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三鲤横竖花得不是自己的钱,只管要贵的,不要对的,看霍初霄这么悠闲,好奇地问:“你现在不用开会了吗?”
霍初霄坐在她对面的欧式刺绣沙发上,因天气热,外套已经脱了,只穿一件浅蓝色的衬衫,袖子卷到手肘处,露出修长紧实的小臂,白皙的皮肤上有一层淡淡的绒毛。
他手里拿着一叠家具老板送来的宣传册,斜靠在沙发上看,华丽的沙发为他增添了几分尊贵的气质,闻言他抬起眼帘,黑眸从散落的刘海下露出来。
“你很关心这个?”
荣三鲤随口道:“怕你耽误了正事而已。”
霍初霄瞥了眼站在门边守卫的范振华,微微一笑道:“除了跟你在一起以外,没有什么是正事。”
荣三鲤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搓搓让它消下去,没说话,怕他再说这种肉麻话恶心她。
霍初霄随手递给她一摞新的宣传册,“这是上午送来的,据说专做德国货,你看看。”
“现在能买到德国的家具?”
运输成本恐怕比家具本身还贵吧,何况怎么运得过来?
霍初霄笑道:“只要有钱,什么都能买到。”
“我不是万恶的生意人,你才是。”
荣三鲤说完翻开册子,里面的照片风格果然不同。款式大多是经典款,造型简洁,鲜少用丝绸刺绣等元素,材料都是百年往上的老木料。
角落里还标着价格,她在心中换算了一下,咂舌。
摇摇头继续看下一页,荣三鲤忽然摸到一张材质不一样的纸,翻开一看,竟然是份报告,落款是霍初霄三个字。
报告怎么会在这里面?霍初霄故意试探她?
第一反应是还回去,可她实在好奇霍初霄写了什么,就不动声色的用宣传册遮住报告上半部分,垂眸细看。
报告是他给陈闲庭的,里面叙述了他来锦州后的一切行动。与省长见了几次面,分别会见了哪些高官,他们对于归降投诚的看法如何,一五一十,仔仔细细。
其中还提起了陈闲庭进攻计划搁浅的事,这件事荣三鲤记得很清楚,就在霍初霄消失之处,也就是她参加完省长家的宴会回来之后。
当时有小报隐晦地报道了情况,据说是陈闲庭驻扎在平州城外的部队遭到夜袭,损失惨重,一时间难以恢复,所以才暂时停止对北方的进攻计划。
省长的态度处于摇摆不定的状态,既不愿轻易归降,也不想得罪陈闲庭。
那份小报很快就被封禁了,城内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此事。荣三鲤却比撰写报纸的记者更清楚内幕,因为夜袭的起因,就在她对贺六交代的那句话上。
现在看来,贺六很尽责的把话传去了昌州,效果立竿见影,阻止了他的进攻。
可问题是,陈闲庭的根基没有遭到重创,等这一波过去,恐怕他会更加警惕。
报告中霍初霄最后写到,本来已经动摇的省长因这事退缩了,没有把那几万军队交给他,他将继续留在锦州,尽力说服他。
难怪他来锦州,原来不仅仅是为了她……
荣三鲤看完内容,暗自记下,正准备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把宣传册合上时,霍初霄突然问:“你在看什么?”
她抬起头,对上他深邃冰冷的黑眸,心脏猛地一颤,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铤而走险,把报告抽出来,开玩笑地说:“这里有个奇怪的东西,恐怕你要给我封口费了。”
她如今的身份是个酒楼小老板,就该说小老板会说的话,普通人拿到这份文件看不懂也用不着,何必害怕?
霍初霄起身走到她面前,抽走文件扫了眼,脸色一沉,回头问范振华:“怎么回事?”
范振华困惑地看了几眼,心下大惊,“我明明已经让人拿去处理了,怎么会在这里?”
“我对你足够放心才把它交给你,居然如此粗心大意。幸好看到得是三鲤,要是被外人拿了去,你知道是什么罪吗?”
“枪、枪毙。”
范振华深深埋着头。
唰啦一声响,霍初霄把文件丢到他身上,纸张飞了满地。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让它出现的话,哪怕你老婆是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你。”
范振华被他骂得大气都不敢出,默默地捡起文件走出去,看背影乖得像个孙子。
荣三鲤目睹他训话,心里只觉得奇怪。
老实讲,要不是她很了解霍初霄对陈闲庭有多衷心,她都怀疑他是故意帮自己开脱了。否则为什么不怪她,反倒去训范振华?
范振华走后,霍初霄回到原位上,拿起宣传册接着看,半晌后放下道:“为什么一直看着我?”
荣三鲤忍不住问道:“我看了你的文件,你不怕我走露风声,告诉陈总理的对手?”
“不怕。”霍初霄说:“冤有头债有主,要是我在外面听说了什么,第一个来找的就是你。”
荣三鲤耸耸肩,不以为然。
看了几个小时的宣传册,两人大致敲定要买的家具。
天色已黑,荣三鲤决定回家,霍初霄留她下来吃饭,她婉言拒绝,被司机送回锦鲤楼。
装修的工作忙了将近两周,家具全部买好,装修工人也聘请到位,霍初霄邀请她一起当督工,她一口回绝,说自己没时间。
霍初霄戏谑道:“又为了忙生意吗?你一天赚得恐怕还不如我给出的工钱多。”
荣三鲤故作惋惜地笑道:“是呀,可惜我只有这么大的能力,赚多少算多少。”
霍初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赚点也不错,给自己当嫁妆。”
“……”
跟他说话真是吃饱了撑的,荣三鲤冷冷道:“明天是我爹娘的忌日,我要祭奠他们。”
霍初霄猛然一怔,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光芒,嘴唇动了动,低声说:“原来是这样……”
荣三鲤没有心情再与他闲谈,推开永远守在门边听候吩咐的范振华,走出了房间。
六月十五,中伏。
宜纳采、探病,忌祭祀、嫁娶。
今天不适合祭祀,却是荣家上上下下的忌日。除非自杀,没有人能做好计划,挑个良辰吉日死去。
就在两年前的这一天,荣家上上下下二十多口人,除荣三鲤以外,全部被拉到街市口枪毙。
他们暴尸七日,大热的天里,蛆虫遍生,满地蠕动,使百姓全部绕路走,不敢直视。
直到荣三鲤从外地回来,亲自收尸,将他们埋在城北的荒山上。
荣父常说不喜欢北边,夕阳再美也不想看,总觉得有种日暮西山、气数将尽的感觉。
简而言之,就是容易短命。
他一语成鉴。
原主问遍了所有沾亲带故的人,也没为其谋得一块北山之外的地,只好咬着牙关入葬,心中发誓一定要为家人报仇,手刃陈闲庭。
往事历历在目,荣三鲤起床后穿着雪白的衣裤,在梳妆台前静坐了一个小时才出门,顾小楼和小白也穿上一身白衣,怀中抱着装有纸钱香烛等物的竹筐,问她:“现在出发吗?”
荣三鲤看了眼天色,点点头,接过顾小楼怀中的东西,让他去开车。
老福特静静地停在院子一角,车顶已经落了灰。顾小楼赶早起来将它清洗干净,从后门开出去,停在永乐街路边,让二人上车。
小白头一次坐这种私家车,兴奋地左右张望,从后座爬到副驾驶位上去,眼巴巴地缠着顾小楼。
“以后你可以教我开车吗?”
顾小楼一口回绝,小白苦苦央求,缠来缠去,他无意中瞥了眼后面的路,脸色一沉。
“三鲤,有车跟着我们。”
荣三鲤降下车窗往后看,只见不算宽阔的路上,一辆崭新的黑色汽车跟在他们后面,距离不到十米。
他们拐弯那辆车就拐弯,他们加速那辆车也加速。
最后顾小楼开了一个多小时,把车停在城外山脚下,那辆车也停了,霍初霄与范振华从车上下来,一同的还有从不离身的护卫兵。
她站在车边,皱着眉问:“你来做什么?”
荣父在他最落魄最无助的时候拒绝了他的求助,他回来后没有挖掉他的坟,已经算克制了,总不能是来祭拜他。
霍初霄表情平静,领口的勋章在盛夏的阳光底下闪闪发亮,简单地吐出两个字。
“陪你。”
“我可不会感谢你,他们在天有灵,也不会愿意见你。”
霍初霄表示无所谓,径自朝山上走去。
顾小楼朝荣三鲤投来询问的目光,荣三鲤抿了抿嘴唇,决定无视他,也踏上了山路。
两辆汽车留在山脚下,由小兵看管,一行人沿着樵夫和猎户踩出来的崎岖山路往上走。
荣家人的坟墓远在平州,不可能回去。按照老家的习俗,可以就近找一座最高的山,在山顶上烧纸钱,据说觅食的苍鹰会把思念带去天上。
第31章
天气炎热,已是盛夏,他们足足爬了半个多小时的山,等站在那山顶时,个个汗流浃背。
霍初霄穿得最多,却出汗最少,半路上他对小兵伸出手,后者递给他一把绢面涂满黑色涂料的伞。
他撑开,要为荣三鲤打,顾小楼突然冷哼一声,也从竹筐里抽出同样的伞,只是略旧一些,撑在荣三鲤头顶,然后以挑衅的眼神看着他。
霍初霄无所谓地笑了笑,给自己打。
小白满头大汗,却精力充沛,爬上山后依旧神采奕奕,猴子似的活蹦乱跳。
“我们在哪里烧啊?”
荣三鲤环顾一圈,选了块较为平坦的空地,让他们把东西拿出来。
佛香、蜡烛、纸质金元宝……零零碎碎地堆在一起,让人看着就满心苍凉,耳中听到的却是生机勃勃的蝉鸣和鸟叫,组合出一种差异极大的荒诞美感,好似活在一个梦幻虚假的世界。
荣三鲤点燃了两根蜡烛,,摆放好纸钱,让顾小楼放鞭炮。
小白对于这件事很感兴趣,夺过点鞭炮用的香,抢着要来。二人争执之间,他一不小心把荣三鲤亲手摆好的纸钱堆给踢翻了。
二人愣住,谁也不敢动弹。
荣三鲤微垂着头,冷冷地低喝一声。
“胡闹!”
顾小楼跟了她五年,很清楚这件事对于她来说有多严肃多重要。家里多了个没规没矩的野孩子,他这个当老大的,自然要出面管教,于是当即拽住小白的手。
“三鲤,我带他去一边等你。”
荣三鲤点点头,小白就被顾小楼半拉半拽地往前带了几百米,最后停在一株歪脖子老树下,遥遥地朝这边看来。
霍初霄瞥了眼从不离他一米之外的范振华和那些护卫兵,吩咐道:“你们也过去。”
范振华啊了一声,急道:“可陈总理派我来的时候特地吩咐过,绝对不能离您太远啊。否则要是您出了事,他能要我的命。”
“那你怕不怕我现在要你的命?”
霍初霄眸光冷漠地看着他,身上散发出一种无形的威压。
范振华迟疑不决,最后沉声警告了荣三鲤一句“要是敢胡来就毙了她”,才带着那些人走到顾小楼身边,站着不动,戒备地看着这边。
相隔这么远,他们的说话声已经听不清,被山顶的风带去了很远的地方。
荣三鲤手里握着一把紫红色的长香,收回视线道:“你的下属可真是忠心耿耿。”
霍初霄抬头看了看晃眼的太阳,“你还是抓紧时间吧,否则祭祀的时间就要过去了。”
荣三鲤直到现在都想不通他的来意,姑且理解为看热闹,不再理会他,专心做事。
竹筐里还有一叠切好的猪头肉,几块荣母生前爱吃的点心,一瓶荣父喜爱的竹叶青。
一切都布置好后,荣三鲤跪在这几样东西前,认认真真地叩拜三下,闭上眼睛,记忆混合着佛香的味道,一同在她脑海中浮现出来。
原主经历过的每一件事她都知道,比看电影更生动。她看见了对方儿时与家人间的温馨和睦,也看见了原主收尸时的悲痛欲绝。
如此清晰的记忆,很难不感同身受,事实上当她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的第一瞬,就突然明白书中原主为何那么执拗,宁愿死也要报仇。
那种仇恨深深扎根于心底,想忘忘不掉,想逃逃不了,唯有手刃仇人,将他的血洒在父母的墓前,才能踏踏实实的睡一觉。
她毕竟不是原主,所以比她理智得多,绕开了原主选择的错误的路,另闯一条更为安全的。
不过这条路的终点是通向成功么?她至今无法肯定,只能尽力部署好一切,走一步看一步。
荣三鲤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眼睛睁开一条缝,不动声色地瞥着霍初霄。
在原书中,霍初霄毫无疑问是原主的对手,但是与他接触了这么久,对他的看法变得不确定起来。
他到底是敌是友?
陈闲庭亲手提拔他,给了他无上荣耀的生活和地位,他毫无疑问是陈的人。
那他何必对她死缠烂打?
只是为了追求她?不可能……只有常清廷的性子才会做那种无脑的事,霍初霄绝不是会在漂亮女人面前抛弃理智的人。
大概是身边只有他,不用担心被外人听见,荣三鲤生出了一点试探的想法,看着插在猪头肉前三根缓慢燃烧的香说:“当年陈闲庭下令杀他们的原因,想必你很清楚。”
霍初霄低低地嗯了声。
“东阴人攻入平州时,曾胁迫先帝立下一份割地赔款的协议,同意割让平州、沪城、东部三省等地,并且赔偿五亿两白银给他们。先帝迫于性命威胁,立下协议,准备交给他们时突然反悔,将协议与虎符一并交给我爷爷,自己则自焚于皇宫之中。
几年后爷爷死于平州,东阴人翻遍他的尸体也没找到那份协议。紧接着陈闲庭的大军就攻打进来,东阴人败退,陈闲庭领兵入驻平州,任总理一职,听闻此事后,就找到我爹,要他交出协议。”
荣三鲤顿了顿,声音悲痛。
“我爹不知协议所在何处,陈用尽办法也未能让他开口,最后恼羞成怒,以通敌叛国之罪,抄了我家满门,除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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