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初霄见她情绪低落,忍不住打断道:“这些都是过去的事。”
“他们的事情过去了,你我的事情却没有。”
荣三鲤转过脸,眼眶微微泛红,仿佛淡淡地扫了一层胭脂。
“外人都说你是因婚约才求陈闲庭留得我一命,但我觉得没那么简单……其实陈闲庭一早就怀疑协议在我这里,所以才让你以成婚的名义接近我,对不对?”
这个猜测并非空穴来风,书中原主临死前的几个月,霍初霄还在床上与她谈起过此事,被她一口给否定了。
说不定,这才是书中原主必死的原因。
霍初霄沉默地听着她的每一句话,深邃立体的眉眼间笼罩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复杂情绪,和他本人一样捉摸不透。
荣三鲤等了半天,不见他答话,心知自己的猜测不说全对,起码也说中了五六分。
山顶阳光暴晒,苍翠的树叶反射出明晃晃的光。两人一站一跪,暴露在艳阳下,却犹如中间隔了层冰,谁也接近不了谁。
她冷冷地扯了下嘴角,决定断了他的念头,起身凑到他耳边。
“自从他们死后,我就发誓不提这份协议,但我今天决定将这个秘密告诉你……”
女人的气息温热中带着淡淡香味,洒在他的耳朵上,清越的声音近在咫尺。
“那份协议早就被爷爷一把火烧掉了,谁都别想拿到。”
霍初霄抬起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烈日底下尽显无疑。
“是么?那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
“哦?”
“我不恨你爹,当年指点我生路的人,就是他。”
荣三鲤猝然拧紧了眉,慌乱地朝远处看一眼,确定那些人暂时没有过来的意思,才沉声道:“怎么可能?”
霍初霄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盒子本来精致美丽,但是年头太久,被拿出来观赏的次数太多,导致边缘已经磨损,露出红色的内里。
“十年前我家破人亡,身无分文,登门求助,他将我拒之门外,还丢出了我家为了结亲特地赠与你的传家宝玉,告诉我姻缘已断,不要强求……
当时我也以为他冷血无情,翻脸不认人,直到打开盒子才发现,里面藏着一封引荐信和一张银票,已在暗中为我指明方向。”
荣三鲤满脸震惊。
“他真的帮了你?为何从未对我提起过?”
霍初霄苦笑了一声,摩挲着盒子说:
“或许他也不确定我是否能东山再起,事实上倘若我胆小一分、谨慎一分,如今依然是个不起眼的边疆小兵。”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让人简直无法接受。
荣三鲤紧盯着他的双眼,企图从里面找出说谎的痕迹,可是失败了。
随即她又问:“既然你我无仇,为何不早日坦白?”
离开平州的那一晚,她甚至想过要不要趁他酒醉冒险杀了他,彻底解决这个将来的威胁。
最终她放弃了,不是因为心软,而是门外就站着十几个小兵,倘若她得手,小兵们必定将她乱枪打死,插翅难飞。
现在……他告诉她,他一点也不恨她的父亲,反而非常感激?
霍初霄启唇欲说出实情,眼角余光瞥见范振华已经带着下属朝这边走来,就闭上嘴,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飞快写下一个字。
等他们来到二人身边时,字正好写完,霍初霄把她的手抬到唇边,落下一个暧昧至极的吻,挑着眉戏谑地说:“今日我们已经见过长辈了,是不是可以考虑丧酒变为喜酒,让你借这个机会,改成我霍家的姓?”
荣三鲤平日里十分冷静镇定,今天一下子得知太多事,没有他那么反应迅速。此刻她心烦意乱,顺水推舟,装作生气的样子说了句“滚你的”,就握紧那只手,把竹叶青浇在地上。
范振华的视线在二人身上扫了扫,不苟言笑地提醒道:“督军大人,今日天气炎热,山上又无阴凉可避,为了您的身体着想,还是尽快下山回公馆吧。”
顾小楼和小白也走了过来,为荣三鲤撑伞,不甘示弱地说:“是你们督军自己要跟来的,说得好像我们强留一样,倒抱怨起天热了。”
范振华最讨厌这种不懂规矩的小子,斥道:“你们说话客气点!”
眼看他们就要吵起来,荣三鲤收拾好东西,转过身说:“回家吧。”
她是今天的主角,她都发了话,山顶上又这么热,众人谁也不想留,离开跟着下山。
来到山脚,各自上车。荣三鲤坐在车内,透过窗户看着护送霍初霄上车的范振华。
他与第一次见面时无异,人高马大,表情冷漠。身上穿着副官的蓝色制服,肌肉几乎从挺括的衣料里爆出来,拳头大的可以一拳打死牛。
由于有时太过听霍初霄的话,他给人的感觉就是霍初霄的一条狗,绝不会怀疑他对他的衷心。
可刚刚霍初霄在她手心写下的字,分明就是一个“范”。
他以前不告诉她真相,是因为范振华。
而他刚才对她说出实情时,范振华的确不在场。
车子启动了,荣三鲤靠在椅背上,回忆以前与他接触时的情形,发现无论哪一次,哪怕他们仅仅是在书房喝个茶,范振华都要站在门外守着。
她曾以为是为了保护他,仔细想想,其实更像监视。
脑中突然又浮出一件事,之前去省长家参加宴会时,霍初霄曾告诉过她,范振华的太太是陈闲庭的远方表妹。
当时她没放在心上,笑笑就过了。现在突然意识到,可能那时他已经在暗示。
所以说……范振华其实是陈闲庭安插在霍初霄身边卧底,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而霍初霄对她的死缠烂打,对她的无脑追求,都是演给远在平州的陈闲庭看的?
这么说来,霍初霄倒与她是一路的,毕竟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可是不对,他要是不恨她,也不服从陈闲庭,那么在书里最后为什么要杀掉原主?原主除了想报仇外,并没有触碰其他的禁忌。
荣三鲤终于知道了真相,却感觉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眼前蒙了一层浓浓的雾,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大概是她的表情太过茫然,以至于顾小楼以为她沉浸在亲人逝世的伤痛中,停下车安慰道:“三鲤,我永远在你身边。”
荣三鲤抬起头,看着他清澈明亮的眼睛,忽然不再纠结了。
霍初霄本就不是她计划之中的,得知真相又怎样?能利用他最好,不能利用就还是按照原计划来,不会受到影响。
她缓缓露出一个微笑,正要点头时,小白突然高举双手,嘹亮地喊了声。
“还有我!”
顾小楼嫌弃道:“关你什么事?一边去。”
“我也是三鲤的干儿子啊。”
两人又你一句我一句的吵了起来,前面的车按喇叭,问怎么不动了。
荣三鲤忙安抚他们,让顾小楼继续开车。
霍初霄毕竟还有收编军队的任务在身,把他们送到永乐街,就前往省政府了。
锦鲤楼难得休息一天,荣三鲤无事可做,想起这些天的饭菜都是顾小楼做的,就拿出曾爷爷的菜谱,对照上面选好食材,准备犒劳犒劳顾小楼,顺便为小白做一顿迟来的接风宴,让他们吃顿好的。
这些天店里又上了不少新菜,云腿炖乳鸽、麻油酸菜鱼、生菜鸽松等等……
其中生菜鸽松的材料最为接地气,却是当年皇帝最爱吃的,本来只有紫禁城里有。后不知被谁偷得菜谱,成为了羊城名肴。
这道菜用料很简单,一是鸽子肉,二是生菜,都以最嫩的为佳。
手法稍显复杂,一只鸽子不过四两,还是连同骨头和毛一起的,宰杀洗净后,要耐着性子把肉一点点从细如竹篾的骨头上切下来,剁成肉里,用调味料腌制。等到入味后下锅大火翻炒,轻油少盐,宁淡勿咸。
至于生菜处理起来就简单多了,无需下锅,以稀释的灰锰氧水浸泡,反复冲洗,方能用来包裹鸽子肉。
两种食材一熟一生,滋味各异,放在盘中晶莹翠绿,喷香扑鼻,却一点也不油腻,乃盛夏时节清热解毒之佳品。
如若客人嗜辣,便佐以特制的香辣酱,涂抹在鸽松或生菜上,吃法很有点德国汉堡的意思。
锦州城气候适宜,养鸽子的人家很多,因此这道菜物美价廉,推出后广受欢迎,已经卖出去许多。
荣三鲤只在教刘桂花的时候做过一次,这是第二次,烹饪时非常用心。
午饭做好,摆在石桌上,顾小楼昨日傍晚花三块大洋购入一顶凉棚,已经让工人搭好了,面积颇大,足足遮盖了半个院子,石桌正好藏在阴凉底下,温度比外面低许多。
凉棚的主体是木头架子,顾小楼额外买来几盆葡萄树,说等来年的时候,他们就可以铺上凉席躺在下面乘凉,一张嘴就能吃到葡萄了。
他描述的画面确实美好,引得荣三鲤都忍不住向往。
盛了三碗饭放在石桌上,她左右看看,咦了声。
“小白呢?”
“他满身臭汗,我让他洗澡换衣服去了。”
荣三鲤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顾小楼莫名其妙地问:“你笑什么?”
“你越来越懂事了,我开心呀。”
顾小楼本来在刷锅洗碗,闻言脸一红,羞涩地低下了头。
他本来很嫌弃小白的,对方爱放屁、爱打嗝、爱抱着他的猴子,身上永远有股动物的味道,还一点底线都没有,看到别人的好东西就羡慕。
可是现在看来,这些缺点太顺眼了!
小白缺点越多,不就越衬托出他的沉稳懂事吗?
顾小楼暗自下决心,以后努力挖掘出他更多缺点,然后在三鲤面前好好管教他。
正琢磨着小白还有哪些缺点时,对方已经以神一般的速度换了干净衣服跑下楼,跟饿了三天的野猫一样,闻着香味儿往桌上一扑,惊喜叫道:“这么多好吃的!”
“嘎嘎。”小鬼坐在他脖子上,兴奋地手舞足蹈。
荣三鲤看着他,突然发现小白长得也挺好看的。五官端正,大眼高鼻,眉毛极浓,不难看出长大后的英俊雏形。
皮肤虽然黑,但是经过这些天的好吃好喝,变成了一种很健康饱满的小麦色,透着莹润的光泽。
配上他那一头刺猬般的短发,赫然就是个伶伶俐俐的机灵鬼,眼珠子总滴溜溜地转,手脚停不下来。
最大的缺憾就是规矩还得慢慢教,他都七八岁了,也该开始认字,给他找个学堂才行。
荣三鲤一边琢磨着,一边与他们吃了午饭。小鬼和傻虎也占据一席位置,热热闹闹的,竟有种久违的家的感觉。
悠闲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一天转眼就结束了,翌日酒楼正常营业。
荣三鲤完全把柜台交给小楼打理,自己只负责打烊后算总账。自陈闲庭的进攻计划受到影响后,平州也连着很多天都没有新消息传来,一下子变得无事可做。
不过酒楼里每天客流量那么大,新鲜事永远少不了。这不,她吃瓜子吃得口干了,去大堂为自己泡杯茶的功夫,就听见几位食客,正在嘀嘀咕咕地聊当今大总理。
陈闲庭的成功,有人敬佩有人怀疑,众说纷纭。
最先提起他的那位食客,就是怀疑他立场的。
“你们看到了之前被封的报纸吗?上面都说了,有东阴军官进出总理府,已经不是第一次有报纸这样写了,我看他八成有鬼。”
陈闲庭被平州人奉为救世主,在锦州也颇具人气,立刻就有人表示反对。
“这些都是小道消息,谁信谁就是傻子。陈总理亲手把东阴人赶出平州,之后屡屡带兵迎击,他要是汉奸,这天底下还有好人吗?”
“他带兵打仗是不假,可你看自平州大捷后,还有几次是赢的?最后不都是赔款了事,再这样下去,国库迟早要被他掏空了。”
“要是能赢他会故意不赢吗?赔钱也是无奈之举,再说最起码国土还在,只要不动根本,东阴人就掀不起大浪。”
最先说话的人哧笑了声。
“切,还有蠢货相信他的鬼话。告诉你们吧,早在他领军进平州的时候我就听人说,当初他发家靠得就是一个东阴军官,保不准他夺回平州就是东阴人的安排。”
“你放屁!”
后者忍无可忍,拍桌而起,抄着凳子就砸过去,二人打作一团。
他们都是和朋友来下馆子的,周围人连忙劝架,期间你踹他一脚,他扇你一嘴巴,倒是打得更加热闹了。
顾小楼一看,放下毛笔道:“怎么可以在酒楼里打?打坏东西怎么办?我去劝劝。”
荣三鲤伸手拦住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插手此事。
他们动手不久,巡警听见动静,敲着铁棍喝令所有人住手。
问清到底是为什么打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打电话给警察厅,开来几辆车,把所有人都抓了回去,包括锦鲤楼的伙计,还有荣三鲤本人。
顾小楼差点气死,他们就是个做生意的,别人打架关他们什么事?
荣三鲤知道巡警为什么抓人,关好酒楼大门,带着他们冷静地上了车,在永乐街众人诧异的目光下,被巡警载去警察厅。
一下子来了几十个人,警察厅里顿时热闹起来。
这些人被分成三波,骂陈闲庭是大汉奸的一波,为陈闲庭说话的是一波,锦鲤楼的是一波,分别单独审问。
荣三鲤非常配合,警察问什么她回答什么,客客气气,毫无怨言。
这倒让这些警察们很惊讶,他们知道她与督军的关系,一点也不愿招惹,只是碍于上级命令不得不照做,本想着随便问两句走个过场就算了,免得惹上刺头,没想到她却是最听话的。
锦鲤楼的人毕竟只是旁观的,警察审问完确定无关后,就把他们放了,还殷勤地送回酒楼。
至于那些动了手的人,还需要仔细核查。
打开大门,众人怨声载道地收起那一地狼藉,顾小楼不禁抱怨道:“这又不是平州,怎么连陈闲庭三个字都不能提?”
荣三鲤捡起地上的筷子,低声说:“知道不能提还说?今天的事大家都看到了吧,以后哪怕喝多了也要关好嘴巴,别给自己没事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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