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积一直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似乎有些晕车,按了按胸口。小军官想让司机开得慢些,又不愿开口,直到林积真的差点吐出来,捂着嘴拉了拉门,他才慌乱喊道:“停车!”
车子一停住,林积立刻推门下去,两腿几乎支撑不住,险些跌倒,弯腰干呕了几下,自是没吐出什么东西来。小军官猜她大概是饿得狠了,于是说:“先上车好了,等到了亚洲饭店就吃东西。”
林积起初没理他,过一阵,又抬头说:“刘妈给了你多少?”
他一愣,林积伸出手来,“还我一块钱。这里有什么吃的?”
这里转个弯就是平海路三明巷,那间云吞店鼎鼎有名。军官带着她走进巷子,吩咐道:“一碗云吞。”林积便在桌边坐下,打量了一圈,似乎又困了,扶着额头打了个呵欠。店家的年轻女孩端上大碗来,只听一阵脆响,大碗掉在地上打了个稀碎。
那汤上应该浮着一层滚油,小军官看得分明,热汤洒了林积一身,露在外面的脚面迅速红了大片。林积的手脚都遮得严实,但是穿得十分单薄,想必烫伤不轻,他不由得斥道:“怎么回事?”
那女孩吓得抖如筛糠,连忙分辩:“碗太烫了,我……”
厨子探出头来,“还说什么废话?!快去冲水上药!”说着就端出冰盆来,“咚”地搁在地上。
林积面色十分不豫,拍开那女孩要扶自己的手,起身去了后面。女孩理亏,端起冰盆跟上,又把自己的弟弟撵出来,“在外头等着!”
林积走进里间,女孩抢上一步,替她推开门。
门一关,镬声人声全都像浪潮一样被推远,斗室中没有点灯,只能看得到窗前帘下一个颀长风流的青年剪影。林积喉中哑涩无比,却低低叫了一声:“阿霄。”
关霄像是不知道怎么走路,又站了半晌,才倏然转回身来展臂拥住了她。林积靠着墙环住他的腰,疲惫的头仰起来,闭着眼找到他的嘴唇,浅浅亲吻,轻啄几下,便把头埋进有隐约跳动的胸膛,一颗心这才摇摇晃晃落进胸中。
关霄半晌不言,却听林积问道:“你不问我疼不疼?”
他揉了揉她的腰,薄薄旗袍下的骨骼极为纤细,他没有开口。林积又问:“你听不听我的话?”
关霄只好说:“疼吗?”
林积推开他,拨了拨他的额发,仰头道:“很疼。”
关霄蓦地别过脸去。林积说:“不许哭。”她把关霄的头拨正,一字一句道:“很疼。我知道你在外面,知道他们拿我试探你,但是疼得受不了了。阿霄,”她用蒙着黑绸的指节擦了擦关霄泛红的眼尾,话音也有几丝颤抖,“易地而处,如果是我在外面,你在里面,我不会比你做得更好,我不许你自责。但是究竟多疼,我要你这辈子都不懂。我永远都不会跟你计较得失,但只有这一次,我要你有借有还。阿霄,我要你跟我走,你答不答应?”
关霄终于看了她一眼。林积这一生飞过也跌过,输的次数比赢的更多,但从没有退过哪怕一步。唯一一步,就在眼前。
多半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说这样的话,话音落地,自己怔了一下,旋即转开了目光,翘起唇角一笑,揉揉眼睛,“怎么可能。这个节骨眼上,你走了才是招供,我困糊涂了,你就当没听到。”
关霄没有答言,见她的脚踝有些肿,哪怕那汤温度不高,也有些微烫伤的红迹,于是拉她坐下,给她一片止痛药,又翻出药膏,半跪在椅边上药。擦完了脚面,又轻轻拉过她的手,林积抽回手去,“不用你。”
关霄便收回手去,在她椅边停了许久,“他们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不该有软肋,所以螃蟹以前叫我放你走,我没听他的。多亏我没听他的。”
林积“嗯”了一声,他继续说道:“旁人说软肋是红袖添香,是金屋藏娇,是书中颜如玉,你不是。阿七,你不是我的肋骨。”
屋中昏暗,只有窗帘后露出一丝天光,侧着打在关霄脸上,照得眼中几乎是一线刀光般雪亮。林积捏着止痛药,塞回他胸前的衣袋中,“那我是什么?”
关霄明亮的眼睛熠熠注视着她,稳稳按住她的手背,让她的掌心贴住自己的左胸,“你是我的良心。阿七,我的良心就是你。”
外间是姑娘洗碗的声音,厨子大声询问:“要不要芹菜?我们这里没有芫荽!”屋子里点着油灯,小孩的功课本子上歪歪扭扭用炭笔画着鸭子。
这些东西,关霄漠然听了看了许久,这个时候才觉得全如珍宝。人有软肋,便知道每一进皆是苦辛,便知道天下有一人能让他知退,但良心不同。人有良心,才知道畏惧和勇气,知道众生即使茫茫如蚁,也都值得被捧作软肋,举天之下没有一个人该被弃作敝履。
他生来有一颗心,后来遇到一个人。那个人拿走他的佛缘,又把一颗捂不热的顽石放进他的胸膛,她的庄严和脆弱全都栖身在那颗拳头大的器官里,让他从此刀枪不入,也教会他温柔。有些人一生都碰不到这样一颗良心,但他能填平深渊,能连接陆地,能怜悯加诸她身上的所有恶毒,而不必回头。
他接着说:“你别把我的心弄丢了。”
林积掌心中是他心脏的跳动,血液冲刷血管,一起一伏。她只觉得指尖被他胸前的军章硌得发凉,移开来,淡淡道:“怎么说。”
关霄顿了一会,“……大臻被行政院接手了,你的行政处罚是离开金陵,你得跟曹伯走。”
他们都没有说话,屋外的锅碗瓢盆声因而响动得格外清晰。林积抱着膝盖想了一会,“但是我们有五年没有分开过了。”
关霄闷闷道:“今年过得真没有意思,除夕夜没有吃饺子,元宵节没有吃元宵。以后再也不要了,每一年我们都一起过。你刚才说的我都答应,你等我一阵,我很快就去找你。”
林积被他的孩子气逗得一笑,“哦,一阵是多久?又来骗姐姐。”
关霄气恼道:“你别以为我说胡话!我一定来找你。还有,今后别一口一个姐姐姐姐的,哪有人要一辈子跟姐姐过年?你是我老婆,记住了没有?”
林积突然伸出手去在他眼睛上擦了一把,任由指尖被蜇得生疼,一下下地点着他的眉心,面无表情道:“记住了,爱哭鬼。”
☆、抱火蚁
林积到了亚洲饭店才知道,这次她被“质询”的阵仗格外大,李焕宁、陈雁杯牵头,和话剧团一起号召商盟罢市抗议。大臻旗下的报社慷慨陈词,拉出数十条大臻为政府做事的条目来陈明利弊,把舆论引得还算能看。
只有一家的记者被陈雁杯煽动得出离愤怒,一时脑子都被美色蒙蔽掉了,一屁股挪进革命党阵营,在版头写“治大国如烹勇士,为众人抱火者,使其灼于火,为自由开路者,使其扑于路,今日方知,治国原是够坏就行!”结果报社被封了几近一半,那记者隔天就拿船票跑了。最后还是曹祯戎出面,用的由头是“故人之女,不忍见卒”。
曹祯戎究竟为什么肯开口不得而知,总之关倦弓的面子人人都要给,林积当天就被放了出来,条件是大臻不得再干涉金陵大小事务,林积便真的不管。
曹祯戎不愿苟合,原本就被排挤得不轻,现在那艘船上添了林积,更是如同被流放一般。但眼下金陵禁运令严之又严,人人自危,不少人托关系送礼,试图搭曹祯戎的东风南下出国,被徐允丞一一婉拒。那些人兴高采烈地来,又垂头丧气地走,手里仍旧提着大包小包,原本都是体面人,被搞得如同逃难。
最后开船的那天,一艘游轮上仍是空空荡荡,西南亲兵列队整齐,徐允丞亲自把曹祯戎送上船,终究不放心,脱口道:“督座。”
“督座”这称呼久无人叫,徐允丞叫完便知道不妥,改口道:“先生,沿途要发电报给我们。”
曹祯戎不愿意掺和那些血气熏天的事,此行最终只打了个哈哈,虽然高层十分不满,但也没有办法,因为曹祯戎的意思是自己今后就在南国养病。如此一来,便也没有必要再带秘书,故而安排徐允丞留在金陵,就在王还旌手下谋个位子。
曹祯戎看徐允丞似乎十分惶惑,不由一哂,拍拍他的肩,“得了,你年轻气盛,大有可为,我这么老的一个人,还能丢了不成?”
船下人潮熙攘,全是送行的官员,高个子矮个子,西装军装长衫,全混在一起,看不出谁是谁,也看不出里面有没有一个风流张狂的年轻人。
林积和老庞早就上了甲板,趴在船舷前远望黄色天空下的金陵。六朝金粉地,最终变成了这样一座灰色的城市,在潮涨潮落中渐渐推远。
老庞开了半辈子车,除了少小离家的那一回,从没有坐船出过这么久的远门,大概有些晕船,日夜闷在房中。林积不放心,便叫厨房做了薄粥,送去老庞舱里。
舱里没有点灯,老庞正坐在地上检看箱子,东西乱七八糟摆了一地,见她进来,连忙说:“是螃蟹的东西。这鬼头孩子针头线脑的东西多,我走得急,只全装进箱子里,现在才收拾。”说着笑起来,“我又不识字,大小姐,你说这些个破纸片,他写完就烧了多好?省得糟老头子看不懂,又想看。”
林积便拿起一本来,也懒得开灯,就着月光,告诉他:“是他读军校时的功课,里面是……校训,四方上下曰宇——”
老庞忙说:“哎哟,大小姐,可别再念了,心里怪难受的。等我回了福州老家,刨个坑埋了便罢了。”
他惯常嘴硬,若真是要埋,早在金陵就埋了。林积便把东西放下,静静在满地狼藉中坐了一会,站起来说:“明天就到福州港,老庞,理好东西。”
甲板上黑魆魆的,撒着满地月光,曹祯戎正在那里抽烟。她站定叫道:“曹伯。”
曹祯戎难得碰到不劝自己戒烟的晚辈,心情顿时很好,跟她站在船舷边看了一会海上明月,突然问道:“等到了那边,你待如何?”
林积笑道:“又不是第一次白手起家,还能如何?”
曹祯戎哈哈大笑,“得了,阿七,你也别跟曹伯打嘴仗。这次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帮三少,大臻经营多少年,说放就放了?”
“就是经营日久,才知道他们没有我也一样站得稳。”
“你竟然会肯走。”
漫天银河繁星投落,海上人间同是一色,天涯共此时。林积慢慢地倾身靠在船舷上,“不走?大约也是可以抗命……但三少恐怕不好跟上面交代。”
曹祯戎吐了个烟圈,指了指她的眉心,“你这里,全是不平之气,就算眼下屈膝,也骗不了人。但今后记着,事不关己便高高挂起,自己活得好比什么都强。”
林积这夜睡得并不好,辗转到四点多,一看手表,连忙起来去催老庞。今天大船在福州港短暂一停,但老庞家在福州港外的海岛上,要到家,还要再搭一班船,听说船票并不好买。老庞近来恍恍惚惚,这种事只能她来操心,于是一早就披上外套去把老庞叫起来。
老庞的三只皮箱就立在门口,林积提起一只往外走去。天光未明,外面人声渐强,卫兵随扈都已经起来了,海员们忙活着停了船,又下船去弄补给。老庞已经赶了上来,连忙说:“唉哟,大小姐,您手还没好呢,这可使不得!况且他们哪里能让您下船?我自己去便好了!”
原本林积是不被允许随意走动的,但几个巡逻的亲兵见林积走过船舷,却也没阻拦,反而侧脸过去,绕着无人处走开了,竟不知道是谁在躲谁。
林积心里一动,却来不及多想,迅速戴上呢帽,侧身向前走去,“你提着箱子,哪里还空得出手来买票?”
她的性子一向固执,劝一次和劝十次全无区别。老庞劝过一次便不再说,提着两只皮箱跟她下船。人来人往,全是生面孔,担着青菜、生肉和淡水的汉子来来去去,林积微一侧身便擦了过去,老庞连忙跟上她。
船务中心前排起长队,去小卢岛的一列队也排得极长,他们耐着性子等了一会,总算买到一张票。码头上早已是人潮熙攘,抱着孩子的妇人呼喝着叫人让道,婴儿尖锐的哭声划破清晨,卖报的孩子瘦小灵巧,“号外”声一路穿行无阻,他们提着箱子,却是磕磕绊绊,路走得十分费力,老庞气喘吁吁道:“大小姐,这快到码头了,您回去吧——”
一个穿棉袍的脚夫在林积身边擦过去,扁担竹箧无意一撞,擦得林积半边身子又开始发疼,手里的箱子被猛地磕到栏杆上,箱扣一下子散开,里面的东西七零八碎散了一地,卖报的孩子也脚下一绊,扑通摔在地上,手里的报纸只剩几张贴在潮湿的地上,剩下的一沓纸页全都哗啦啦飞进了青空。
卖报的孩子也是有人看着的,那人大老远地骂骂咧咧了起来,“报纸卖不出,还要我赔钱——”
林积揉揉胳膊,把那瑟瑟发抖的孩子扶起来,“不怕,我拿钱给你。”又蹲下去捡那些纸片,手上还戴着手套,不大容易捡,一眼之下却顿住了。
报纸被泥污沾湿,还看得出字迹,林积知道这是一家花边小报,近来被革命人士买去做了揭露阵地,不少消息都是官方报刊上隐而不发的。这一条消息只是藏在边角,并不显眼,大致说的是此次金陵全城清查的内幕,几个字被黑泥和脚印遮住,只剩下“东北刑犯逼供”、“名单”、“密码”的字眼格外刺目。
林积心中发寒,懵然想到这次清查的雷霆手腕,又想到那被东北宪兵逼出来的金陵革命党名单将被血洗,最后想到关霄为什么会接手蒋仲璘的工作。
因为海运线命在危殆,所有人都自身难保。
老庞叫着“大小姐”又逆着人流跑回来,见她眼睛发直,但好歹还在那里,便松了口气,蹲身去捡东西。林积看着老庞抖抖索索地把东西收回箱中,这才发现那些纸上不只是庞希尔的功课,还有不少她熟悉的东西,有关霄折的青蛙,拿狗尾巴草做的指环,她自己压在书里的银杏叶片和海棠花瓣,更多的是发黄的纸张。
码头的地上潮湿极了,纸也被黑泥沾脏,上面布满了熟悉的字迹。那句“青天视我做蝼蚁,未必我便要匍匐”原来并不是一蹴而就,关霄在纸上涂涂抹抹修修改改,才拿给她抄。还有他们小时候被关倦弓摁着练字,拿颜鲁公的字拼成临帖,“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或者“栈石星饭,结荷水宿,旅客贫辛,波路壮阔”,她在前面写一行,关霄在后面写一行。虽然很俗,但没人不喜欢左思和鲍照。
29/37 首页 上一页 27 28 29 30 31 32 下一页 尾页 |