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覃桦抖索着嘴唇,“我……”
眼泪滚落了下来。
爷爷掏出手机:“打救护车,家里有没有急救箱,快,给亲家公包扎一下。”接通了电话,他还不忘叹息了声,“小孩子办事总是毛手毛脚,不会前后照顾。”
覃桦红着眼眶看覃父:“你为什么要推他?”
覃父很烦躁,他坐下来,低着头,低低吼道:“还不是为了你!”
外公的额头磕在沙发上,破了个大洞,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的,位置竟然与覃桦的一般。外婆学过一点急救知识,先给外公简单地包扎了一下,然后一把拽过覃桦,说:“这事哪里能怪到卿卿身上去。”又对覃母说,“你也这样糊涂,分不清是非了。”
覃母被说了句后,竟然委屈地像个孩子一般,一瘪嘴,冲着外婆说:“明明是卿卿多事。”
覃桦为这七个字,心里滚烫如被热水浇过般,她咬着牙关,泪眼婆娑地看着外婆紧紧拉住自己的手。
覃桦最后还是给傅延遇打了电话。
傅延遇到的时候,覃桦正坐在医生办公室外的塑料椅子上,她头抵着粉墙,向上看着天花板。医院里因为楼层比较低,阳光照得不彻底,需要没日没夜地亮着灯。灯光很亮,晃得她眼疼。
傅延遇轻轻走到她面前,手插在裤袋里,仍旧是分别之时的样子,干干净净,身姿如松,问她:“哭了?”
覃桦看他,这才后知后觉地用手背擦眼泪,傅延遇递给她一包没有开封的纸巾。覃桦低头接过,傅延遇的手指修长,指甲都剪的很干净,不像她,浑身都是脏兮兮的。
“外公在里面,医生在给他缝合。”覃桦撕封口,手抖索着抽纸巾,一时没留神,多抽了一张,摇摇晃晃掉在了地上,她又慌忙弯下腰去捡。为了掩饰她的失态,覃桦接着说,“你要进去看吗?”
“里面很挤,所以你在外面?”傅延遇像是没有注意到覃桦的慌张失态,依然温声说,“那我坐在外面和你一起等着好了。”
他在覃桦身边坐下,塑料椅子间缝隙小,离得近,覃桦稍一动作,胳膊就会擦到傅延遇的,隔着衣料,能感知到他的体温。
傅延遇动了动两条长腿,也和覃桦一样,把头抵在粉墙上,看着斜对面紧闭的门诊室,说:“我记得上上次来医院,是我母亲去世。我是老来子,母亲生我的时候年岁已大。我落地后,医院的护士医生都说我快把母亲的身体掏空了。我小时候对她的最深印象是药味,后来等我长到十五岁,她终于熬不住,去世了。”
“从某种意义上说,那是我第一次接触了死亡。”
覃桦打断他:“外公只是破了头,和我一样,缝两针就没事了。”
“我知道,我是在说,你哭的事情。”傅延遇转头看她,“如果你真的接触过死亡,你会明白,在死生前,无大事。”
覃桦擦了泪水,也扭头看他:“我知这世界,本如露水般短暂。然而,然而。”
傅延遇有心转移她的注意力,立刻顺话说:“小林一茶,你喜欢绯句?”
覃桦摇摇头,说:“不喜欢。我家不大好……有段时间我受不了了,不想回家,就去图书馆看书,专挑那些惨兮兮的书看。名人传里看名人各种倒霉,我就笑,想名人怎么了,有的都是身后名,生前连住个茅屋还被风卷了草。这小林一茶尤其倒霉,居然也能活到六十五岁。我就想,他们都可以,我也可以啊,或许以后我也成为了流芳百世的名人了,我这原生家庭的事还能成为后世学生写作的题材,夸我一句出淤泥而不染什么的。哪怕成为一个恶人了,大概也能找到开脱的理由吧。”
覃桦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可是,那对我来说是很以后的事了。十八上大学,也还有五六年的光阴,我怕自己熬不过,就找鸡汤文看。诸如感谢逆境这些,直到我看到小林一茶的绯句,我才知道,有很多的事,是过不去的。那些自己和自己释怀的话,大概是处于很一种很安逸的环境的人才写得出来的吧。”
“嗯。”傅延遇轻轻应道。
聊天有了回应,覃桦忽然有种被鼓舞了的雀跃感,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肯好好听她讲一段话,现下,有了对象,覃桦巴不得一下子吐干净。
“死生前无大事,这句话说得很棒,但我还未亲历过死亡,我还是活着的。活着的人就是要与活着的人、事计较,只是会对活着这件事多一份感激而已。又或者,的确有人能放好心态,看轻别的事,但我很俗,我还做不到。”覃桦说,“我其实特别小心眼,谁好谁不好我都记着呢,可是记到后来,我自己也累了,我觉得没意思,大家都不好,一点也不好。我慢慢就不记了,那些不好的人太多了,我的恨也太多了,如果都记挂着,仇恨最先会把我毁了,我不要因为我讨厌的人扭曲了我自己的性格和人生。凭什么?他们已经毁了我一段人生,我不会让他们更加得意。”
她顿了顿,盯着门诊室的大门:“可有些人,我永远都释怀不了。”
覃桦没有看傅延遇,长长的一段话说完后,她心里也顺畅了不少。
从初中到高中,班级里的同学们嘲笑她,说她胖子,骂她是猪,对她校园暴力,这些事,覃桦一件都没忘,也忘不了。可是她不恨,因为没有精力去恨。覃桦把她所有的恨都给了覃父和覃母,她的亲生父母。
陆冯生说的没错,覃桦是个很拧巴的性格。在小学五年级之前,她受到的都是正统的教育,学得是民族英雄的故事,从小就知道捡到钱应该交给警察叔叔。小学五年级后,她接触到的是暴力,冷暴力,血腥,明白了嘲笑和不平等。
两种经历所塑造出的人格在覃桦的身体里痛苦地撕扯着,经常是坏心思的占了上风,可等到受了欺负后,知道求救无门,她只能让好心思的那位给自己灌鸡汤,一遍一遍想起从前外公外婆教的东西,告诉自己,要忍耐。
覃桦咬着牙关,无人可诉,只能看书给自己的阴郁疏通管道。
可多好,到底覃桦还没有变坏,她只是拧巴了些,不大讨人喜欢而已。
傅延遇的手伸了过来,握住了覃桦放在膝盖上的手。覃桦吓了一跳,甫一转头看到了傅延遇温柔的神色。
“这世界的能量都是守恒的,你感知到了多大的恶意,就会有多大的善意等待你。你有很好的外公和外婆,不是吗?”
覃桦喃喃道:“这话说得很鸡汤啊。”
“是很鸡汤。”傅延遇轻笑,伸手揉了揉覃桦的头发,说,“但鸡汤也很养人啊。我回头给你和导师点两份天麻炖白鸽,听说补脑最佳。”
“白鸽……不是□□?”
“有区别?反正都是鸟禽。”
门诊室的门开了,外公在最前头走出来,覃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的手臂,外公似乎在和她赌气,不愿她碰自己,一直扭着身子。他们身后传来外婆和医生的对话,打听着些禁忌注意事项。
覃桦和傅延遇忙站了起来,外公看到外孙女和学生,神色缓和了许多,指着身后的外婆,说:“家里老婆子就是多事,怎么还把你叫来了?”
问完话,刚出门的外婆闻言白了他一眼,说:“就我们两个老胳膊老腿的,对付得了阿莫他们?阿莫现在发起疯来理智都没有,随手一推就让你摔了个大洞,再推几次还得了?”
覃母紧张地说:“爸爸,妈妈,你们还要做什么?”
“做什么?”外公当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你当真要和这种人过一辈子?”
覃母挨了外公一吼,条件反射,缩头,把手缩近衣袖里,畏畏缩缩地看着外公。
外婆怔了半晌,眼眶又红了。
覃母嗫嚅道:“可是,我离开了阿莫,我拿什么养活我自己?我又是这个年纪了,住在父母家里不像话。”
外婆拿手戳她脑门:“有什么不像话的?我和你爸成天和古人打交道也不觉得中年离婚,住娘家是件不像话的事情。当初是谁寄给我和你爸一盒《西厢记》的磁带,还猖狂地附着一张纸条指责崔莺莺胆子小,不敢与张生私奔?是谁?”
覃母被说得直低头。
外婆转头看着傅延遇,收起了方才不多见的怒容,换上和蔼的笑,说:“小傅,有件事我们需要拜托你了。”
傅延遇点点头:“师娘,您尽管说。”
外婆犹豫了下,说:“这件事其实很唐突,如果你想拒绝就拒绝。是这样的,卿卿的父母这婚是一定要离的,但画画这边还需要看心理医生,男方那边又是反对离婚的态度,所以这官司应该要打很久。我们可以等的,卿卿等不得,她毕竟未满十八周岁,她父亲还有监护权。”
“所以我和你老师想的是,能不能暂时把卿卿交给你管一段时间,不会太久的。我们这边先把家暴的证据提到民政局去,让卿卿暂时可以离开他父亲的管制。毕竟她父亲那样子,身边没个年轻人照看我们也怕。等我们把画画的事情忙完,就过来照顾卿卿。她还有一年就高考了,想了想,还是不让她转学了。”
“没事,我在越城至少要待一年。”傅延遇回答,“您放心,就让我照顾覃桦吧。”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傅延遇的任务就是要让覃桦变得不那么拧巴吧,至少能放下心中的戒备,笑得像个孩子。
可后来想了想,覃桦这么会自我疏通的孩子,只要给她点阳光,估计也能灿烂吧。
☆、第十章
外公外婆大约一开始便有了这主意,恰巧覃父失手伤了外公,更让两位老人家生出了警惕。覃桦为此倒也能理解,只是傅延遇的态度让她诧异。
他怎能答应得如此爽快。
覃桦勾着外婆的手,偷偷地在私下里告诉她不妥之处:“外婆,我们家的事让别人介入不大好吧。”
外婆不懂覃桦的心思,斜睨了她一眼:“我们家亲戚本来就少,平日走动的不大有,能在越城里待这样久的更没有了。况且小傅是个可靠,有风度的,有人品保障的孩子。外公外婆毕竟上了年岁,精力不够,为你妈妈的事费心时,拜托他正合适。”
覃桦没法,只能自觉把中心思想点了出来:“万一他女朋友不开心了呢?”
再怎样,她也是年轻小姑娘啊。
外婆一愣:“谁?小傅?他没有女朋友吧。”
覃桦指了指自己的左手手腕,说:“是心上人,他把心上人的名字文在了这里,我见着过。”
外婆反应过来,说:“是不是叫覃桦?”
覃桦点头:“与我同名。”
外婆只觉好笑,眼角褶子深深地折在了一处,她拍了拍覃桦的肩膀,叫她放心:“小傅大约是研究南秦史研究魔怔了,那覃桦你当是谁?就是那南秦末代公主,原名秦桦的。你说他认一个
死了千年的人做心上人,可不是疯了。”
覃桦心里惊讶,她回想起傅延遇说到南秦的历史,总是一副心事累重的模样,原以为是傅延遇嫌弃她不懂这些,忧愁覃桦这一代究竟能有几人熟知历史。可原来,不是这样的,傅延遇心事累重是因他想起了覃桦公主。
为着一个死了上千年的人,可不是疯魔了。
等把医院里的事情都交割清楚,外公与外婆谈起订酒店的事,覃母忧愁地站在一旁听他们说话,等看到覃桦过来时,立刻把脸偏向了另一头。
傅延遇顺手把覃桦拎在手里的书包用手指勾着带子提了起来,覃桦的书包里向来没什么书本,他拿得轻松,挽在手臂上。另一手松松搭在覃桦的肩膀上,与外公外婆说话。
“我已经在手机上订好了三间大床房,至于覃桦以后的住房,我会看看附近有什么酒店公寓。”傅延遇看向覃桦,“你在越城一中上学?”
“嗯。”外婆说得没错,傅延遇的确是个做事相当牢靠的人,所有的事情,他都不声不响都做了,连覃桦不愿与覃母同房的小心思都被他揣摩到了位,安排得滴水不漏,叫人心里熨帖得很。即使不能立刻决定下来的,也拿了主意,款言说出,征求旁人的意见。
外公随口问道:“小傅你不回家看看吗?”
是了,傅延遇是越城一中毕业的,他应当也是越城人。
傅延遇淡淡地说:“一个月回去一趟够了,住在家里没得给人添乱。”
覃母见他们三两句就把今后的事情安排妥了,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扯了扯外公的衣袖,说:“我不回去了吗?阿莫还等着我们回家呢。”
外公瞥了她一眼:“回去做什么?你过两天就和我们去杭城。”
覃母一噎,低着头,看着脚尖,细声细语地说:“爸爸,我不想和阿莫离婚。”
覃桦听到这儿,再也不想听下去了,扭头问傅延遇:“我们可以先去酒店吗?”
傅延遇看了她两眼,目光湛湛:“好。”
覃母是被外公外婆两人连拉带拽地拖上计程车的,覃桦已经缩在后排最里头的位置坐好了,手支在窗台上扭头看着覃母不情不愿地上车,挨着她坐下。
外婆说:“晚上我与你同房,你别再与我们生事。你只是与阿莫生活习惯了,衣食无忧的,初初叫你离开,你害怕往后生活无着落也在常理之中,等分开几日后,你总会明白,生活中没有人会是你的必需的。”
覃母梗着脖子与外婆犟上了:“不一样,妈妈,阿莫平时里还是很照顾我的,家中的活也不叫我干一点,即使偶尔发疯起来,也不过是在乎我罢了。”
外婆直叹气,几乎要把覃母的脑壳撬开,去细细研究她的脑神经到底是如何在大脑皮层中蔓延分布的。
“他都快把你和卿卿打死了,况且,他打你不是为了情啊爱的,纯粹只是占有欲与控制欲在做妖。等冷上了半年几载的,看他还会不会把你放在心上。”
覃母振振有词:“那不一样,阿莫心里还是爱着我的,妈妈,你也没有与我们生活在一处,总不能只看到阿莫的坏,而看不到他对我的好吧。”
7/38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