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怕是得多洗洗。”
厨子没瞧见进来的陆沅君,犹犹豫豫的提起木桶,往铁锅里倾倒的同时,还叽叽咕咕的。
“小姐掉泥坑里头了?这都够洗三回了。”
丫头们不当家不知到柴米油盐贵,干净水也是要钱的呀。
咱宅子里头安自来水花了多少钱?
最近花了大价钱安的自来水也不能用了,洋人的自来水公司早人影子都见不到一个,跑了个干干净净,修都没法子修。
现在宅子里头吃住用的水,都是街头小贩挑着沿街叫卖的甜井水。就知道烧烧烧,烧的可都是钱!
“你别管那么多!”
小丫头脾气还挺大,双手托在木桶底下使了些力气,水咕咚咕咚的倒进了锅里。
另一个蹲下身子,往灶台里添了把柴,呼呼的拉起了风箱,试图让火着的旺一些。
“这几天做的清淡些,可别给小姐做肉吃了!”
厨子把木桶放在地上,双手叉着腰,嘿这俩丫头,比小姐脾气还大。小姐还知道说个谢谢和请呢,你们俩在这儿吆五喝六的。
“到底咋回事啊?”
厨子拿起瓢,舀了半瓢仅剩不多的甜井水,灌进了嘴里。
“你杀过猪么?”
拉风箱的丫头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厨子。
厨子五大三粗,常年在厨房里走动,平时不缺吃的,肚子高高的鼓了起来。
“杀猪可是个力气活,那是好几个男人搭手干的,我一个人不行。”
年节时候待宰的猪有三百斤,劲儿大得很。
说着厨子摇摇头,七尺男儿肩头一颤。
“别说杀猪了,你见过杀鸡没有?那个叫,叫的你心都颤了。我头一回杀鸡的时候,好几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做梦都是血淋淋的……”
回想起以前杀鸡的场景,厨子至今都忘不掉。甚至鸡头在砍下来以后,还会蹦哒几下呢。
“咋突然问这个?”
丫头的话没头没尾,厨子觉得奇怪。
“小姐走了一天,不年不节的,杀猪去了?”
谁家养的猪不得是到了冬天年关的时候再宰,现在猪崽子还小也没长膘,宰了才几斤肉?
“小姐刚回来的时候,我缠着小姐问过西洋风情。”
丫头重新拉起了风箱,呼呼的声音在厨房里响了起来,压的说话声反而模糊不清。
小姐口中西洋有好有坏,最让她难忘的是这一件,西洋竟然有食人部落,陆沅君还教过她一句西洋话。
“Long pig。”
Long是长,pig是猪,加在一起本该是长的猪,在西洋话里的意思却是人肉。
“我怕小姐今天是杀过长猪了。”
丫头望着灶台里窜起的火苗,不敢继续自己的猜想。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一更】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人人都长了眼睛和耳朵。不管是运城中突然出现的士兵,还是城楼上的人全副武装, 都叫运城的百姓惶惶终日,心惊胆战。
像是黎明前的天空异常黑暗, 骤雨来临前甚是平静,运城的街头诡异的没有异变。
百姓仍旧是该出门的出门,该买菜的买菜, 仿佛人人都可以忽略即将来临的暴风雨。只是城中的气氛和以前不同,人们说话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的压低声音。
沿街挑着的担子的货郎以前叫卖声悠扬, 可以传两条街巷。而今只有当货郎走到了宅子的大门口,院子里的人才能听清叫卖的声音。
入夜之后, 有些人家就背着包裹往后山上钻,翻过几座山要是能保住命也算是好的。往往是白天还跟你说笑的人家,第二天早上醒来就已经人走楼空。
剩下没有离开的,在太阳下仍旧装做一切如常, 插科打诨说说笑笑, 唯独笑意有些牵强。
陆家宅子大多数的人家一样,除了餐桌上没再有红肉之外, 一切都按着陆沅君还没出阁时候的样子,连称呼太太的人都少了。
冀北大学已经停课好一阵子了,陆沅君竟然在房间里看起了书,军务和政务都放了手, 关上门装聋作哑。
夜半时分她总是从睡梦中惊醒, 梦到自己握着匕首, 鲜红色的血液从匕首的尖端缓缓向下流,沾满了她的双手。
陆沅君甚至听了丫头的话,在枕头底下放上了剪刀。噩梦仍旧在继续着,丫头说这鬼凶的很,需要找个屠户买把带血的杀猪刀挂在屋子里头,才能给陆沅君挡煞。
带血的杀猪刀挂在屋子里,陆沅君或许就分不清噩梦和现实了。
睡梦之中,陆沅君隐隐约约的听到了枪炮的声音,双手紧紧捏住盖在身上的薄被子,猛的睁开了双眼。
额头出了一层虚汗,身上也是汗涔涔的,她将手放在胸口长长的舒了口气。
“是梦。”
陆沅君安慰着自己,日头已经照进了屋子里,也没必要继续睡下去了。
她掀开被子从床榻上起来,因着之前在屋里头动了土,或许是没有匆忙之下没有填平,身下的床榻总是嘎吱嘎吱的响个不停。
陆沅君随手批了几件衣服,目光瞥向了墙角立着的挂钟,时钟停在了七点的位置。
起身走到桌边,丫头们还没来得及换上新茶,茶壶肚子摸上去有丝丝凉意。陆沅君此刻觉得喉咙干哑,也顾不得母亲总是提起隔夜茶有毒的话,给自己倒了一杯,养着脖子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
隔夜茶有没有毒陆沅君不晓得,但隔夜的茶浓到苦涩却是真的。一杯茶没有解渴,陆沅君咬着下唇,犹豫着是要再来一杯,还是等等换壶热的。
轰隆隆——
耳边又一次传来枪炮声,陆沅君提起茶壶再次将茶杯斟满。看样子自己还没有彻底清醒,茶浓一些对她更有用处。
然而这次灌下之后,舌尖的苦涩没有散去,耳边的枪炮声也没有停止。
陆沅君这才反应过来不是做梦,而是她不愿去想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院子里剩下的人都从自己的屋子里跑了出来,仰着脖子往天上看。
天一如即往,是深邃的湛蓝,头顶没有会飞的铁疙瘩,枪炮声也并非在运城。从烟雾升起的地方来看,短兵相接应当是在城外。
站在窗边,陆沅君看着院子里的人,倒有些希望是自己还在做梦了。
“他娘的。”
陆沅君低声咒骂了一句。
“小姐你说什么?”
一个丫头端着洗脸水进来,恰好撞上了陆沅君的这一句粗话。
若不是双手端着脸盆,丫头都想扣扣自己的耳朵,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粗话自从司令走了之后,就很少在陆家宅子里响起了。
小姐就算是骂人,也是用的西洋话,在陆沅君的屋子里听见这三个字,还真是头一回。
“没什么,叫司机备车,我要出门一趟。”
陆沅君从丫头的手里接过了脸盆,放在架子上,双手浸入了温热的水中。
司机在成为陆沅君的司机之前,一直是跟在封西云身边打仗的,因着有一身好功夫,还立了不少的功劳。
这会儿听见枪炮声,自己却只能躲在这个铁壳子里,心里别提多不痛快了。可保护陆沅君是他得到的任务,必须尽力做好。
到目前为止,他自认为做的还不错。
车子停在陆家宅子的大门外头,枪炮声一响,运城百姓也没有了继续伪装下去的兴致,要么躲在的家里的炕头上,要么就全家老小一起逃难。
城中的街巷里到处是乱窜的人影,幸好巡警没有罢工,挥着警棍巡逻。碰上有想要闹事的小混混,就先被巡警收拾了。
除了巡警之外,城中到处是持枪的大兵,小混混们的斧头和砍刀,也不敢真的去跟子弹硬碰硬。
司机看向前方,运城乱是乱了,也没有到彻底混乱无序的地步。
他正望着窗外的人群出神,陆沅君从宅院儿里出来,拉开车门坐在了后排。按规矩呢,应该是他给陆沅君开车门的,这会儿反应过来自己走神,司机回过头道。
“我没瞧见太太出来。”
好在陆沅君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自己也长了手,开个车门能费多少事。
“城中的米面铺子,挨家挨户的去。”
她拍了拍司机的背倚,轻声报了今天的目的地。
司机不晓得太太要做什么,发动了汽车,先往运城最大的粮油铺子开去。
两天没有出门,陆沅君看着窗外的街景和匆忙奔走的人群,不由得也跟着紧张起来。
手心里出了一层薄汗,她将放在腿上的挎包紧紧拽着,里头除了封西云留下的枪,还有她的半个身家。
汽车为了避开人群,不停的在小巷里穿梭,拐过最后一个走上了大路,嘈杂声突然变大,有几个穿着军装的人走上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车子停稳,大兵敲开了车窗,看清车里的人是谁之后,站直身子敬了个礼。礼毕以后,他们面色难看,轻声道。
“太太要不绕路吧?”
陆沅君望外看了一眼,前头是冀北大学,过了学校便是运城最大的粮油铺面。绕路的话就要绕开冀北大学,在学校里教了两年多,陆沅君晓得它有多大。
父亲给冀北大学拨地的时候并没有吝啬,绕开它会把几分钟的距离变成几十分钟。
“我就去前头不远,马上就到了。”
汽车后排的车窗也落了下来,陆沅君将目光投向拦住他们的人。
本不打算问冀北大学门口乱哄哄的在干什么,可当陆沅君看清了拦路的士兵时,这个问题还非问不可了。
“出什么事了?”
她推开车门走了下来,上下在士兵的身上扫了又扫。
军装上尽是赃物,纽扣上还挂着一块鸡蛋的碎壳,头发也是一绺一绺,湿答答黏糊糊的。再往周围一看,集中在这里的巡警也是一样,狼狈极了。
当兵的面露难色,犹豫了好一阵子,半天憋出一句。
“其实也没什么……”
都知道太太是冀北大学的教员,平时待学生们亲厚,少帅在运城的时候也特意吩咐过,不要跟学生们计较。
这会儿枪炮声不绝于耳,学生们情绪激动一些,也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甚至相比之下,因着运城太平了二十几年,冀北大学的学生比起别的地方,手段已经算是温和了。
往当兵的和巡警身上扔几个臭鸡蛋,晚上回去洗洗就好。
“算了,我自己去看!”
陆沅君抬手推开了士兵,既然问不出来,就亲自去瞧瞧究竟是前头是因为什么,非要她绕路不可。
司机见陆沅君离开,也赶紧从车上下来跟了上去。但冀北大学的门前学生扎堆围着,不能说人山人海,也是摩肩擦踵人声鼎沸。
在他追上之前,陆沅君已经钻进人群中消失不见,找不到半点踪影了。
司机找了块石头站上去,焦急的往人群中看去,寻找着太太的影子。人群中的学生多,女学生也多,梳着短头发的女学生更多。
换在任何一个地方,司机都能在人群里一眼看见自家太太,但学生堆里人人都穿着小皮鞋,梳着短头发,太太根本不显特别。
从远处传来的枪炮声淹没在学生们的口号里,司机越听越焦急。
高台上有个十几岁的年轻学生,穿着一身黑色的中山装,口袋里别着一根银色的钢笔,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手中拿着一个由硬纸板卷好的锥状话筒,把口大的那一面对着人群,声嘶力竭的吼着。
“大战即来,谁晓得陆沅君会不会是第二个韩司令?”
那学生情绪越来越激动,把手往身后一探,从腰间抽了一把匕首出来。寒光闪闪,转动之下晃了不少人的眼睛。
匕首的尖端遥遥的往台下的巡警和士兵头上点了点,学生扯着嗓子。
“他们没用,我们上!把侵略者打回瀛洲岛上去!”
双眼血红一片,或许是被台上的那人感染,学生们纷纷转过头,怒视着围住了他们的巡警和士兵,脸上尽是难以遏制的愤怒。
巡警们缩了缩脖子,学生不能打不能骂不能抓的,待会儿真管不住可咋办呀?
台上的那个学生年纪不大,口才却是不错,挥舞着匕首把所有人的情绪都调动了起来,胸中满是愤懑,恨不得自己也扛起枪,立刻就冲去枪炮声传来的源头。
正兴起的时候,那学生的声音忽然消失,用纸板卷的话筒也被个突然上台的女人抢了过去。
“同学,你有什么想法,要等我说完才能上台。”
余光瞥见个短发的女子抢走了自己手中的东西,年轻的学生转过身来。
“一个一个来,得排队呀!”
年轻学生不由得想起了在陆沅君课堂上听过的所谓社会问题,运城售卖火车票的窗口,早些年是从来不排队的。
人们蜂拥而上,围着售票窗口成了一个半圆。能不能买到票跟你来的早不早没有关系,全靠力气大不大。
陆司令派巡警来劝说了好些回,也不管用,把司令气坏了。泥腿子出身的陆司令行事比较急躁,为人也比较粗糙。
陆司令手里头拎了条鞭子,站在运城火车站售票的位置,谁敢不排队就狠狠的上去抽一鞭子。陆司令的鞭子可是结结实实的抽在身上,一鞭下去皮开肉绽。
谁也不想挨鞭子,便都乖乖排队了。
难不成真像陆先生说的,华夏人的礼仪都得靠铁拳才能成就么?要不然自己还没讲完,就有人上来抢位置了?
可当年轻的学生转过身来,看清了抢他位置的人正是给他讲这个社会问题的陆沅君时,原地僵直身子愣了愣。
愣也只是一瞬,学生梗着脖子,学校都停课了,还管她教员不教员。再说了,枪炮声也是因为陆沅君没用,陆沅君的男人没用。
“陆先生,你想干什么?心虚了?要叫你的人抓我们了?”
在报纸还没有停的时候,学生示威被各大司令们抓起来的新闻一个接着一个,建康政府都抓了许多。
而今他们既然敢在这里搭台子,就不怕陆沅君下令抓。
陆沅君把手中纸板卷的话筒丢在地上,握住了年轻学生的手腕,往自己的方向用力一拉。匕首的尖端距离她脖颈只剩了几厘米,学生反应过来之后试图往后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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