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宫门,自己曾经是一心想走出来,十五年来,自己多次在门里面隔着这道朱红门,与外边的闵春芳飞快地说上那么几句话。
那时,自己是无比渴望迈出这道门槛。宫墙外的天是那么蓝,就连门外的砖墙看着都比门内的青。
然而,直至死,都未能如意。
如今,换了具身子,重新站在这里,以这样的身份重新踏入这里。她望着远处不时穿梭的小宫女。那天青色的比甲,那统一高高扭成一个圆形的发髻,还有那含胸低头端着盘子疾走,却盘中器皿丝毫不晃的利索劲,苏暖胸口一股别样滋味油然而生。
这一切,她都是如此的熟悉,她在这里整整生活了15载,从一个11岁的懵懂女童到二八年华的青葱少女,整个最美好的岁月都在这里度过。
她深深吸了口气,走了一段就发觉不对:披香殿在东边,怎就一路往西边拐过去了?
眼看带路的宫人带着她们穿过长廊,望花园子走去,离琉华宫越来越远,她心内焦躁,却又无可奈何。
此时正值百花盛开的季节,圆子内都是郁郁葱葱的花木,许多外面不曾见的花卉开得正艳,郑云玲几人见左右无人,都偷偷地抬了头,悄悄观望,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特别是王晴,瞅着一篷两色月季,心内好奇,频频回头张望。
领路的宫人微微笑,见小姐们天真可爱,甚是有趣。
眼光掠过最末一个小姐,年龄尚小,梳着两个中规中矩的圆髻,只望见一张侧脸,耳旁肌肤白腻透明.....
似乎发现有人打量她,她忽然就抬起了头。
这个宫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当真是个美人。
见她又飞快地垂下头去,宫人也撇开眼去,却是不自禁地心内嘀咕:娘娘的这个妹子当真生得好。
正是苏暖。
她此时身子紧绷,全身提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如今在她看来,这富丽堂皇的层层宫殿下,是一层薄薄的雾,下面是什么,她其实一无所知。
感觉似乎有道视线向她望来,她下意识地回头,见到领路宫女垂头,疑惑地看了看,又收回了目光,只专心走路。
一路无话,穿过大大的花园子,走了一身汗出来,方才到了长秋殿。望得那巍峨的大殿,几人停下了脚步,有宫人在台阶前等候,见她们一行人来,吩咐一个小宫女进去禀报,自己笑吟吟地迎上来,说;“请夫人安。娘娘一早就候着呢,众位小姐快快请进。”
说着,替了方才那个带路的宫女,带往里面去。
苏暖知道这是郑容的寝殿了,望着门楣上斗大的”长秋殿”几个黑漆大字,她心下思忖:“9年了,没想到郑容竟然从原来的宫殿搬出,搬到了这个皇宫最为偏僻的长秋殿。
长秋殿因为位置偏僻,一直以来都闲置着,据说当初建成的时候,原要给玉太妃居住,却是还没有搬过去就随平王去往封地了,此后就一直空置着,玉太妃已经在封地终享天年。没想到,郑容竟然搬了进来.
大殿的四周,古树参天,绿树成荫,几人不吭气地往里走,苏暖瞥见两旁干净整洁的青石栏杆,以及庭院里那一排青青素色的花木。
她垂了眼睛。
贵妃娘娘之前的披香殿她去过,虽然不比琉华宫那般雍容华贵,却是布置精巧,处处透着雅致不同,就像郑贵妃这个人一样,精致美丽。每一处花木,没一样风景,细看都是用了大心思在上面的。
如今这一路走来所见,这般清简,怎么也难以与当年的披香殿联系起来,这看着有点像清修的老太妃的寝殿,是了,郑容如今可不是太妃么?
苏暖一路默默思索,又上了一个台阶,到了室内,早有人撩起了帘子,听得里面一声轻笑,接着是金氏的声音:“娘娘怎的出来了?”
苏暖偷偷抬头,与众人站在门边,不敢贸然进去,里头又有一层珠帘,只不过此刻已经撩起。
一位宫装丽人正端坐其中.可不就是郑容?
苏暖几人在金氏的带领下上前大礼参拜,口称“太贵妃娘娘!”
郑容笑吟吟地等她们参拜完,方才抬手,众人才依次序落座。
有小宫女端上茶来,烟雾缭绕间,苏暖快速抬头瞥了一眼,郑容正与最近的郑云意说话,语声轻俏,生音软糯如少女。
郑容不愧为后宫第一美人,这么多年过去,时光似乎特别眷顾他,并不曾在他身上留下岁月的痕迹,依旧美丽,只是身上多了一份雍容沉静。似乎这样才窥得一点太妃的样子。
装扮上虽然是一身紫色的素面绸衣,但是那手上隐约露出的一截玉镯子却是上好的冰种翡翠镯子。
整个人气质恬静,淡雅如莲。
苏暖正看着,忽郑容目光一转,向她望来:“这位就是苏家小表妹了?“苏暖忙起身,口称“娘娘!”
郑容含笑示意,招手让苏暖近前。
苏暖敛襟上前几步,在郑容面前站定,微低着头。
郑容上下打量了一下,心内称奇,见苏暖小小年纪,出落得亭亭玉立,隐隐有那倾城之态。
她问了几句,望着苏暖发髻中的钗子,心下恍然:母亲竟然把它给了苏暖。
她眼前一阵恍惚,仿佛见到当年豆蔻年华的自己,对镜自揽,怡然自乐!她笑着又问了几句,见苏暖对答如流,微颌首。让她下去,抬手又叫了其他人上来。
须臾,就让她们几个姊妹自己出去玩,她与金氏两人说话。
苏暖心内有事,与郑云意走了一段路就借口去净房,瞅着空挡,偷偷地往园子外面摸了去。
屋子内,郑容看着金氏;“就是她么?快14了?”
金氏点头:“你看如何?”
郑容犹豫了一下:“样貌不错,只是小了点。算了,也不急这一年半载,以后多带她来几趟,我再瞅瞅......对了,信哥儿怎么样了?听说他入围了?没想到,还真不错。我记得他拜的是大相国寺方丈的师弟么?”
金氏说:“你快莫夸他了,那尾巴都要翘上天去了。”
059进宫3
苏暖一路尽顺着无人处走,她灵活绕过花木、墙角,避开其它宫女,内侍,到了一处地方,这里是通往膳房的必经之道,她停住脚步,静静地隐在一丛高大的桂树后,焦急地盯着那条青石甬道。
现在已过饭时,路上没有几个人,但她还是抱着一线希望静静地等候。
她在心中默念,祈祷能碰到琉华宫的宫女过来报菜单子。按例,这个时辰,总有各宫的主子娘娘会派遣小宫女来吩咐午后的点心汤水之类的。
张嫣素有午后吃羹的习俗,以往这件事情都是她与绿萍两人做的,全因张嫣对吃食的要求极高,林嬷嬷都不放心别人。如今,绿萍应该不会再做这件事情了,但是,派出的也应该是贴身小宫女?只要能给绿萍捎个口信,她就有机会。
她静静地等着,眼见得不时有宫女脚步匆匆从那边转过来,手里均提了空盒子,脚步飞快。
她望了许久,蹲得腿有点酸麻,脖子伸得僵直,就是不见有太后宫中标志的盒子出现。
她方才已经向长秋殿小宫女确认过,张嫣仍旧住在琉华宫。
她无奈,不死心地又最后看了一眼已经静寂下来的青石甬道,估摸着一时不会再有人了。
她心里喟叹:看来,这次注定要走空了。
她悄悄猫腰往来路走去,再回得晚了,待会子,郑容发现她人不见了,可就不妙了。
她转过一道假山,正要往左拐过去,前面就望见长秋殿大殿上的挑檐了。
“那边是谁?”
对面闪出两个蓝衣宫女。当中一个年岁略长的宫女见得苏暖从花木丛中转出来,急忙出声喝问。
见得苏暖的装扮,一愣,忙敛襟行礼:“小姐是?”
一旁的小宫女忙回答:“姑姑,今日长秋殿的太贵妃娘娘家里有人进宫......”
苏暖却是心内一喜:“蕉叶!”
小宫女蕉叶,当年进宫与自己一个房间住着,后来两人又一起到了司珍房。
她激动地看着蕉叶,看服饰,已经是掌珍了。
她微笑:“掌珍大人,我是郑国公府的小姐,方才贪玩,走岔道了,现下正要回去长秋殿,还请姑姑给指条路。”
她微微抬头,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蕉叶。
果然,蕉叶一怔,看了看身边的小宫女,疑惑地:“小姐认得奴婢?”
苏暖眨着眼睛:“听说蕉叶姑姑可是贺司珍的得意弟子,刚还在娘娘宫里听人提起呢!我这也是猜得,没想到,还真是。”
她欢喜,一小儿女情态。
蕉叶之前一直不服贺司珍对她的特别眷顾,常常明里暗里地与她比拼。
后来直到她去了琉华宫,才对她亲近起来。
蕉叶听得苏暖那句“第一得意弟子”很是受用,她嘴边不自觉挂了微笑,很是热情地:“小姐是第一次进宫么?无怪,走岔了也是有的。小姐,你看,顺着这条石子路往前走再拐弯,就见到一座荷花池,前面就是了。”
苏暖低头谢过,状似不经意:“方才我还差点以为是贺司珍呢?又想着这么年轻,不能啊?”
蕉叶回身望了她一眼,眼睛里闪着笑意:“师傅她已经不是司珍了,咦,她们没有与你说起么?现如今是冷司珍掌管着呢!”
苏暖心下疑惑,口里却是:“冷司珍?那贺司珍呢?”
蕉叶伸手指着前头说,:“师傅如今在金明所休养呢。喏,就在前面那道弯,小姐慢走。”
说着,就招呼那个小宫女转身匆匆走了。
苏暖也往前走,心里却是翻江倒海,师傅如今已经不是司珍?可师傅才四十呀?按照惯例,只有到了五十以上,司珍才会退役,由下一任掌珍继任。按例都是从司宝司最为出众的弟子当中选拔而出。她要是记得没错的话,司宝司当中并不曾有姓冷的女弟子。
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心忽然沉甸甸的,师傅如今在哪里?退役的司珍可以留在恩馨苑颐养天年,不用发往金明所去的......
师傅竟然在那里么?不知身边可有人照顾?
恩馨苑那里不比金明所那般困苦,许多有职位的白发宫人就在那里终老。当日傅司珍就是老死在那里的。师傅每隔一段时间去看她。
贺司珍每回去探望傅司珍,她曾经吵着要去,贺司珍却是从来不带她去,只说:“含香,以后有机会来看看师傅。”
后来,得知她要出宫,师傅抱着她,说了句:“含香,你是对的,出去吧,别留在这里。”
她的心忽然揪了起来,师傅。在她心里,贺司珍已经是堪比娘亲一样的人了。
很快到了长秋殿,里面有人出来,见了她,欢喜:“小姐可回来了。娘娘正找呢?”
苏暖忙快步向门里进去。
小花厅里,几人正坐了说话,郑容也换了一身家常素丝衣衫,听着郑云玲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不时一笑。
苏暖进去,悄悄拣了郑云意身边一个位子坐了。
郑容见她回来,眼睛一闪,伸手捻起一块梅花糕点:“快些尝尝,她们几个都尝过了,就剩下你了。”
苏暖慌忙起身,恭敬接过,放在嘴里,细细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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