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审这关一过,她再没有任何担心。
说她盲目自信也好,说她狂妄自大也好,她觉得如今的自己竟颇有几分陈声的影子,满脑子只有一个信念:我这么好,他们凭什么不要?
苏洋从火锅里捞出了烫好的脑花,分一半给路知意,“是的是的,你这么好,他们不要就是瞎了眼,得补补脑!”
吕艺只顾着笑。
赵泉泉还是略显沉默,但也弯了嘴角。
这顿离别饭,终于还是吃出了感情。
路知意看着与她最要好的苏洋,看着总有些隐士之风的吕艺,又看看都不太与她对视的赵泉泉,昔日喜欢的也好、不喜欢的也好,临别时分,终究是依依不舍的。
这一刻她仿佛又成长了一些,又懂得了一点。
原来人生里最难忘的并不只是欢喜时刻,那些令你懊恼的、气愤的、悲伤的、忧心忡忡的时刻,终会在离你而去时也显得珍贵起来。她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明白,多年后,就连赵泉泉也会成为她怀念的一份子。
因为青春只有一次,喜怒哀乐都值得铭记。
路知意举杯,含笑说:“庆祝我们毕业了!”
众人都欢呼着,四只手,四只杯子,金黄透亮的啤酒,就这样清脆地在半空中碰在一处,仿佛四年前来初来乍到的少女们,怯生生闯入同一间屋子,彼此碰撞着、磨合着。
啤酒被一饮而尽。
青春就在此刻散场。
那一天夜里,赵泉泉拖着行李离开宿舍,临行前留给路知意一封信。
她说对不起,当年还有另一封匿名信。
她不是写信的人,但她一手促成了那封信的诞生。
信里说了很多,成长后的她深刻地反省了当年过错,可她知道,路知意也知道,这些歉意已经于事无补。
路知意错过了民航系统。
险些当不了飞行员。
她接受赵泉泉的歉意,但并不原谅她当年的过错。
不过这对赵泉泉来说,大概也不是什么太重要的事情,毕竟各自已踏上各自的前程,此后再无瓜葛,她也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
可夜里,路知意辗转反侧时,却又想起当年她误会陈声的那一瞬间。
这样想着,她忽然一愣,回忆起自己被书记找去办公室时,曾与陈声在电梯里碰面。她当然知道他不是去举报她的,那他是去干什么的?
这个问题,她从未想过。
他到底是去办公室干什么的?
第六十七章
去滨城之前,路知意往家里打了个电话。
她要去海上飞行救援队的事情像是一颗定时炸、弹,在家里掀起轩然大波,路雨和路成民都惊呆了。
“为什么好端端的要去什么飞行救援队?那得多危险啊!”路雨急切地问,“就简简单单开飞机不行吗?那么多航空公司,随便去一个不成吗?”
路知意一顿。
当初政审作假的事情露陷,记过也好、校招失利也好,她都统统瞒了下来。家里帮不上忙,说了也是瞎操心一场。
如今……
“小姑姑,我是我们年级最厉害的,飞行执照考试是最早通过,成绩也是最好的。我们院长在毕业典礼上说了,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对不起了蜘蛛侠,借用一下你的台词,没付版权费请你多多见谅。
“平庸一点的人就做平庸一点的事,像我这种很厉害的人,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多付出一点。”
哎,长这么大第一次说这么不要脸的话。
路知意忐忑不安地编了一堆理由。
路雨开着免提,听半天,没吭声,把电话递给路成民,“你来。”
哪知道路成民沉思片刻,接了电话就说:“爸爸觉得你长大了,思想越来越成熟了——”
话还没说完,手机被一把抢回来。
路雨急了:“让你说说她,劝她别去干那么危险的事,你夸她做什么?”
路知意在这头都笑出了声。
一个消息抛下去,家里平地一声雷。
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养她成人、情同母女的姑姑,作为长辈,无论如何不希望孩子在危险的岗位上工作。但在这种时候,女性和男性就体现出了差别。
路成民劝归劝,却觉得女儿的选择也值得尊重、值得鼓励。
路雨只能捶着胸感叹,“成,成成成,这还不是我的女儿,我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电话给你,你的女儿,你说了算!”
路知意哭笑不得,她没想到这消息一出口,家里的两人先闹腾起来,根本顾不上来念叨她。
她只能耐着性子跟小姑姑说:“其实这一行也没你想象中那么高危,这就跟消防员、武警似的,大家都有防护措施,行动也有上级指挥,哪有那么容易出事?再说了,哪一行没有风险啊?要是做事不小心,当厨师也能煤气中毒,扫大街也会出车祸,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个鬼啊!”路雨脑仁疼,“你上哪学的这么多歪理?”
上哪学的?
路知意一顿,苦笑两声,大概是和陈声学的吧。
这一通电话打了很长时间,挂断时,路知意嗓子都冒烟了,好歹是暂时安抚住了家中两人。路成民的思想觉悟更高,她觉得让他去磨一磨路雨,这事差不多也就告一段落。
就在去滨城的前一天,武成宇又攒了个局,说是临到分别,来个送别会。
“大家好歹四年同窗,这就要各奔东西了,还是好好道个别吧。”
这一幕挺眼熟的,毕竟三年前的同一个时间点,他也攒了个局,为陈声和凌书成送别,如今又到了给自己送别的时候。
路知意第二天要去坐高铁,不敢喝酒,但武成宇在电话里一个劲让她去,盛情难却,只得打定主意,最多去坐坐,早去早回,绝不沾一滴酒。
没想到的是,武成宇居然当众跟她表白了。
酒杯一举,傻大个喝得个七荤八素的,借着酒意上头,站起来就说:“路知意,我喜欢你好久了,你,你——”
众人屏息。
武成宇面红耳赤,好半天憋出来一句:“你敢不敢做我女朋友?”
全场爆笑。
连路知意都忍不住一边尴尬一边笑,感激于他的另眼相待,却又不得不与他说个明白。
武成宇急了,“你,你别说话,你要是答应做我女朋友,就点头,不答应的话,就喝了这杯酒!”
路知意:“……”
叹口气,她从他手中接过那杯酒。
武成宇面如菜色,失望至极。
哪知道路知意接了酒,并没有喝,而是往桌上一放。
这下子武成宇又由悲转喜,不喝酒,那就是答应了!他整个人激动得面红耳赤。
可路知意抬头却说:“不好意思,明天我要去赶高铁,有个面试,这酒我本来该给个面子喝下去的,但为了不误事,只能先以茶代酒了。”
她从一旁拿过自己的冰红茶,敬了敬武成宇,“敬主席这些年来为大家的付出、对我的照顾,哪怕今天大家就各奔东西了,希望将来的路上,你也能顺顺利利。”
武成宇垂头丧气,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这结果也在预料之中。
他一早知道,路知意和陈声有过那么一段,就算分开了,也不太可能投入他的怀抱。不是他妄自菲薄,实在是……
那句诗怎么说的来着?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搁路知意身上,就成了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陈声不是人。
他武成宇在她眼里,仿佛根本不是一个男人!
悲痛欲绝的武成宇喝了个酩酊大醉,拿着话筒撕心裂肺唱着:“我知道他不爱我,他的眼神说出他的心。”
路知意扶着额头,“大家玩开心,我明天要早起,这就先回去了。”
可走出KTV,踏着盛夏的燥热的风,她又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一旁走过一对情侣,女生指着天上对男生说:“你看,今天晚上有好多星星。”
路知意下意识仰头,望着满天星辰,笑意一滞,慢慢地叹了口气。
仿佛自从那一年后,她就再也见不到那么亮的星星了。
哪一天的星星都比不上那一夜的亮。
哪个人都比不上——
她低下头来,看着自己的影子,忽然有些惴惴不安。
终于又要见面了。
最近队里有古怪!
众人发现凌书成和陈声老往政治处跑,基本上是凌书成先跑,陈声一见他没影了,眉头一皱就跟了上去。
办公室里,刘主任很无语。
第三支队的凌书成三天两头往他这跑,关键跑来了又不说正事。
“主任,您这窗台脏了,我给您擦擦吧。”
“哟,水凉了,主任,我给您打壶热水去吧?虽然天热,但老喝凉的对身体不好。”
“主任,最近是不是到了招人的时候?简历多吗?有没有什么好苗子?”
刘建波指指大门,“没事别瞎捣乱,赶紧出去,上班时间唠什么磕?”
下一秒,陈声及时出现,拎着凌书成往外走,“不好意思,刘主任,这家伙今天吃错药了。”
可凌书成贼心不死,一有功夫就往办公室跑,终于叫他逮着桌上那几叠简历了,唰唰抽出路知意的,往刘主任面前一摆。
“老刘,走个后门成不成?我这师妹人美歌甜性格好,不招可惜了!”
刘建波扶了扶眼镜,面无表情看着他,“你当我这是艺术团?”
“招个师妹,有利于基地团结,俗话说得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凌书成话没说完,被又一次出现的陈声一把拉出了门。
这一回,陈声压根顾不上和刘建波道歉。
被狠狠拉出门的那一瞬,凌书成有预感,陈声这回是真生气了。
两人插科打诨多年,即便是如今陈声成了队长,两人也没有上下级的尊卑之分——当然,凌书成并不是个傻子,分得清工作与私人生活,工作时,队长就是队长,他绝不会有半句反驳。
可这次,陈声把他一把推到墙上,面色阴沉地问他:“你干什么,凌书成?”
“我跟主任说说,把路知意给顺顺利利弄进来啊。”
“你吃饱了撑的?”
“我怎么就吃饱了撑的?你敢说你不是盼着她来?几年前就开始为她未雨绸缪,现在她要来了,你还装什装啊!”
陈声一脸不耐,只想一拳揍过去。可他忍了。
“她进不进得来,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只能看她自己的本事。”
凌书成眉头一皱,“那她要是又卡在政审那关了呢?”
“那也是她自己的事情,你以为你开口就有用了?”陈声冷冷地说。
凌书成嘲讽地笑了两声,“我他妈真看不懂你,行百里者半九十,都做到这份上了,最后又止步——”
“看不懂就算了,用不着看懂。”
陈声平静地站在那,最后瞥他一眼,“别让我逮到下一次,你再往政治处跑一回,你试试看我会不会写报告说你玩忽职守。”
“我操——”凌书成的脏话才刚出口,堪堪看见陈声离去的背影。
一肚子邪火没处发。
气死个人。
陈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几步走过转角处,站在三楼的走廊边上,窗外就是一片平静蔚蓝的海。
海风拂来,带着夏日的燥热与南方的湿意,咸得像是要在皮肤上留下一粒粒细碎的盐。
滨城终日沐浴在阳光下,动不动就是湛蓝的天、灿烂的红日。
阳光照在他小麦色的皮肤上,闪耀着健康的光芒。
他静静地站在那,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不会希望她能进来只是因为有人走了后门。
她那么骄傲,骨子里要强至极,哪想看见凌书成在背地里替她说好话?那个人,做什么都想靠自己,半点歪主意都不愿意有。他就没见过比她更拗更蠢的人。
笑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
不,事实上比她更拗更蠢的还有一个,不然也不会一头栽进她的坑里,摔得个头破血流都爬不上来了。
周一,滨城又是一个艳阳天。
路知意轻装上阵,就拎了只背包踏出动车站,咬牙打了辆出租车,“去中国南海海上救援基地。”
人生地不熟的,还赶时间,虽说这会儿离约定的下午两点还有三个钟头,她也不愿意走弯路。
不早点找到地点,她心里不安。
上了出租车,路知意才觉得自己是真的到了祖国的最南边。
车窗外苍穹蔚蓝一片,太阳热辣,空气潮湿,明明看不见海,却总觉得鼻端萦绕着咸湿的气味。
窗外走路的人、骑车的人,个个都是深色皮肤,沿海地带的人有自己独特的样貌特征,她说不清到底是什么特征,但一眼就看得出来。
司机操着很有地方特色的普通话,友好地问她:“来旅行吗?”
她一顿,笑了,“我看着不像本地人?我还以为我一只行李都没拿,应该不像外地来的。”
司机咧嘴一笑,被深色皮肤一衬,牙齿白得亮晶晶的。
“你皮肤这么白,哪像本地人?”
路知意一愣。
她皮肤白?
她下意识摸摸自己的脸,朝后视镜里看了看,哑然失笑。
四年了。
从她离开大山、学会防晒那一天起,四年时光匆匆而逝。
高原红不见了。
小雀斑没有了。
就连曾经的小麦色皮肤都养白了不少,虽无法跟土生土长的蓉城姑娘相提并论,但跟这里的本地人一比,确实是白得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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