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灵运随便翻了两下,又被赵承嗣领着把另外一堆锦盒打开。只见式样新奇,从没见过的薄纱青衣隔在里头,“这些衣裳……是我偶然跟一个胡商交谈后,他送我的……青阳与胡地近,往来胡商胡姬者纵多,不似中原女子,行为更豪爽泼辣,我自是喜欢多看几眼。想着您在上京什么没见过,只这青阳的东西是花样最多的,就带回来给姐姐当个好玩的。”
赵灵运便拿出来看了下,料子是极为上好的纱缎雪纺,透着光线薄若蝉翼,贴在皮肤上甚为舒服。胸前后背倒是用了不透面的锦缎,红色金织线绣莲花,女红精细不比江南的绣女差,是十分难得的稀罕物。
“你这小子,也不怕被外公知道了,打折你的腿。”赵灵运笑骂。
“哪能,”赵承嗣狡黠地眨眼,“我叫那胡商把东西先收着,等我离去时直接塞到车里就是了。”
赵灵运摇了摇头,又看他拿了个巴掌大的盒子递过来。
“这是……”
“外公说他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就这块墨砚送你,叫你笔耕不辍。”
那是个一块漆黑的砚台,没什么花样子,估计就是扔到地上也没人会捡,但赵灵运看了却热泪盈眶。
林氏在时,林庚望还是当朝五品的中书舍人,他虽不及其他官宦世家在朝中多有名望,却极为注重女子德行,更是把林氏如儿子般教导,林氏当时堪称一代才女,欣赏他的公子才子大有人在。
顺安县主在给赵定挑选正妻时也费了不少心思,不过按照皇家律令,县主的后代算不得皇室宗亲,其子女亦不可担任重职,而那些眼高于顶的簪缨世族也不可能舍掉世家联姻而选择县主府,权衡利弊之下,顺安县主给赵定求娶了林氏。
却说林氏与赵定成亲后,夫妇二人倒也琴瑟和鸣,何况林氏日后又给赵定添了一子一女,她在府中岁不管家但也有贤名和威望。
赵灵运便是幼时常跟在林氏面前读书,林氏的一手小楷写的娟秀,用的就是林庚望送与她的这方墨砚。
赵灵运那时初学写字,用的笔墨纸砚也是好的,却始终挂念着林氏的这方砚台,后来去过外祖家几次,老人家面前撒娇耍赖也要一块,林庚望一直没给。原是他祖上有制砚的手艺,到他这辈算是断了,一共就那么两块,一块还给了林氏做嫁妆。
“外公,他现在可还好?”赵灵运轻声问道。
赵承嗣轻轻道:“外公年纪大了,但身子还算康健,姐姐挂念的话,等我考完和我去青阳看看吧。”
赵灵运颔首,招呼枝茜和芙风把东西都放进库房,又问了赵承嗣别的事。
“我上次写信与你说你四姐姐的事,你还记得?”
“记得,”赵承嗣挑了挑眉,“不过我日前到上京的时候,就听闻潘姨娘没了,四姐姐也跑了。”
赵灵运眼里闪过一记冷意,“你不用管这么多,本来这事也跟你无甚关系,给你去信也是好叫你等她出嫁时送她出门。”
赵承嗣点头应了,转而说了其他事,“夫人那边,我回府后还没去拜过,刚才来的路上莲玉跟我说了两句,说是身子不好在修养?”
赵灵运眼含嘲弄,冷冷说道:“天寒患了风寒,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你见过父亲没?”
“回来后就先去的瘦园拜见,”赵承嗣回答,“礼数规矩承嗣不敢忘,只是在父亲院里,见到了六妹妹。”
容氏入府多年未得一子,眼下听到赵承嗣回府指不定心有气闷,赵灵霄却是每日必定到赵定那晨昏定省的,如今跟赵承嗣打个照面,说不定也是有什么算计。
赵灵运端起茶盏,掀盖吹了吹,“马上晌午了在我这里用膳,待会再一起去给夫人请安。”
“承嗣听姐姐安排。”
便喊来芙风安排小厨房去备膳,姐弟两人又围着说了会话,少顷枝茜过来说午膳摆在外间了。
赵承嗣吃食上多为清淡,是以桌上摆的都是清一色药膳。他感到诧异,目光转向赵灵运,就见她点了下芙风,芙风立时福身行礼。
“还请大姑和五爷恕罪,是奴婢自作主张,问了五爷身边的松明。”
“你这丫头向来胆大,看来我应该把你跟你跟莲玉换一下,让你去外院。”赵灵运嘴上怪罪,面上却并未不悦。
芙风年纪小,长的又讨喜,这会更是笑的灿,“奴婢没本事,做不了莲玉姐姐的活计,还是请大姑留我在身边吧。”
赵承嗣也跟着转过头来帮她说话,“姐姐,我见芙风也是个机灵的,姐姐可别吓她。”
他自然知道赵灵运不太在面上显向什么,说话做事从来淡淡的,却也不敢让人小觑。眼下也不过是打趣玩闹,赵灵运是怕他离家多年刚回来有不适的地方,活络活跃罢了,他便顺着赵灵运的心意,图个开心。
赵灵运叫芙风起来,“行了起来吧,你们五爷一回来,我就不能拿你们怎么办了,还不快过来给五爷布菜。”
赵承嗣摆手避开,亲取了羹勺给赵灵运盛一碗新鲜黑鱼做的汤。
香葱姜蒜打底,辅以须参菌菇,鱼身斩成了大小均衡的四块,连着鱼皮熬成乳白色的汤汁,最外侧滚一圈淡金黄色的晕光,是淋了些芝麻油,一时间跟西王母的神仙玉露似的,香气四溢。鱼肉软香腻滑,骨刺都细细的剔除掉了,实是冬日里一最上佳的祛寒暖胃补汤。
芙风没说的是,为了这几道药膳,赵灵运早些时候就请了个在青阳呆过的厨娘,日后等赵承嗣安顿好了,再把人拨过去,就怕他刚回京吃不惯这边的吃食。
赵灵霄走近院中的脚步顿了顿,身边随侍的丫鬟杏梨奇道:“大姑院里,原来也是这般热闹?”
透过并不真切的窗棱,似乎能看到那一贯端肃的赵灵运柔和了眉目。
赵灵霄指派杏梨,“去上前通报,就说六姑娘来给长姐请安了。”
作者有话要说: 【1】都是编的,对应的是孽海花(清朝),霍小玉传(唐传奇)
第13章
县主府除了潘氏,如今尚有一妻三妾,其余老爷的通房侍妾不算,儿女共有八人:先夫人林氏所出赵灵运和赵承嗣,潘氏的赵灵兮,容氏的赵灵霄,还有良妾薛氏所出的赵灵翘和赵承脩,最后是周氏和宋氏的一双小女儿。
当初容氏与镇远将军府谋划所选是赵灵运,容氏以年岁大且“长姐未外嫁弟妹不嫁娶”为由说动了一贯不管事的赵定,后来是赵灵运手持中馈当家她奈何不得,又有法子说动了将军府那边,便把心思动到了赵灵兮身上。其中薛氏所出的赵灵翘却是没考虑过的,先不说薛氏有庶子傍身,又是林氏在时的老人了,其更是自县主去后便自请入道,三姑娘赵灵翘一直随侍在侧。赵承脩则在十八/就岁上也被送到了赵灵运外祖创办的书院,一年到头只有几月在府中。
顺安县主府不比其他“皇亲”、世家贵族门丁兴旺,赵定多次嘱咐赵灵运慈爱宽厚弟妹,赵灵运对他多有孝敬,虽不插手弟妹私事,总归是和睦的。
赵灵霄对容氏和赵灵运之间龃龉有所耳闻,但自觉心性孤高凌傲,不愿掺合进去。至于容氏有什么打算,看赵灵运打压手段也能猜上几分。
就说她按往日一样去赵定屋里晨省,赶上法严面露喜气的过来,她自感诧异,听到离家多年的五爷赵承嗣回来,那会快到门口,赵定要他去看过来了没有。
赵灵霄便到附近园子里转了一圈,隔着松柏雪翠,就见一个形容病弱的青年走在正前面,后面跟着法严和小厮仆人。
对于这个大自己不出两岁的兄长,她知之甚少,听说身子骨不好,常年生病,自小被送到外祖家生养。这次头次相见,除了肖似赵灵运的面相,气质温润,但多有疏离客套,不像十六七年纪生人。
赵定也是这么多年下来第一次见到嫡子,态度温和,问了些学问的事,再有外祖如何,就只道他身体不好早些回去休息,晚上设家宴便打发他走了。
赵灵霄不动声色地瞧着赵承嗣似乎站的不稳,浑身微微发颤,一张苍白的脸颊尽显疲态。法严还在旁说道,备了青鸾小轿在外侯着,他摆手说不妨事,多走动走动也是好的。
赵灵霄头次觉着自己坐不住,往日自省三遍大昭寺心经,这会连一遍都默不下来,干脆自请离去,却直接去了听啼馆。
于是进到屋去时,赵灵运和赵承嗣正用着午膳,清汤寡水,多是药膳,倒也温馨。
“灵霄给长姐和五哥问安。”赵灵霄轻蹲下身道了个福。
赵灵霄放下筷子,叫枝茜又添了副碗筷,“刚从父亲那过来还没吃过吧?一起用吧。”
赵灵霄面上挂着淡笑,对赵灵运说,“我刚在父亲院里看到了五哥,合计没有好好跟哥哥道声安,又听丫鬟说哥哥到长姐这了,就跟过来了。”
赵承嗣未开口,夹了一块鱼肉嚼起来。
赵灵运见她话是跟自己说的,目光却一直向赵承嗣那边瞅,敛下一目深意,叫她过来坐。
“说来,承嗣离府时你还小,不记事儿,这么多年不见了,确实该好好认识认识。”赵灵运说着,扫了眼赵承嗣,“承嗣,这是你六妹妹,灵霄。”
赵承嗣一双眼眸瞥来,但见眉峰温润,高鼻薄唇,棱角分明。身上穿了件靛蓝蝠纹绣银丝襕袍,同色革带挂羊脂白玉坠,气质高濯。
赵灵霄略侧开了眼,“我也是头一回见五哥,倒是跟长姐有几分像。”
赵承嗣轻笑一声,“六妹妹年纪虽小眼力却好,我与长姐自然是像的,不过她有五六分与县主相像,我则更像母亲一些。”
“原是这样,”赵灵霄点头,“听闻五哥一直在青阳读书,早年却不见您常回府。”
“外祖家风严谨,且读书就要心无杂念。倒是妹妹今年开春该行及笄了吧,可看些什么书?”
“只读了些'四书五经''女戒内训'之类。”
赵承嗣道:“我有本集子,是前人整理的素有才女声名的女子诗文,一会我叫人给你送去,当个消遣。”
“灵霄先谢过五哥。”赵灵霄起身行了一礼。
赵灵运示意芙风布菜,“好了承嗣,灵霄还未用午膳,先吃了再说,”又转头对赵灵霄淡淡道,“你来的也正好,承嗣这小子几年不着家性子野了,我还没好好说他,一会要去夫人院里请罪。”
赵灵霄应道,而后席间再无言语,和往日用餐规矩一样,食不言,不复刚才赵灵运和赵承嗣的和乐融融。
撤了桌子,三人到次间坐了会消食,赵灵霄说自己先过去容氏院里,让赵承嗣小休一会儿,赵灵运便让她去了。
“我走时,灵霄满七岁了吧,”赵承嗣从侧间拐出来,刚净完手,指间还留着水痕。“没见得与我多亲近,怎么还特地来跟我请安。”
赵灵运摇头道:“容氏给她请了王府出来的教养嬷嬷,前些时候还走了趟英国公府。”余下的话也没多说,却让赵承嗣明白了里面的意思。他虽常年不在上京,也不是消息闭塞,作为县主府未来的主子,无论朝堂上下还是府宅后院,这些敏感都是要有的。
赵承嗣咳了咳,眼中闪过不屑,“容氏至今不死心,野心更是越来越大,姐姐千万小心。”
赵灵运未置可否,容氏也算费尽心思了,奈何一天无子,她在县主府的地位就岌岌可危。
赵承嗣想了想,转头看向赵灵运,“长姐,容氏那边是看中了谁?”
“英国公世子,容桓。”赵灵运回道。
赵承嗣嘴里琢磨这这名字,若有所思,“容桓那人不是惯看不上县主府么,怎么如今倒是转了性子了?”
赵灵运脑袋里突然窜出那日在英国公府,容桓行为举止轻浮放荡,神色中渐生不满,口气愈发清冷。
“与其和一个从未见过,不知根知底的,倒不如娶个好拿捏的,英国公府真是好打算。”
心里想的却是过往那些有的没的。
赵承嗣突然笑道:“姐姐,这六妹妹什么意思还要多多留意,至于容氏那边,听说父亲拜了大昭寺的和尚为师带发修行,容氏就没起什么心思?”
赵灵运按住赵承嗣的手,劝诫他,“这些跟你无甚关系,你只需挂念明年的科举,其他事宜等你有了功名再接手也不辞。”
“就是要辛苦姐姐了,”赵承嗣叹了口气,“县主当年让您掌家,我那时或许不懂,现在也是明白的,只是姐姐也要为自己多有打算,万事切要与我商量。我既回来,没得让您再备受牵制,这次归家也带了些人手,都是外祖身边的,底子干净做事妥帖,用着也放心。”
赵灵运看着幼弟,幼时也曾贪玩胡闹,跟在她身前身后缠绕,后遭逢劫难九死一生,如今韬光养晦,已是羽翼渐丰,当为后盾,若母亲和县主在天有灵,也是欣慰的吧。
“我所做除了县主的嘱托,为你打牢势力,也有自己的打算,你无需太在意这些……行了,说这么多,你随我去看容氏吧。”
姐弟二人虽成年后相处时日短,但赵灵运为人性子他还是懂得,当下也不再说,叫小厮拿上给容氏制备的礼物,和赵灵运一起往缀锦阁去了。
县主府没得奢华明辉,府中修葺风格与主人清雅性格相得益彰。除松柏竹韵,还栽种了树枝梅,忽如风来,落英缤纷,恍若春日里踏青美景。假石嶙峋,湖水含冰,应新刷的墙面,檐下的红灯,沾了喜气。是以年根底,闔府上下修缮一番,先头的打扫整理却做得差不多了。
每年除夕按规矩要祭祖,县主去后算不得皇亲,只消在府中祭拜县主和驸马即可。这会仆人丫鬟忙碌奔波,见到赵灵运和赵承嗣也只匆匆拜礼,赵灵运突然想到赵承嗣回来后还未有合适的院子。
“你先头那处宅院还在修缮,最近就先在我侧院的玉纱橱歇息吧。”
赵承嗣想了想,“劳长姐费心了,但不可。我之前在瘦园和父亲说了一通,便在他那边先住着。”
“也好,那你身边暂时除了松明也没什么人,一会我叫莲玉跟胡管家说一声,给你送几个下人过来。”赵灵运道。
“不用了,长姐,在青阳时外祖暂且不许我弄那些纨绔作派,回上京后承嗣也不敢如此,就让松明伺候吧,且父亲那边也不喜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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