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调温婉悱恻,正是一段《茉莉花》。
一曲终了,吴祈宁收了笛子,很长很长地吐了一口气。丹朱站在她身边儿,大气儿不敢喘地看着她。
过了好一会儿,吴祈宁说:“我们回去吃饭吧……”
她拉着她的手,慢慢地朝屋子走回来,远远看着,真像一对儿姐妹。
西沉的太阳给她们镀了圈儿好看的金边儿,也模糊了身影的边界,做出一种暧昧的晦涩。
平安无事!
不过好像只有细致的盛欣看到了:吴祈宁站起来的时候,微微地摇晃了一下儿。那个动作,是与她年龄完全对不上号的精疲力竭。她好像微微皱了皱眉,这一丝狼狈平素绝对不会见诸于吴祈宁细致端庄的妆容之上。即便是刚才那一瞬间,也是如同梦幻泡影,稍纵即逝。
可是盛欣确认,她看见了。
这顿饭吃的是比较和谐的。
吴祈宁没再发火儿,盛欣也是低眉顺眼的,李文蔚和刘熙自然不会无事生非,丹朱妹子大丫头属性附体,再一次乖巧地跟在姨夫家猫着的哈利波特似的。
一帮女的在一起过,就是这个好处,生活能力爆表。吃完了饭,刘熙刷碗,李文蔚收拾桌子,丹朱勤快地把地板都拖了。
人多好办事儿,家务活简直分分钟搞定。
吴祈宁老实说还不习惯让人这么伺候,左看右看,没她什么活儿,总觉得屋子里发闷,她信步走了出去,坐在小院儿的桌子边儿,心里开始数数。
嗯,没数到十,果然有盛欣美人沏了一壶茉莉花茶,袅袅婷婷地端到了吴祈宁身边儿。
最难消受美人恩,这里端地是酒无好酒,宴无好宴,这自然是有话说的。
吴祈宁这些年也算见过世面了,谈就谈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都打定主意不干这买卖了,还有什么含糊她的?除死无大事。
吴祈宁接过来茶杯,略闻了闻,果然绝好的龙珠,微微叹口气,谁说盛欣没钱呢?这可不是她吴家的茶叶。
盛欣迟疑了一下儿,才开口:“我今天看了一天的账。”
吴祈宁淡淡地“哦”了一声。
盛欣慢慢地说:“我昨天还想着你个小门小户家的穷人闺女攀了高枝儿。这辈子算是上了岸了呢。”
吴祈宁苦笑一声,不置可否。
盛欣也不理她,慢条斯理,就跟自言自语似地说:“我从小儿就喜欢穆骏哥了。我喜欢他,肯定比你时间长。你不知道,我十二岁就认识穆骏哥了,他又高又帅,简直跟动漫里的男主角一样一样的。候简直羡慕死盛颜姐姐了,到哪儿去找这么好的男朋友啊?有钱人家儿的小开不说,脾气也端正,为人还痴情。你说盛颜姐姐怎么这么好命?可是,人家眼看是我堂姐夫了,我能说什么?我能怎么办?忍着呗。后来穆骏哥受伤了,我还想呢,他们这是神仙眷侣为天所嫉,看来真是万事没有全的。他都瘫了,估计盛颜姐姐也就不要他了吧?谁知道盛颜姐姐那么好心,善良得好像天使一样,居然把一个摔碎的人七拼八凑又装好了。盛颜姐姐本来不信佛,穆骏哥受伤的那阵子,她去庙里许了个愿,如果穆骏哥好了,她就去西藏,去布达拉宫,去佛爷前面给孩子们做三年的义工。”
吴祈宁漫漫地“嗯”了一下儿,若有所思地摇着扇子。
盛欣接着说:“后来……后来穆骏哥好了,盛颜姐姐就真收拾收拾包袱,去了青藏高原,可是她身体不够好,高原反应地七荤八素,大家劝她回来,可是她就是不听,说是和佛前面许愿了,不可以赖的。结果发了场高烧就没了……她临走的时候托付我了,如果可以,替她把愿还上……她拉着我,费劲地她说她不能赖,她怕佛祖再把穆骏哥的健康拿走。她那样看着我……就好像她把什么都托付给我了……就好像她知道我的心思一样……我答应了……”
吴祈宁渐渐地停住了摇扇子的手,回头看着盛欣。
盛欣说:“那时候我才21,刚大学毕业,可是盛颜姐姐跟佛祖签约还剩下两年半呢。你知道刚去的时候我都疯了,这什么地儿啊?没自来水,没电,没WIFI,连抽水马桶都没有。煮我去了我就后悔了!要不是车不方便,我扭头就回来了,我还等现在?”
吴祈宁长长地叹了口气。
盛欣接着说:“那个时候,进藏的车也少,一个月来一次,我赌咒发誓,一个月后我一定走。我扭头就走。我死也不要呆在这个鬼地方。我在墙上画道儿的数日子……什么叫度日如年?这就是!”她停了停,忽然语气就慢了下来:“可是我也不能光在那儿画道儿啊?我走出门儿,看见了那些藏族的孩子们……一个个黑不出溜儿的,一张脸上只有眼白和牙是白的……他们一个个那么看着我……卓玛……对,就是丹朱的姐姐跟我说:方圆一百公里我是唯一一个看得懂他们英语课本儿的人……我哭着给穆骏哥打电话,他问我能不能忍一个月,他找个替班再说?我姐那阵子刚死,穆骏哥神不守舍的。你说,我还能说什么?我就在那里忍了一个月,又一个月,再一个月……我跟自己说我最多在那里忍三年,我就回来……这三年里穆骏哥很关心我,我无数次的想,我姐把他托付我了,我和我姐姐那么像,三年后我从高原上下来,他会不会来接我……会不会就跟看见我姐姐一样……会的,一定会的。我在藏区天天念经,天天祈祷,我把所有孩子都当自己的兄弟姐妹替他们操心,我把所有的时间,所有的工资补贴我爸妈给我的生活费都搭进去了,我父母去日本移民我都狠心没跟着,把他们都得罪了。我就想:我做了这么多好事儿,就跪在佛祖的眼吧前儿,我一个小女子,我这么努力,我就这么一点儿心愿佛祖怎么能够辜负我?”说到这儿,盛欣狠狠地吸了吸鼻子。
吴祈宁迟疑了一下儿,递给她一张抽纸。
盛欣老实不客气地把纸接过来,狠狠地擤了把鼻涕:“可是我老实巴交地打山上下来,才发现你这小狐狸精已经鸠占鹊巢了。”她狠狠地瞪了吴祈宁一眼:“不是我说……您也真够眼疾手快,见便宜就上的……”
吴祈宁尴尬地揉了揉太阳穴。
此时,花架子后面儿有人憋不住“噗嗤”一乐,那当然是听窗根子的李文蔚了。
接着揉了揉太阳穴,吴祈宁深信,李文蔚跟她混的身心健康,生活充实,指定能维持到人类战胜绝症的那一天。
盛欣擦了擦通红的眼角儿:“今天之前,我可是都恨透了你个狐媚子了。”
新晋的狐狸精吴祈宁低头想了想这话头儿,小心翼翼地问:“那过了今儿您预备怎么着呢?”
“什么怎么着啊?”盛欣挺泼辣地咕咚喝了一大口水,眼珠子都竖起来了:“这该了一屁股两肋的账跑得没影儿的小白脸儿,你不搪着,难道还有脸交给我?”
说时迟那时快,娴静文雅的吴祈宁一口茶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花丛那边咕咚一声,显然有人不支跌倒。可是吴祈宁已经顾不上李文蔚了。
咳嗽了好半天,吴祈宁才缓过一口气来才发现盛欣正特看不上地斜睨着自己。
吴祈宁歪头想一想:“那……您的意思是……”
盛欣有点儿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那什么,为了丹朱,我现在手里也没钱了,我堂哥也不在,堂嫂说话就要离婚了,我爸妈去欧洲一时半刻联系不上……穆骏哥也失联了……我……我一个姑娘家……举目无亲的……你但凡通点儿人性,哎,你好意思把我轰出去么……”
吴祈宁又呛了一口。
盛欣怪不是味儿地给吴祈宁捶了捶背,臊眉耷眼地说:“那……我初恋情人都让给你了……你就不能收留我些日子啊……”
吴祈宁捂着脸咳嗽了两声,她尽量端庄稳重地跟盛欣客气着:“该了一屁股两肋账的小白脸儿……您就受累收回去吧……怎么说也不能让我这样儿的狐狸精得逞啊……佛祖在上……”
盛欣叹口气:“你自己惹的祸,含着眼泪也得收下啊。我说你也不能这么说,穆骏哥穷是穷了点儿,可是脸还能看啊,你也不能嫌贫爱富那么势利不是……这怎么说我也是你小姑子,没有婆婆了,小姑子你敢轰出去吗?”
再一次噎住,吴祈宁咳地满脸通红。
篱笆那边儿已经传来了挠地的动静儿。
通往小院儿的房门玻璃都微微地颤抖,想来是刘熙也在门后原因不明地哆嗦着。
有一种情况叫活久见,每次跟盛欣聊天,吴祈宁觉得自己都有长进,上次这么大范围地开拓思路拓展逻辑,还是在她学高等数学的时候。
吴祈宁再三打量盛美人坦然的表情,心里赞叹:难得在于人家姑娘理直气壮和过度的人戏不分。这是个天赋问题,自己还真学不来。
叹一口气,吴祈宁慢慢地站起来:“那你打算住多久啊?总不能让我给您养老送终吧?”
盛欣说:“美得你。顶多俩月,我妈从欧洲公务回来,深秋我就走。”
吴祈宁打了个沉儿:又是欧洲,也是深秋……
她的脸色就有点儿掉下来了。
盛欣这边儿正是宜将剩勇追穷寇,她不由分说地拉住了吴祈宁的胳膊:“那,我身边儿也没钱了,你总得给我安排点儿活儿干,好给我发点儿工资啊……”
吴祈宁嗤笑一声,上下打量了打量盛欣,眼神挑剔又刻薄,她想吓唬她:“那你会干什么吧……说说工作经验……”
盛欣终于露出羞愧的神色:“哎呀,那不是没有才求你么,我要是有董明珠那两下子,我至于跟你在这儿磨嘴皮子?”
吴祈宁冷冷地看着她。
两个人对峙了三十秒,盛欣讪讪地松开了吴祈宁的胳膊:“吴总,最低工资就行,给我个机会吧……”
吴祈宁鼻子里哼出来一口凉气:“哟,怎么不叫狐狸精了?”
盛欣撇了撇嘴,低下头揉着衣服角:“跟你开玩笑的么……你也当真……”
彼时新月初升,秋风乍起。树影摇摇,花枝摆动。
花前月下的盛欣,容颜秀丽,果然是我见犹怜的楚楚动人。
吴祈宁忽然有种败给她的感觉。她知道,自己总不能把盛欣拿笤帚轰出去的。
一来她就不是这样的狠心人,二来么……她还不能和盛年、穆骏撕破脸。
不能……和穆骏……撕破脸……
哎……
安静了一会儿,吴祈宁忽然问:“那,你说的丹朱的姐姐呢……卓玛对吧?”
盛欣叹口气:“我到藏区的第二年,她就辍学嫁人了,转年……难产死了……”
吴祈宁叹了口气:“丹朱……她爸妈……就不管了么……”
盛欣垂了肩膀儿:“收了卓玛婆家一万彩礼,想让丹朱嫁过去呢……”
吴祈宁想了想:“没……别人管了么?妇联?”
盛欣苦笑着摇了摇头:“我都试过了,她什么救助条件都不符合,这样儿的女孩子多了去了……哪有人管……哪管得过来……现在就是这么个情况,你伸把手,丹朱的命就完全不一样了。这么说吧,这小姑娘的命运就捏在你我,咳咳,你的手里。你点点头,她就不用走她姐姐的路……”说到这儿,盛欣的脸第一次郑重了起来,她走过来紧紧地握住了吴祈宁的手:“小宁,小宁姐姐,你知道么,在这个当口儿,你就是决定丹朱命运的菩萨。她后半辈子是在藏区土炕上生一辈子孩子,还是在滨海大剧院唱杜兰朵,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儿。”
吴祈宁觉得盛欣的力气好大,握得自己的手指头生疼,她静静地看着盛欣,两个人一时间都没说话,院子里安静地能听见风的声音。
吴祈宁的耳朵很好,在风的声音里,她听到了一个女孩子摒不住呼吸的微喘。
喘息声不在篱笆后,不在角门边,那应该是丹朱吧……肯定是……那一瞬间,吴祈宁听到丹朱独特的口音,在颤颤巍巍地念着佛……
那是一种用尽全力的虔诚,用力到绝望的虔诚。
吴祈宁愣了愣,只觉得无边地疲惫潮水般地涌了上来。
她只是个凡人,怎么做得菩萨?
她没那么大的修行,没那么大力量。
吴祈宁努力支着脖子,她知道,自己只要一点头,就算是折了寿了。
良久,她点了点头。
那天,吴祈宁在一堆人的目送下孤独地走进了穆骏曾经的佛堂,认真地盘腿打坐了很久。
她没念经,只是观想着菩萨发呆了一晚上。
末了,吴祈宁认认真真地给心目中的菩萨磕了三个响头,真心实意地拜了拜,说:“菩萨啊,您是真不容易。”
站起身来,她看着窗外盛境明灭的霓虹灯光闪闪地映在屋子里,想起来N年前,自己误会穆骏是蓝胡子,不由得有点儿好笑,也仿佛是一语成谶。
不过她也算明白了,为什么灵周科技里有佛堂?
为什么混世魔王的盛年也没事儿也总是去菩萨前面打坐?
这是多糟心,才得求着菩萨让自己静下来?
他们只是表面风光,从来都是。
第88章 音讯
人说定而后慧,果然如此。吴祈宁跟佛前磕了三个响头,出了佛堂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儿,心说兹事体大,不可不查。她扭头把盛欣拽了进来,同着佛爷在上,吴祈宁让盛欣赌咒发誓:如今帮忙只限丹朱一位,您暂且把那大慈大悲的桃花眼给我闭上,不管后面是碰上童养媳妇儿黄道婆还是哭倒了长城的孟姜女,不论多么可怜,咱都只能装瞎看不见啊看不见。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去了,您不能就看着我一个人可恨。穆家纵有钱也不是印票子的。您就是心好也不能把我当民政局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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