆换衣服的时候,天都没大亮。
“你难道不想跟我一起吃早饭?”
霍初霄说着往嘴里塞了只虾饺,一边咀嚼一边看着她,眼神似乎意味深长。
荣三鲤以为他在暗示自己有什么话要说,不动声色地扫了眼范振华,见他没注意,就把脸凑了过去。
霍初霄果然伸出手,指尖划过她柔嫩的脸颊,嘴唇缓缓靠过来。
荣三鲤竖起了耳朵,却没等到意料之中的嗓音,而是一个极轻的吻。
她惊讶地坐直身体捂住脸,“你做什么?”
霍初霄微微一笑,狭长凌厉的眼睛弯成温柔的弧度。
“突然觉得你今天特别好看。”
“……”
荣三鲤无语极了,在心中暗骂了声无聊,拿起筷子继续吃东西。被他亲过的地方却浮起一层红霞,缓缓蔓延开来。
之后两人没再聊天,静静地吃饭。荣三鲤爱吃辣,伸手拿桌子另一边的辣酱碟时,霍初霄主动给她递过来,莫名有一种老夫老妻般的感觉。
早饭过后,两人在客厅看报纸,因天气炎热,范振华让人为他们搬来两个电风扇,见霍初霄的衬衣领子仍然印着汗渍,又让人买来几块冰装在铝桶里,分开放在客厅不同位置。
这些冰都是冬天存在冰窖里,夏天再拿出来售卖的,散发着森森的寒意,配合着电风扇的风,客厅里一下子就凉爽不少。
光身体凉爽还不够,范振华早就预备好了冰镇的饮料与西瓜,端上来供霍初霄消暑。
荣三鲤沾了光,也吃了一块。冰冰凉凉的西瓜一入肚,身体里的燥郁之气顿时消散不少。
霍初霄想起她的房间,问道:“现在酒楼里也很热吧?晚上睡得着?不如搬到这里来住。”
“我已备了风扇和凉棚,还算熬得住。”荣三鲤习惯性地拒绝,说完突然想到要是住在一起,是不是就能避开范振华,找到与他单独说话的机会?
她不禁多看了他几眼,视线扫过他藏在衬衣领下的喉结、胸膛、最后落在窄腰下,心里一紧,立刻移开了视线。
霍初霄注意到她的小动作,颇有深意地勾起嘴角,继续聊天。
“人受得住,你那些菜肉怕是要臭了。”
荣三鲤提起这事就心烦。
“我本已托了人买冰柜,钱都备好了,却迟迟没有买来。算了,还是跟其他酒楼一样,去冰窖买冰吧。”
霍初霄说:“原来你想要冰柜?这个简单,范副官。”
范振华走上前来,听候吩咐。
“你现在就让人把公馆里的冰柜送到锦鲤楼去。”
他啊了一声,“那公馆里用什么?”
“没了冰柜还有冰箱,一个冰箱不够用就再买一个,办法那么多,动脑子就想得到。”
“是……”
范振华不喜欢荣三鲤,总觉得霍初霄对她太好了些,简直爱得盲目了。可他的话他也不敢不听,只得忍着郁闷走到门边,叫来小兵把冰柜送去。
小兵前脚才出门,后脚粮商就到了,开着一辆崭新的小汽车,很阔气地进了公馆。
范振华把人领到客厅,三人在沙发上落座。霍初霄已在电话里将目的告诉了他,因此荣三鲤开门见山地问:“张老板,你手中有多少粮?”
张老板是正儿八经的北方人,身材高大体型壮硕,一坐下去沙发都陷了个坑,说话语气与坐姿一样豪迈。
“荣小姐,你这话可就问错了。我手中有多少粮你甭管,反正你要多少,我都能拿得出来。”
荣三鲤笑道:“这敢情好,那价格又怎么算呢?”
张老板报出今年的行情,与荣三鲤知道的差不多,而且每多要一千斤,就能打一个小折。
她知道他开得价不坑人,难得的是供应量那么大。可手中资金有限,要喂得嘴多,不得不精打细算。
张老板与她谈了一会儿,见她迟疑,立马说道:“战乱年代粮食是什么?那就是黄金啊!本来我是从不还价的,可听督军大人说,你卖粮是为了救济难民。我张某人算不得什么大善人,但是小时候也挨过饿,知道那种滋味儿有多难受。荣小姐如今要做大好事,我帮不上大忙,就自掏腰包,再给你打个折扣吧。”
“打多少?”
他报出一个数,荣三鲤在心中飞快换算,足足比之前的价格少了几百大洋,实在是个好机会。
她下午就与他签订了合同,约定好半个月内送粮过来,到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傍晚时,张老板带着合同走了,准备今晚就出发,为她筹备粮食。
荣三鲤送他出门,车影消失后才回公馆,感慨道:“世间还是好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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