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句不好听的,我爹一天不死,我就是只是个少东家。”
陆沅君把手探进了随身带着挎包里,坐在她对面的少东家头皮发麻,几根头发朝天竖了起来。
“有些财能发,有些钱就是赚了,也烫手不是?”
陆司令的闺女笑起来甚是好看,看着和善却无法叫人轻视,望向少东家的眼神里尽是威胁。
这家米面铺子,是运城最大的。老东家早年是个晋商,早年走口外,碰上土匪因为舍不得自己的祸,愣是丢了一根手指头。
总而言之,是个把钱看的比命还重的人。
而今发战争财的人不少,把钱看的比命重要的人少之又少,大多数还是愿意用钱来买命的。
药材和粮食,在如今这世道是和黄金一样的硬通货。
炮火连天诚然搅的民不聊生,却也让那么一帮没有良心的,狠狠的发了一笔财。
不过这里是运城,陆沅君可不允许有人坐地起价,发战争财。
陆沅君的意思,少东家又何尝不懂,有钱怎么了,人家有枪呀。
米面铺子的少东家双手在自己的身上拍了半天,没有摸到钢笔,起身走到了柜台旁。
从架子上拿了根毛笔,在砚台里头蘸了蘸墨水,顺势抽了一张纸,滴滴答答的走了回来。
纸张在桌上平铺开,少东家的手颤了颤,笔锋也玩弯弯曲曲,写下了父亲说的那个数字。
“生意不好做了,只有这么多。”
写完之后少东家将纸张翻转,好让陆沅君看的清楚。
“这是什么数字?这么多斤米?”
三千斤?运城最大的米面铺子,只有三千斤米?
陆沅君眉头紧锁,捏起纸张看了看,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上头写的的确是三千。
少东家心虚的低下头,你看看,就知道父亲报的数字太低了,又不是打发来送粮食的地主老财。
三千大洋还不够陆司令的闺女塞牙缝呢,怎么可能送走这尊大神呢?
米面铺子的少东家偏过头,往自己亲爹藏着的屏风处看了看,恨不得现在就起身把老东家拽出来。
“要不我重新给您报个数?”
少东家把手往前探了探,试图将陆沅君手中的纸张拿回来,涂掉三千大洋写上自己心里的数字。
父亲不是让他做主么?为了全家老小的性命,他就做一回主好了。
不过让他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陆沅君将白纸在手中团成了一团,扔在了地上不说,还用脚踩了上去磋碾着。
“还是我给少东家报个数吧。”
右手在挎包里摸了摸,少东家注意到陆沅君似乎捏到了什么东西。
他喉结滑动吞咽了下口水,心口都跟着停了一拍,陆司令的闺女这是捏住他的脉门啊。
紧张兮兮的盯着陆沅君的手,少东家下定决心,如果她拿出来的是枪的话,就算是狮子大开口,自己也得答应了。
望着陆沅君的手缓缓拿出,指尖尽头并非是金属色的枪支,而是一沓厚厚的纸张。
把手中的纸张放在了桌上,陆沅君将其往前一推,摊开来给少东家看。
少东家低下头,草草的翻了几张,有房契有地契,还有在银行里的储蓄单子,以及各大商号的股银。
他不由得右眼就疯狂的跳了起来,陆司令的闺女从哪儿弄来了这么多东西?
她上一家去的是哪户人家,这得搜刮了个干干净净差不多,狮子大开口也没有这么大的胃口。
米面铺子砸锅卖铁也没有这么多钱,除非变卖家产吧。
少东家面露难色,抬起手在自己的后脖颈上揉了揉,血气上涌昏昏沉沉,显然是被陆沅君吓到了。
“这些钱能买多少粮食?”
陆沅君的手又一次伸进了包里,握着了枪托。
“我再劝少东家一句,有些钱可以赚,但你要是坐地起价,我怕烫了你的手。”
少东家跳动的右眼皮在一瞬间停了下来,他放下了捂在脑后的手。
嗯?陆家小姐什么意思?
不是来要他们捐银子的,而是来买粮食的?
陆沅君看到米面铺子的少东家面露茫然,在心底冷哼一声,商人就是商人,这种时候还跟自己装糊涂呢。
“我晓得粮食现在有市无价,但少东家和老东家可都得想清楚了。”
她从包里把枪拿了出来,往桌上一放。
“如果想要囤着发财,我是不能依的。”
少东家瞧见枪的瞬间精神了,方才还混沌成一团的脑袋,此刻清醒无比。
他连连摇头,仔细的拿起桌上放着的东西,一张一张的看了起来。
除了运城主城的地契和房契不怎么值钱外,剩下南春坊的宅子涨了几番,银行的存单也大部分是在沪上那边的西洋银行。
几家商号的股银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闭上眼睛算了算自家库里的粮食,小算盘在在心里打的噼里啪啦响。
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笑着点头。
“您稍候,我去跟我爹商量商量!”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二更】
说完少东家从椅子上起来, 脚步无比的轻快, 朝着屏风后头颠颠儿的跑了过去。
刚一绕过屏风, 就看见亲爹在后头等着, 火急火燎的拉住了儿子的手。
“让咱捐多少钱?”
躲在屏风后头距离并不远, 但老东家的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急了一脑门儿的汗。
“爹,陆司令的闺女要买咱的粮食,是给咱送钱的!”
凑在了父亲的耳边, 少东家把他的小算盘和盘托出。
就桌上摆的那些东西,能把铺子库房里的粮食买完。不光不赔钱,甚至能小赚一笔。
就像陆沅君说的, 有些钱赚了烫手。如果他们囤着粮食不卖, 把价格炒高了, 那以后是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的。
但卖给陆沅君就不一样了,不管陆司令的闺女打的什么小算盘, 买了粮食要做什么。
反正他们赚了到了钱,别人也骂不着。就算以后陆沅君拿去做军粮,或是高价卖给城里的百姓,人们也不会来铺子里找他家的茬。
若有人问起来, 就说被枪杆子戳着后腰, 腿一软不卖不行, 谁还不理解呀对不对?
少东家越想越合算, 拖住了父亲的袖子,眼睛里冒出了绿光。
“爹,答应吧!”
然而老东家抽回自己的手,抬起来就给了儿子一巴掌,直呼在了脸上。
啪的一声响亮又清脆,外头坐着的陆沅君都听见了。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司机撇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后弯下腰,轻声询问。
“太太,要不要我带人些来?”
老东家别不是个要钱不要命的主,非得在运城挣这份黑心钱吧?
“再等等,不着急。”
陆沅君倒是沉的住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如果米面铺子的东家要胡来,就让人围了他的粮库,看他怎么卖给别人。
屏风后头的少东家捂住脸,棍棒底下出孝子,少东家以前也挨过父亲的打。可打人不打脸,父亲从来都没照脸上扇过巴掌呀。
人在气头上,说的语气难免重一些,少东家也拉下了脸,跟亲爹较着劲。
“爹,我没指望给我留多大的家业。但照你那么做,咱家不等东洋人来,就得先败了。”
他放下手,脸上出现了清晰的五个指头印子,老爷子方才是使了真力气。
“你闭嘴,我一天没死,就一天轮不到你当家!”
老东家早年间见了土匪都不低头,她陆沅君凭什么强买强卖?
陆司令在的时候,也没这门子规矩。
“不卖!”
老爷子推开爱碍事的儿子,斜着眼睛歪了他一眼。
少东家虽然没看见父亲的嘴动,不过却仿佛听见父亲再说,小兔崽子你懂个求。
算了,少东家把双手背在身后,望着亲爹的背影,放弃了继续劝说的念头。
破罐子破摔,反正是你自己挣下的家业,赔了也是赔你的心血。
糟老头子倔得很,逃命不逃,卖粮不卖,天天就知道看报纸。
陆沅君的茶喝到一半,屏风后头走出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爷子。
建康政府给所有人剪了辫子,这位老爷子身后却拖了长长的一条。
老头子的胡子都是灰白间杂的,但不晓得为什么,身后那根辫子乌黑油亮,比个大姑娘的还好。
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陆沅君开始怀疑米面铺子的东家是不是也得了季泉明的祖传护发方子。
但老爷子隔着一张桌子坐在了她身边,抬手把帽子摘了下来,辫子也跟着一起,放在了桌上。
陆沅君挑挑眉,怪事多了去,这点算不得什么。就当没有瞧见那根辫子,她把桌上的地契和股银单子往前推了推。
“东家您看,这是能不能成?”
摘了帽子以后,老东家的头顶就清凉许多了。四周还有稀疏的几绺头发,顶上油光锃亮,绒毛都看不见一根。
看着这位东家,陆沅君倒是觉得他或许可以真的去找找季泉明,讨几副药试试。
老东家压根儿不看陆沅君带来的东西,比他儿子硬气多了,桌上放着的枪也不能动摇分毫。
拿出了以前对土匪的气势来,张嘴就是一句。
“不卖,我不卖给你!”
老爷子将放在陆沅君一侧的报纸抢了过来,小心翼翼的把报纸卷起的边角按了下来,用袖子压住试图让它恢复平坦。
几张报纸而已,宝贝的不得了。
“东家,您就非要发这笔沾血的财不可?”
陆沅君的手放在了枪上,先吓唬吓唬再说。
身后站着的司机也适时的上前一步,黑压压的很有威慑力,比起当初拦路抢了老东家的土匪也不输。
“发财?”
屏风后头没有跟出来的少东家捂着脸,咂摸着从陆沅君口中说出的这两个字。
沾血他能理解,不顺着她的意思,就要沾上他们父子俩的血,可……发财?
扭了扭脖子,少东家决定还是出去趟一下父亲的浑水。揉揉脸蛋,挨过巴掌的地方肿了起来,火辣辣的疼。
出去有些丢人,却也比让老爷子把陆司令的闺女惹毛,丢了命强。
“伙计呢?也不说给封太太添茶!”
少东家扯着脖子喊了一声,伙计早不知道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亲手给陆沅君的茶杯里添上新茶,少东家偏过头,冲着父亲挤眉弄眼。
土匪能因为您胆子大骨头硬跟您拜把子,陆司令的闺女都能做您的孙女儿,是绝对不会被您的胆识所感动的。
丘八可比土匪们坏多了,只会冲着您的脑袋开一枪,看看硬骨头和子弹谁更硬些。
“爹,你数数!”
放下了茶壶,少东家把桌上的纸张塞进了亲爹的手里头。
“您好好数数!”
陆司令的闺女给的可是个好价钱,拿了钱咱立马逃命,还能赶在东洋人破城之前离开。
不管儿子怎么按,老东家的手上不用力,那些纸张仍旧无法停留。
老爷子在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上摸了一把,将两侧的碎发拢到了头顶的位置,尽力遮挡住没有头发的地方。
他捏起报纸,民生公司几个大字出现在眼前,老东家嘴角下垂,轻声嘀咕了起来。
“民生公司的东家可真厉害呀……”
抛下了自己的家业,在战区转移难民。掏钱给难民送吃的喝的,多大的胸襟。
“爹!民生公司不能叫东家,是民族企业家!”
儿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老东家置若罔闻,起身走向了柜台,抱了一口箱子出来。
嘭的一声砸在了桌子上,压住了陆沅君带来的地契和房契。
老东家把箱子打开,箱子里满满的都是纸张。
“你的东西我不稀罕。”
陆沅君只看到里头是纸张,还有红手印,站起来从里头抓了一张。没想到这奸商已经收了这么多房契地契了?
然而当纸张展开来,写的竟然是赊账的欠条。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一更】
“报纸上都说了, 前线有人吃人的。”
米面铺子的东家情绪激动起来,双手往箱子里一搂, 抱出了一捧欠条来。
“陆小姐如果非要征我的粮, 就是要这些人的命!”
老东家被土匪砍掉过两根手指头,从缝隙之间飘落下来两张。
少东家蹲下身子把掉落的欠条捡了起来, 站在父亲和陆沅君之间开始打马虎眼。
“爹你瞎说啥呢?又不是五胡乱华的年月,哪有人吃人呀。”
老爷子当即放下手中的欠条,叉着腰就跟儿子僵持起来。
“你等我把报纸找出来的。”
报纸老东家还留着呢,每当他心疼今天亏了多少钱, 赊出去多少粮的时候, 就拿出来看看。
陆沅君在父子二人争执的时间里, 将欠条一张张叠好, 放回了箱子里。
和上盖子,她把箱子抱了起来。里头虽然装的是轻飘飘的纸, 但木头箱子本身就有些重量, 抱着的时候竟然还有些吃力。
转身吧箱子交给了站在自己身后的司机, 他这会儿已经明白了, 米面铺子的东家不是个见利忘义的人。
“东家……”
陆沅君把桌上的枪收了起来,笑着开口, 可惜后半句还没说出来,老东家抬起自己不完整的手。
“我最多只能捐三千大洋, 不够你就把我老头子的命拿去。”
从桌上抓起缝着假辫子的帽子, 老东家将其戴在了头上, 一副破罐子破摔, 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大水冲了龙王庙,陆沅君觉得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怪过意不去的。
亲手斟了被茶,恭恭敬敬的捧着给老东家递了过去。
这是怎么话说啊?
土匪在撕肉票以前,得先拜拜关公老爷,还得焚香净手,有好一套黑话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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