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子,你逾矩了。”门口忽然响起谢骁的声音。
莲子侧身回望过去,见他面沉如水,眉宇间隐然不悦,便觉他这模样十分刺眼。她露出了个讽刺的笑容,挑衅道:“是,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她困守在谢骁身边十年,早已失无可失,生死置之。她是如此光棍,逾矩又怎样,什么样的惩戒还能吓住她?
谢骁有些无奈,求助般地望向景语的方向,发现她眼波隐隐浮动,面上倒是不见惊诧。他只得叫其余人都先退了,只莲子不肯走,连玉萱都犟着不走,湖菱也就杵着不动。
玉萱此刻看谢骁真是讨厌极了!她瞪着眼睛为自家娘子抱屈,恨不能上去揣他两脚:“谢大人,这就是你的所作所为?你坏了我们娘子好姻缘,把人抢来了又任由你管家欺辱,刚才在我们老爷面前,你就差没跪下保证会好好待我们娘子,转眼之间你就是这样?”
“哦,谢大人还真是放得下身段,”莲子也跟上嗤笑一声,“原来现在什么人都能让你跪了?”
两人夹枪带棒都往谢骁身上招呼,看他狼狈,不知为何,景语就有丝幸灾乐祸。她轻咳一声,示意她这个正主还未开过口:“莲子姑娘若是不介意,就把东西铺床上吧。玉萱,你们也先到外间坐一会儿。”
不介意!?莲子怎能不介意,这秦九娘莫不是心智失常了,她不知这是谁用过的?在她心里这是纪念物,在旁人这些旧物再精美也是死物,还要铺盖在身上,实在大为忌讳。
莲子忍不住朝谢骁看去,见他眉头轻皱,却并没什么动静。两人的反应实在大大超出她的预料,她难得地愣住了。
景语在心里叹了口气,她猜得到莲子就是吓唬人,她是不肯叫人碰这些旧物的,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再望向谢骁,神色就有些莫名,莲子能收容这么多旧物,也是经了他的默许吧。
谢骁好言好语,又摆出威风来,才将两个难缠的侍女请出去。这模样甚为罕见,他自是面对三公六部也没这样无措时候。
等人一去,屋里只剩他们二人。谢骁回身,就见她在一架花几旁站着,穿着素罗中衣,披散长发,洗净铅华,一副家常模样,心就先有几分涩然感动。
作者有话要说: 《我和读者》:19,鲸屿
这个ID真是美啊,一个词就是一幅画~依然是忘了起初相遇的开端,但记得阿屿某天投下一个□□,说要在文里出演一条大鱼。
好犯难,那么大的(鲸)鱼哎,要怎样达成她的心愿?还好我有许多机智的读者,大家纷纷留言,把阿屿抬上餐桌吧,庆祝老谢和幼娘大婚!!哇ww~这个可以有,太尉府的第一餐,就是大鱼宴了!
第51章
还是景语先开口,语气有些沉重:“莲子她一直这样吗?”
没头没尾一句,谢骁听懂了。
“不要紧的,我……”谢骁望着她明亮的眼睛,忽然有些口干舌燥。他本想说我一直思念你,也没旁人能让她作妖,但当她真的触手可及,他反而又涩又怯,那些话反而说不出了。
景语也只问了一句,便走去窗下的香榻上坐定。她余怒未消,语气便不怎么好:“听说我父亲来过,不知他是什么打算?”
谢骁便有些心虚,“秦大人让我好好照顾你。”
她轻哼一声,在看到玉萱和湖菱时就已猜到,秦明浩既送了人过来,就是闷声认下这件事。她不由想到,若是换成自己侯府的双亲,只怕就要打断谢骁的腿……罢罢,这如何能比较,在秦府她只是个庶出的不起眼小娘子,生老病死也不过换一声叹息。
“你什么时候去请的圣旨,当真有这事吗?”她有些不信,这般儿戏的事,皇帝会陪他胡闹?圣旨记录在案,不止史官和中书省可知,还有些职务也可申请查阅,这等荒唐逾矩的事,皇帝要以什么名义下旨供余人笑话劝谏?
“是口谕,”谢骁便不瞒她,“若是有人当面问起,陛下不会承认的。”
她就听懂了,敢情这是只有他和皇帝两人知晓的事,所有责难都要他一人承担。她不知是先笑还是先生气好:“谢骁你也当了好几年官了,怎能如此……”
她本想说他如此鲁直,可话到嘴边还是止住了。
“幼娘,”谢骁浑然不觉,“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鸡同鸭讲,她就不愿意和他讲话了。
最后她又问起了王秀才:“你私下同王家有过接触吗,你威胁他了?”
其实前因如何都不重要了,事实既成,她和王秀才缘分已尽。只是她就想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都做过些什么,那些坏事恶事,她也要知道。
谢骁顿了一顿,垂眸道:“是。”
他微微收着下颌,仿佛是怕遭她耻笑,神情有一丝不安。
果然,她听闻他又以势压人,清嗤了一声。
他等了一会儿,没再听到她对此作何评价,就松了口气。
那时他请求皇帝为补偿而点一个“王举人”,实则王秀才已被礼部圈中,宫中一问便知。他看过王秀才的卷子,中规中矩,中不中在两可之间,想来是松珩已经关照过。他即将坏事要将王家露在风口上,只有陛下亲自过问“点举”,才能将松珩插手科场的事掩下去。也因王秀才早一步榜上有名,陛下虽是帮着他要王家难堪,但并不会夺回王秀才功名,留一个和他有仇隙的小角在朝中,想来陛下也是乐意的。
礼部那个员外郎虽是奉旨行事,但他和皇帝既有先前的默契,便一切都算他的。最后的结果,王秀才依然是举人,王家受人同情,秦家也可置身事外……他想到自己将要做的事,心里也很平静。
最后他抱得美人归,什么都值了。
从始至终,他没得允许,都没再靠近她一步。
她坐着似陷在某些思虑中,他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垂手站着,又孤单又渴望。
谢骁没能在屋里待很久,景语便叫人进来服侍她梳头穿衣,他就识趣地又坐去了外面廊下。虞娘见他这模样,实是有些不忍心,什么时候太尉在自己家中要这样看人脸色?
莲子被他眼神制止不得进屋去,便站在廊下看他笑话,还不忘刺他一句,“要叫人把这里缝个软垫上去,看来太尉以后是要经常坐了。”
虞娘就叹了口气。在她来到太尉府时,莲子就已在府上当家作主。众人皆知她是前头侯府夫人的陪嫁,有人不信邪太尉会念着一个逝去的女人那么多年,不待莲子动气,太尉已掐断那人的喉咙。从此无人再敢有异议,也无人再敢觊觎太尉枕边的那个位置。莲子是超然的,她就仿佛揣着免死金牌,无论她怎么折腾,太尉都一笑置之。而现在,太尉有了新人,莲子还守得住她家侯府娘子的这个位置吗?
不过她于这些事向来是敬而远之的,便向谢骁建言道:“大人,前几日我约的两位牙婆此刻就在府上,您看什么时候让她们带人过来?”
府里没有女主人,谢骁又住在前面叫长随伺候,后院这些散养的丫鬟竟没一个正经会伺候人的。幸好早有准备,太尉上月就交代她去牙行挑人,虞娘便仔细嘱托了几位有口碑的牙婆。
谢骁得了能进屋找她的理由,唇角就翘了起来:“你现在就去传话吧,我和夫人说一声。”
莲子见他屁股还没坐稳又进屋去了,不由冷笑一声。
屋里景语已梳了发髻,面前一字排开五六只妆匣,正要插戴。她原先的钗环配饰都还留在嫁妆里,这些都是太尉府准备的。玉萱目光很是挣扎,她刚还那样凶了谢太尉,现在看着这些华美炫目的宝石金饰,半天挑不出来一件。
“算了,”她也不自在,从花瓶里掐了一朵粉色芙蓉递给玉萱,“反正也没外人,就这样吧。”
玉萱松了口气,为她簪在发间:“会不会太素净了?”
“娘子,太尉过来了。”湖菱适时出声提醒。
她就看见,半人高的铜镜里慢慢显出他有些模糊的身影。有那一瞬她仿佛透过镜面,触及了他的目光。
谢骁是来告知她,虞娘要带人过来让她挑侍女。她就有些古怪的感觉,这一步步,她眨眼间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太尉夫人,下人由得她挑,大屋由得她住,就连太尉也由得她凶。她原为着谢骁蛮横行径而愠怒的心情,随着褪下嫁衣,不知何时就掺杂了一丝心虚不安。
“不了,改日再说吧,”她下意识地拒绝了,“我现在有玉萱和湖菱了……”
谢骁自无不可,出去叫人通知虞娘。可怜虞娘正领了人在半路上,又被打发回去。传话的人回来,谢骁就又进门说给景语听。
湖菱在旁瞧着谢太尉进进出出,神色就有些复杂,谢太尉怎么那么像忙里忙外的大丫鬟?
景语自昨晚起就没吃过什么饭食,只夜里吃了几口汤团,谢骁记挂着,见她不挑侍女,就问她是否先用饭?
她还真是饿极了,被他一提醒,整个人顿时有前胸贴后背的饥饿感。她也不推拒,没得矫情非要饿成一副委屈模样,叫旁人啧啧同情。她不打算触柱投缳,前路已少不了流言风雨,既有这觉悟,难道还要自怜自艾过不去那个槛?
只是在花厅坐下时,她原以为她已见识了许多事,做好了心理准备。
只是在端起那只碗底写着“琼”字样的花碗时,十指依然不可抑制地轻轻发颤。
“你……”
你还收着它们。
这一整付十六只碗碟杯盏,是她当年嫁到伯府时,伯府给新娘子特意添置的,意味着接纳她是谢家人,从此吃婆家的饭。
她为着得偿所愿能嫁给谢骁,格外宝贝这套汝瓷餐具,如今十五年过去了,它们又摆在了她面前。
“我帮你盛汤。”谢骁没有说什么,拿过她手上的碗,用她的勺子舀了一碗山蘑鲜汤。他还记得她在山寺里喜欢喝这个。
这回桌上再不是长乐曾见过的寒碜样,四主八辅二汤,另有凉菜边盘十数道,极尽精美奢侈。和她从前在伯府里一样,就连菜式也是她喜欢吃的那几样。源源的记忆让她五味陈杂,举着勺子半天捞不动碗底的那一勺重量。
“秦家子!”
却是去小楼往返后的莲子进来看到景语手上的碗勺,一声怒喝。她是真生气了,双目亮得仿佛燃起火焰,毫不掩饰盈满了滔天愤怒:“放下!秦家子你没资格动我家娘子的东西!”
她大步上来,伸手就要夺下景语手上的碗,却被谢骁一把捏住了手腕。
“莲子,”谢骁脸色也冷了下来,“你的教养呢,谁教你这么无礼地冲撞主家?”
“我的教养?”莲子侧头反问了一句,仿佛不认识这个人似的,“谢大人,你既然一直保管着这副餐具,就应该还记得这是娘子从前吃饭的碗,是伯府上专门给她烧的,这上面还烙印着她的名讳!你要讨好这个女人,随你用金碗银碗谁也管不着,你为什么偏偏要把娘子的饭碗给她?谢大人,这些年你对娘子念念不忘难道全是假的吗?即便你今日另有新欢,但你还有半分对亡人的尊重吗,你还是人吗!”
莲子用另一只手狠狠捶打谢骁的手臂,眼眶红得摇摇欲坠:“主人家?她算什么主人,就凭她也配!”
一旁的玉萱和湖菱等人早就看呆了,还是湖菱先反应过来,把人都赶了出去,只她和玉萱不放心地在隔间留意里面的动静。
见她眼中泛起泪花,谢骁的语气就软了一分:“莲子,不管如何,她现在是我妻子,你敬她也好,不敬她也罢,我不允许你下次再犯了。”
“妻子?”莲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谢骁,你疯了吗?你告诉我,这个女人是哪里冒出来的,你才见过她几面,你就要让她取代琼娘子?”
“莲子……”景语找到个空隙插了句话。
“你闭嘴!”莲子嫌恶地打断她。
这下谢骁也生气了。他还握着莲子的手腕,眼底蕴起了浓浓的不悦,“道歉,给夫人道歉。”
莲子的眼泪就下来了。她死死咬着嘴唇,望向他的眼神已不止愤怒,更有无尽的失望和痛恨。三十一岁上的莲子,一个无主之仆,她早已没什么可畏惧,方能对谢骁冷笑道:“想的美。”
谢骁的眉就皱了起来。
景语见他们两人拒不让步,就叹了口气:“谢骁你松手吧。”
她早已搁下手里的琼花碗,再抬头看向莲子,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莲子,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作者有话要说: (∩_∩)~
第52章
景语没想到,她曾经的侍女对她的执念会如此之深,深到她们片刻都不能共处。她甚至看出,莲子若不能叫谢骁妥协,竟有死志来劝谏。
早前她从没想过把这荒谬的事告诉他人,可是此刻,在谢骁的地方上,她忽然就有一缕说不出的轻松和放纵感。他知道她的秘密,他在这,就算有人惊骇地视她为洪水猛兽,她也不再是一个人面对这惊疑目光。
所有人都被清退,屋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莲子和谢骁都看着她,她拿起那双筷子——香檀木筷,筷子尾端雕成一段树枝纹理,顶上是一朵琼花,五花环绕,众星拱月——她就说了一句:“莲子你看,这比我在侯府的那双还漂亮,伯府真有心,不知是谁设计的?”
她也不指望谁回答,只因她当时看到这付特制餐具,便对莲子说了这句话。
她又指着那只炖锅:“是很漂亮,不过我每日里跟着婆婆,咱们蘅芜居又没有小厨房,也没什么功夫去大灶上弄那些汤水。”
她们住在伯府的“蘅芜居”小院,只三间上房,这里原是谢骁从小到大住的住处,修缮增补一番便算是新房了,但小灶还是没有的。那时候她还侍立在谢骁的嫡母周氏身后,三餐都要去伺候一会儿,等伯夫人吃到一半才能回去。
“除了一付碗筷碟架,其余的平常用不到,莲子你一会儿收起来,放到西窗的架子上。”
“啪!”
莲子猛然退了几步,撞到腰后的一架花几,木几上养的一盆兰草摔落在地,发出一声瓷盆碎裂脆响,黑土散了一地。莲子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眸光闪烁,惊恐莫名。她张了张嘴唇,可是唇瓣哆嗦,语不成句,“你,你……不……”
不可能的,这些话别人是不知道的,当时屋里只有她们主仆,这几句也不过是家常闲话,她能记得还是因为——她就看见桌边那个人目光转了一圈拿起一只筷架,她的心就狠狠被人攥了一把,仿佛即刻要爆开!
“这还是你收拾的时候不小心摔碎的,我就说别担心,我偷偷给补上一只。只是不知哪个画师设计的花式,我怎么也学不好,便干脆自己重画了,这只就是后来送到窑里烧出来的。”
她把筷架子的侧面露给她看:“你看,我画了一朵莲蓬,我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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