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尉府自来没有女主人,太尉又不肯叫女色服侍,这一下变天,不知有多少人侥幸,有多少人能看清?
这一夜,一个睡东头,一个睡西头,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谢骁从来没有觉得夜里这四个多时辰是如此难熬。他睁着眼睛,侧耳听着那边的动静,却是隔了五六间房的距离,什么也听不见。
他们就在一个屋里,只有些屏风隔断,他要过去轻而易举。
但是他不想吓到幼娘,他不想那么孟浪,现在只盼夜快些过去,天快快亮。
……
第二日景语直睡到辰时,天光大亮,一院子人都在等她,尤其是谢骁了然的目光,叫她格外有几分恼羞。她一夜没睡好,临了黎明才有睡意,这会儿其实还有些困顿。
看景语醒来,玉萱和湖菱就服侍她洗漱,菡光几个只远远递些水盆、水瓶。今日回门,她难得打扮了一下,挑了件鹅黄撒花遍地织金襦裙,画眉,点花钿,再挑了两支红宝石对钗。她一直偏爱红,那样艳丽的颜色如能驾驭,更显肤白貌美,大方雍容。
梳妆时遇到一件事,湖菱为她梳头时问她要梳什么发式。
屋里人都听着,已婚和未婚女子发髻大有区分,大家都知道她是太尉大人抢来的,大人还睡在书房……她从铜镜里看到谢骁也在望着她,罢了,“就梳高椎髻吧。”
那是妇人的发式,众人就松了口气。
吃过早饭,他们就出发往秦府去,头车后面还跟了四五辆马车,一车坐着玉萱和湖菱、菡光几人,剩下的是带回去的礼物。回门自然不能空手,谢骁一早就备好了。
曾经坐过的那辆奢华大车里,景语在看谢骁递来的礼单。他们一左一右隔着桌几,谢骁就这么直直地看着她,怎么都看不够,她真好看,她真美……渐渐他的目光落到她唇上,吃完饭后她重又点了口脂,嫩红的色泽又娇又软,让人很想压上去尝一尝……
景语被他火辣辣的目光看得不自在极了,正想转过头去,却听他叫住她,“别动。”
那声音有一丝压抑,似乎她敢转过身去就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她果然不敢动,只是脸更红了。
秦府这边昨日晚间就得了消息,知道太尉要带九娘子回门,一早就悄悄派人去了外面街口注意着。
马车进了轿厅,来迎接的是景语的两个平辈哥哥,很体贴,不叫刚挨了打的太尉直面老丈人。再到进了后面会客厅一看,除了老太太和秦明浩,就只二房的秦明瀚、秦明彦并几个内眷,没有旁的七姑八婆。秦家自然知道分寸,很是低调。出了这样变故,秦明彦今日才得见谢骁,脸色就有些严肃,反倒是纪氏有几分淡然。
说起来,景语叫秦明彦“三叔”,谢骁若是跟着她称呼,平白就矮了老友一辈。再者堂上都是景语的亲长,他又是搅了秦家一桩大事,此刻被这么多目光盯着,谢骁就有一分赧然。
还是景语落落大方,她以新妇回门之礼跪下给老太太请安,又向秦明浩和陈氏问安,将气氛圆了回来。只谢骁不管是女婿还是太尉都是不用跪的,众人也不敢受他拜礼。说了两句话,老太太和陈氏就带着景语回了后院,前边留给他们男人。
景语离开时,偷眼看一眼他,见他也在望着自己。他弯起唇角笑了一笑,意思是叫她不用担心。
事实既成,太尉又担了这么多诘难,老太太和陈氏自然不会再说什么,只是也说不出惯常那套“开枝散叶,相夫教子”来。老太太就交代玉萱和湖菱要照顾好九娘子,要忠心仔细,又客气地请菡光几人多多关照,末了给了每人一个大红封。
陈氏找景语说的事更实际,就是她的嫁妆哪些要跟过去。原先王家送来的自然不能跟去太尉府,这边备下的一些日常起居物件,现在看来也是不合适大张旗鼓抬过去,剩下的金银细软和首饰衣物倒是整理出来了,家里又给她添了一些,她过来看看是不是这些物件。
景语在里间看到了两只大箱子,瑞姨娘和姑姑、众人给她添妆的物件都在,她草草看了几眼,眼眶就酸了。
陈氏知道她和瑞姨娘亲昵,说了几句话就打发她回小莳堂去。
陈氏本还想要叫菡光几个留下吃茶,没想到菡光她们都要跟着景语,一步都不离。陈氏自然不知道,谢骁早就下了死命令,夫人身边任何时刻都不能离了人,且不能少于四人,天塌下来也不能离开她。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我大哥和悟空的喜钱,请大家全体吃糖了~!!
第56章
不过时隔三天,再回到那个小院,恍然有陌生的情怯感。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出嫁时红彤彤的装饰都还在,西厢的门窗上还贴着喜字,只有景语不一样了,她不再是秦府的九娘子,变成了匆匆来去的客人。
瑞姨娘和湖柳、江婆子在门口迎她,瑞姨娘一摸到她的手,就忍不住红了眼眶。当着菡光她们的面,瑞姨娘没说太尉的坏话,但那看景语十分可怜的眼神已经明晃晃地显出她对谢太尉是多么不待见。
回了堂屋,她拉着景语到了里间说话:“没想到会出这样变故,老天爷为什么要叫你遭这罪……”
“姨娘,我没事……我挺好的。”
瑞姨娘哪里能信,唉声叹气后问起太尉府后院的情况,先前有多少妾室通房,她有没有受刁难。
景语就有些不好意思,“他身边没人……”
“这你也信?”瑞姨娘气得皱眉看了她一眼,“太尉才刚三十几,他前头夫人去得又早,没个人约束他能好到哪里去?你可留点神,别到时候被谁使了绊子都不知道。”
景语只好闭嘴,听瑞姨娘给她讲起一些后宅妇人的手段和鸡毛蒜皮的事。末了瑞姨娘又悄声问她,“他可是欺负你了?”
“没有……”景语自然知道瑞姨娘什么意思,答得也很小声。
“都这样了你也别犟了,”瑞姨娘就又连连叹气,“他是男人,真不给你好脸色往后苦得还是你,还是早点……吧。”
瑞姨娘还当她是被劫走的不愿和太尉有亲密举动,可木已成舟,太尉忍得了她一时刚烈脾气忍不了一世,她既还要过日子,就不能太僵了。作孽啊,偏偏是那样的门第,在那边受了委屈秦府也帮不上忙,唉……
景语听了只有脸红的份,不过谢骁不给她好脸色?姨娘似乎担心错了。
有些话瑞姨娘本不欲多说,奈何景语庶出失母有些事也没个人教她,且她似乎又被这变故吓到了,瑞姨娘就格外不自在地又说了一些私密话:“……你也别怕,女人总要经这一遭的……太尉要做什么,你就顺着他些……”
她又不是真的不懂,做不出懵懂无知样子,只好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
九娘子一行回门,府里有那见到玉萱和湖菱的,俱是客气得不得了。尤其是早前几个月,发生有讥笑玉萱敢扑太尉要另飞高枝的事,如今看来竟是要成真,这小妮子果真飞去太尉府上了!
玉萱和湖菱这趟回来后,也难有机会再和府里往日的友伴相聚,两人便趁机走动了一会儿。有那认识的不认识的,都过来给她们送些小东西,一把花生一把瓜仁糖,一条手帕一个香囊,热情得很。玉萱就有些受宠若惊,她从前哪里有见过这么多笑脸,不到片刻回了瑞姨娘屋里,已是满手满怀的香瓜甜枣。
午间的宴席摆在春禧堂,秦景兰也来了。实则陈氏因知道她心思,是不许她今日露面的,小女儿但求再见一面,断个念想,陈氏见她神情可怜,心一软就答应了。
都是自家人,便只分成男女两席,景语和谢骁随秦明浩、陈氏坐主席,二叔三叔几个哥哥相陪,其余瑞姨娘、秦景兰、婶婶嫂嫂坐一处。
纪氏挨着秦景兰,见她眼神时不时就往那边席上去,她自以为隐蔽,但纪氏跟上去一看哪还有不明白的。太尉自己很少动筷,一边和大哥秦明浩几人说话,一边却留意着九侄女的动静,她多看了哪个菜一眼,下一刻他不经意间就要夹到她面前的碟子里。且看两人今日鲜妍模样,竟也有几分般配,只落在别人眼中就刺眼了。纪氏早年间自个儿爱得又甜又苦,秦景兰的小眼神她万不会看错,心里不由有了一分怜惜。
开席时秦明浩向谢太尉敬酒,谢骁却婉拒了,只道不擅饮酒,众人也不敢强求。
秦明浩得他暗示明年将调入礼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很满意,历来由礼入吏再入中书,他品级在那,只要熬了过去告老退位时秦府也能有个相位了。二房的秦明瀚在兵部任职,谢骁更是他顶头上官,他自然在席上多有帮衬打圆场。只秦明彦似还没对他荒唐行径消气,没有给他好脸色。
一顿饭就这样不尴不尬过去。午后略坐了坐,谢骁就起身告辞。
陈氏带人把两只嫁妆箱子抬到后面马车上,瑞姨娘在陈氏身后又红了眼眶。这一趟之后,竟不知还有没有再见机会,她看着景语除了不舍还是不舍,又不便当着众人的面上来拥着她再哭一回。
景语此前已去给老太太磕头拜别,这回就在轿厅再与众人行礼告别,登上马车。
望着太尉府一行人离去,不止瑞姨娘心酸鼻塞,秦景兰也神情怏怏眼眶粉红。她哥哥见了就悄悄问她,怎的你哭什么?秦景兰笑得比哭还难看,“舍不得……庶姐。”
回去车里,景语心中也沉甸甸的,往后和秦府也隔了一层,她真是无依无靠了。谢骁这回把桌几推到一边,坐她身旁,似知道她感伤什么,伸手把她揽在怀里。
“幼娘,我们出去走走吧。”谢骁静静抱着她,连声音都有几分向往,“这时节不冷不热,万里河山都是秀美景色,我们骑马去散散心吧……”
她靠在谢骁胸膛,被他浓郁的男性气息包围,默默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她调正了心态,才问他:“你走得开吗?”
“想去怎样都走得了,”谢骁低头吻了吻她的乌发,“无论何时,千山万水我都陪你。”
回了太尉府,虞娘还不等他们下车站定,就说了一件事,“莲子走了。”
想到这几多年的相伴,虞娘也不禁有些伤感:“谁也没想到,莲子早上醒来就动了去意,午间吃了碗粥就抱着皮球走了。屋里什么都没带走,她只留了封信。”
虞娘递来一封纸壳,谢骁抽出看了,眉间似有无声慨叹。
景语也看到了,“……十年生死,一朝勘破,惟愿来生再殷勤,勤向花间向我娘子……”
不知情的人看着自然很是唏嘘,只当莲子不愿和继夫人共处,自请离去。虞娘连连叹气:“老朱也忒是大意,看着莲子抱着猫儿出来只当她要在门口晒太阳,哪想一个错眼就不见了人,再撒开去找一时也没找到人。”
真是铁了心不想被找到的话,又哪是那么容易的事。谢骁也叹了一声,“别着急,这会儿她还出不了城,我这就吩咐四门留意。”
景语心中好不容易下去的苦涩悲意,又浮了上来。
她也帮不上忙,回了槐院只能等谢骁的消息。这时已过了午后未时,日光只剩温温的暖意,再不复日中火辣,景语就不想在屋里坐着,出来在院里的秋千上慢慢晃荡。
那秋千就挂在古槐的一根横枝上。三根粗绳合成一股,两股长长的吊绳从粗壮的槐枝上垂下来,底下绑一块宽厚的小木板,离地的位置不很高,又安全又有趣。她坐在上面,双脚离了地,恍然有一分不真实的飘摇感。她已记不清多少年没玩过秋千了,那两根天与地之间的纤绳,荡得人不知今夕何夕。
莲子她就这样离开了……只带走了那只她从小养大的橘猫。
分分合合,这世间许多看似坚不可摧的人和事,依然会在一息之间脆弱成纸灰,纷纷扬扬飞向青天。
谢骁晚些时候回来,也有些疲惫。但看景神情低落,他便劝慰道:“别担心,很快就会找到她的,她就算要离去,我们也要将她安顿好了。”
景语只能点头:“你一定要找到她,我……我还没谢过她。”
谢骁心疼极了,上前紧紧抱住她,恨不能把她嵌进自己怀里。
即使这样,第二日还是没有好消息,漫京城都没找到莲子。大管家莲子姑姑不见了,太尉府上自然瞒不住,有那知道莲子和前头夫人渊源的,就看景语多了一分警惕和惊惧。多厉害的手段,莲子姑姑本是府里超然人物,往常连太尉都要敬她三分,不想继夫人进门没几日就把她逼走了!
这些风言风语,菡光没敢主动说起,但她得了太尉吩咐,若是夫人问起就如实说。不过景语似乎知道会是这样的光景,什么都没问。
莲子一走,后院的仆役顿时就群羊无措,没个决事人,许多事都不敢拿主意。尤其是需要用钱的地方,小账房还不知继夫人是个什么脾性,不敢随意放钱支取。
景语冷眼瞧着没有要管的意思,这些掌事见她没动静,不知他们太尉大人到底是不是要让她管家,只好先去找虞娘。虞娘却是知道的,从前她和莲子一里一外,今后所有权力都要归还给景语。虽不知她现在为什么不接,但虞娘还是提点了几句,叫他们按例本分做事,做好账册录入,等待交接。
又是两日过去,还是没有莲子消息。谢骁见她闷闷不乐,一边派人继续寻找,一边就对她道:“明日我们回伯府一趟,后日就出发去玉川草甸。”
谢骁并不是无父无母,成安伯府里还有他的父亲嫡母,兄弟姐妹。他娶妻是大事,不管和那边关系如何,带人上门走一趟,也算是见过公婆了。
伯府?她愣了一愣:“应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和读者》:21,变成咸鱼干
非常有特色的一个ID,明明是咸味的,但是我一直叫她“甜甜”~忘记了,真的忘记了是哪一天哪一个留言哪一个开始,但还记得甜甜喜欢吃“糖”,一直鼓励陪着老谢。
我都能想象,她笑起来也是那个甜甜的模样。谢谢甜甜,谢谢你,你是独一无二咸味的“甜甜”。
第57章
对于回到成安伯府,景语已没有太多感触。虽然她在那里住了五年,尝尽酸甜苦辣,但那已经不重要。十年时间,什么都过去了,那些曾经熟悉的人不只容颜变了,也早就有了人生新的际遇,与遗落在曾经的她再无交集。
她想得开,伯府却不如她那么看得开。
成安伯府大大小小有五六十口人,当年做寿的谢老太君已去世,这些年间子子孙孙开枝散叶又添了不少,偌大伯府早就吃成了空壳。老伯爷的爵位如果不是看在谢骁面上,老早夺嫡尘埃落定时,新皇就能要一家子流落街头去喝西北风。
等到太尉府建成谢骁搬了出去,皇帝就寻了个错处将“成安伯”的爵位收回,没有赏给别人,也没有叫谢家男丁承袭,就这么压了下来。不过仍是看在谢太尉的面子,皇帝只是叫停了他老父亲伯爵的食邑,叫他们没有经济来路,并未收回伯府的五进大宅,也没有强令他们摘下烫金匾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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